汪石卿并不觉得她刻意沉默,他的心越乱,脸上的神情就越要镇定。

他不知道虞浩霆是怎么跟霍家交待的,但今晚霍家大小姐回国后第一次在社交场里正式露面,他却同顾婉凝跳了一支舞就匆匆而去,别人不明白,他却明白。

之前在参谋部,虞浩霆居然带着那女孩子来上班,就在他办公桌边上做功课。凡是进得了总长办公室的人,都要找借口去看一看千载难逢的奇景。

许卓清出来只是笑:“四少如今可真是—— 一身孤注掷温柔。不能雄武不风流。”

这女孩子必须离开四少。

必须离开。

他沉吟良久,不知不觉已过了午夜。

沈玉茗在灯下专心打着缨络,岁月如流,总要找些消遣才敌得过光阴蹉跎。

忽然听见他唤她:“玉茗。”

她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

“我们结婚吧。”

他声音极轻,她一惊,先就疑心自己听错了,竟说不清是忧是喜,下意识地追问:

“你说什么?”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深重的夜色,遗给她一个清隽的背影,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温度:

“玉茗,我们结婚吧。”

他生缥缈此生休。”

093、不是愁中即梦中

叶铮朦朦胧胧中觉得自己胸口似乎压了什么东西,抬手去碰,划过之处却是一片 。手感很好,喉咙里刚要逸出一声赞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往下瞄了瞄,一只戴了金色手钏的手臂横在自己胸前,棕黑的长发底下露出半边白皙的脸孔——是骆颖珊!

叶铮如履薄冰地往边上挪了挪身体,骆颖珊忽然动了一下,他立时就僵住了。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又怕把她弄醒,盯着天花板把昨晚的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却越捋越乱。

他昨晚不能算太醉,至少他还能找到她礼服裙子的拉链,还能记得她唇上嫣红迷离的艳色,还能…可要是不太醉,他怎么会没走呢?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叶铮迅速找出了问题的重点,问题的重点在于等一会儿这丫头醒过来会是个什么态度。

哭?闹?让他娶她?

不至于吧!昨晚的事虽然不算什么两情相悦,不过,她也没有反对嘛。三更半夜跟个男人在外头喝酒,这种事…唉!

可万一她要真不讲道理了呢?

昨晚打球的时候她说是总长调她来陪顾小姐的,这两个女孩子在锦西的时候就挺要好,万一她要是不讲道理,拉了顾婉凝帮腔,那他可就完了!四少一准儿得让他滚回陇北去。

要真是那样,那他就只好勉为其难娶了她吧!关键是丢人啊!被郭茂兰他们知道,还不笑死他?叶铮心里忍不住一苦,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的人:这丫头跟顾小姐是比不了了,好在身材还不错,性子也爽朗,他吃亏点儿就将就了…

想他叶铮十四岁的时候就敢带着人在韩潭巷首屈一指的院子里喝花酒,头牌的姑娘见了他也要三笑留情,想不到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了叶铮悲伤的思绪,骆颖珊扯着被单从床上弹了起来,惊诧莫名地看着他——看得叶铮脸上一烫:“呃…骆秘书,不是,骆…”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竟连如何称呼她都想不出来,只好先放弃这个问题,硬着头皮解释道:

“昨天太晚了,我觉得送你回参谋部不太好…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我本来,本来是要走的…”

骆颖珊拧着眉头打量着床上、地上散落的衣物,仿佛是在回想昨晚的事,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行了,你可以走了。”

“啊?”叶铮一愣,随即长出了口气,脸上分明写着“如获大赦”四个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

“那多谢了。”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轻咳了两下,犹疑着道:

“那个…昨天的事,你能不能别…别…”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赶紧走!”

骆颖珊说完,裹着被单头也不回的进了浴室,落锁的声音异常清晰。

叶铮又怔了怔,忽然如梦方醒一般,飞快地穿好衣服,刚拧开门要走,又觉得有点不大对头。

这丫头的反应也太不同寻常了吧?这种事说起来吃亏的总归是女孩子。

还是说她吓着了,又或者是伤心害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让他走的?

那他要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厚道,他叶铮不是那种没肩膀的人。

毕竟人家是个女孩子,他得等她缓一缓,想好了,再问问她的意思,要是她真不在意,那他以后也心安理得不是?

这么寻思着,一眼看见落在床边的高跟鞋,捡起来便按铃叫了侍应:

“去帮我买双鞋子。照这个尺码,拣最好的买。”

一边拿钱给那侍应,一边叮嘱:“鞋跟不要这么高的,低一点,快去!”

酒店的侍应最是晓得人情世故,一刻钟的工夫就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个深棕色的鞋盒,上头还用金咖色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叶铮一看就皱了眉,抬手把那蝴蝶结扯开,拿了鞋子出来看了看,女人的东西他不懂,大概还行吧!顺手搁在了玄关。

他在沙发上左右挪了几次才坐摆好了姿势,浴室里隐隐仍有水声,这都快半个钟头了,女人就是麻烦,她在军中整天也是这个速度?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浴室的门一开,骆颖珊身上系了一件白色浴袍,擦着头发走了出来,眼光一触到叶铮,浓顺的眉毛立刻就蹙到了一处:

“你怎么还没走?”

叶铮慌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等他开口解释,骆颖珊“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毛巾丢在地上,冷然看着他: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收钱吗?”

叶铮吃力地理解了一下她的话,像见了怪物一样扫了她一眼,抓起帽子掉头就走,仿佛身后有人追杀。

韩佳宜在江宁的社交场里原是最掐尖要强的,平日来往的女眷倒有一多半私心里都不喜欢她,栖霞官邸不“招待”韩小姐的闲话不胫而走,立刻便成了笑谈。

有原先被她抢过男友别过苗头的,更是幸灾乐祸添油加醋,亦免不了说到这位顾小姐真是厉害,人尚未嫁进虞家,名分还不知道是妻是妾,就先端出女主人的架子来了;往日里虞家四少也是多有风流韵事,连韩家六小姐韩燕宜也和虞浩霆有过绯闻,可也并没有见顾婉凝和谁过不去,想必是韩佳宜有了什么极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才惹恼了她,特意要拿七小姐杀鸡儆猴。

韩家虽然懊恼小七失了面子,却也没有办法,这种事本来就是闲话,难道谁还能到栖霞当面去问一问?只想着过一阵子,事情也就淡了,没想到却又出了意外。

韩家长辈之前对韩佳宜平素行事轻佻就曾有训诫,此事一出,更觉得不可由着她的性子恣意妄为,便想着尽早安排她的婚事。

韩佳宜也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自己竟也有遭人背后讥笑的一日,加上父母几番严斥,姊妹之间私下里也说起外头的传闻如何不堪,终究是心下羞惧,纵然是百般不愿,也只得由了家人安排。

韩家毕竟是名门,七小姐又是出名的美人才女,裙下之臣从来不乏,只是如今事急从权,可选的人却不多,拣选再三,勉强挑中一人,是行政院政务处的高级秘书,家世虽然差了一些,但亦是留洋归国的青年才俊,做了韩家的女婿,那家世也算是有了。

不想,眼看两人就要订婚,行政院突然一纸调令把这人远调到了龙黔行署。

韩家上下大为诧异,即便是小七得罪了虞浩霆,可这人在行政院任职,以韩家和霍家的关系,万不至于没有转圜的余地;然而一番探问才知道,调令乃是出自霍万林的秘书长徐益之手。

韩玿的母亲只好亲自来见霍夫人,霍万林一问之下,却是霍仲祺跟徐益讨的人情。徐益并不知道这人和韩家的关系,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霍公子,调出去就调出去吧,年轻人下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

霍万林听罢,淡然点了点头,吩咐徐益把那人调回来,也不要对旁人说起此事是仲祺的主意。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霍家官邸晚饭方毕,霍万林便起身离席,一家人都屏息起身,只听他语调微沉:“仲祺,到我书房里来。”

霍夫人探寻地看了儿子一眼,面上略现忧色,不知道这孩子久未闯祸,这次却又惹了什么麻;霍仲祺倒是若无其事,端然答了声“是,父亲”,便跟了过去。

“把周月亭调到龙黔去,是浩霆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霍仲祺料到这件事必然会让父亲知晓,无所谓地笑了笑:

“四哥哪儿知道他是谁?是我听韩玿说他要跟韩小七订婚,就跟徐益打了个招呼。”

霍万林闭目吁了口气,缓缓道:“我就知道,这样刁钻的心思只能是你的主意。”

霍仲祺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舅父舅母管不了小七,总得有人让她吃点儿教训。”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去替人家父母教训儿女了?”霍万林遽然怒道:

“你算什么东西?”

小霍也不着慌,低着头一笑:“我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不过凑巧是院长大人您的不肖子。”

霍万林上下打量了儿子一遍,沉声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鬼迷了心窍变着法子要替那个姓顾的丫头出气。”

霍仲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万林已虚点了他两下: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分辩,等你这点儿心思被浩霆看出来,你们的兄弟情分也就到头了。”

霍仲祺默然了片刻,决然抬头,直视着父亲:

“我不会做对不起四哥的事。婉凝——我只把她当嫂子。”

“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霍万林摇头一叹:

“但你对那丫头的心思,从现在起就给我收好了。否则,你自己的荣辱是小,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

“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一句话便说得他失了言语。

书房里燃了清幽的檀香,书案上的汉玉笔洗柔光温润,数架书柜上随手抽起一册都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珍本善本,连时光到了此处都仿佛格外深邃,是他自幼便仰望的所在。小时候他总想进来,可是父亲不许,怕他没有分寸失手毁了东西;可父亲越是不许,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溜进来,还要偷拿父亲的珍玩。

父亲看他的眼神越失望,他心里反而越放松,这世界太幽深高远,他承担不起。

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远离。

只是心底终究存了一点不甘,偶尔闪念,他也想知道,千里家国,他一肩能担得起多少?

他不过是怕失望了别人,失望了自己。

不如——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从来不让人失望。

霍万林见他面上露了失悔之色,多少放了些心:“你姐姐和浩霆的事,可能要从长计议。所以你记住,你和浩霆绝不能有嫌隙。”

霍仲祺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四哥问我年后的打算,说想让我到运输处去。父亲,这是您的意思?”

运输和军需装备历来是军中最叫人眼红的位子,尤其是运输处,军管之下,公路铁路水运航空都在掌控之中,钱多权广,且如今江宁政府的铁道部总长裴敏忠亦是霍万林一手提拔的亲信。

见父亲不置可否,霍仲祺又追问道:

“您跟四哥还谈了什么?”

霍万林淡然道:“浩霆让你去,自然是因为你帮得了他,你不是一心想跟着你四哥的吗?

好了,你出去吧。”

霍仲祺却没有动,反而犹疑地看了父亲片刻:

“父亲,您这么在意我和四哥的事,究竟是为了我们霍家的家声,还是为了…”

霍万林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拿起镇纸下压的一册《黄州寒食帖》:“出去。”

乐岩寺在栌峰的半山,隆冬时节红叶尽落,惟此时绵绵雪意掩去寒枝嶙峋,才有了一番清旷韵味。

因为昨日谢致轩陪母亲到寺中敬香回来,说起栌峰雪景上佳,虞浩霆想着闲来无事,有心和婉凝过来赏雪,谢家小妹致娆见状,便怂恿着霍仲祺一起,前些日子小霍待她总不大热心,这次却一口就应了。

乐岩寺因着声名地利,时常招待江宁的达官显贵,今日虞浩霆要来,寺中诸事自然早有打点。只是他没有礼佛的习惯,不过是赏雪品茗,此刻人一到,就被知客僧人请到了寺中别苑。

佛寺的庭院不像寻常园景讲究匠心巧运,不见奇岩珍石,但求冲静空寂,且山寺临崖,览的是层峦叠嶂之景,因此苑中应季的不过两树蜡梅,枝枯瓣弱,又被了积雪,花无可观,惟清香之气满庭四溢。

“可惜皬?山不积雪,要不然,红梅映雪一定很好看。”

顾婉凝看着栌峰覆雪之后的清寂开阔,雪落无声,想起皬山园中的梅树,不由感叹。

“皬山不是不积雪。”虞浩霆递过一盏热茶给她,含笑解释道:

“是有些地方引了温泉,地气太暖。要是真的都不积雪,怎么叫酌雪小筑呢?下回有雪的时候,我们就过去。”

四人谈笑了片刻,致娆便拉着霍仲祺去求签,说是乐岩寺的佛签极灵验的。小霍虽然素来不信这些,但身临此境,也只好入乡随俗;婉凝没有见过人求签,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班人便去了前殿。

“你心里默念着想问的事情,然后就这样——”谢致娆捧了签筒给顾婉凝演示,才抖了两下便跌出一支签来,致娆捡起来一看,是支“上吉”,说了句:“我是在教你的,这支不算!”便插回了签筒,递给顾婉凝:“你来试试。”

婉凝微颦了下眉,笑道:“可我没什么好问的。”说着,学着致娆的样子抖了几下签筒,有一支跳出了大半,她还要再晃,虞浩霆已将那签抽了出来:“这样就行了。”

致娆凑过去看时,见是一支“上上”,便笑道:“你运气倒好。”说着,促狭地看了一眼虞浩霆:“四哥哥,你要不要也抽一支?”

虞浩霆接过签筒摇了两下, 一支来,捏在手里看了看,竟也是一支“上上”:

“不会今日这签筒里只放了上签吧?”

“那我也试试?”

小霍笑着将签筒拿在手里,微一沉吟,晃出一支“中平”:“这里的和尚还算老实。”

致娆见他们都抽过了,又郑重捧了签筒,闭目轻摇,跳出来的那支签却是支“中吉”,她嘟了嘟嘴:“刚才我没想好,这支也不算!”

霍仲祺笑道:“怎么能不算呢?总比我这支好。”

谢致娆却不依,仍是把那签丢了回去:“我不管,我就不信掣不出一支好的。”说着,小心翼翼地晃了许久,才掉出一支。

霍仲祺捡在手里看过,莞尔一笑:“还真被你撞上一支好的。”

致娆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支“上上”,笑意甜润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我去解签。”转身便走。

他们三人跟过来的时候,解签的僧人刚写好一句签文,虞浩霆一看便道:“小霍,致娆这一签问的是你。”

谢致娆顿时两颊飞红,却并不羞怯,反而挽了霍仲祺的手臂,娇嗔道:“四哥哥,你再欺负我们,我就告诉姑姑去。”

虞浩霆上下打量了霍仲祺一眼,闲闲道:“这么快就‘你们’了?”

谢致娆一时语塞,霍仲祺便轻轻脱开了她,上前去看那签文——“凤只鸾孤久未成,而今琴瑟正和平。殷勤待仗高人力,管取鸾吟合凤鸣”,显是问的姻缘。

致娆拿起看时却没了方才的欣喜,喃喃了一句:“这也算上签?”

“不知檀越这一签要问什么?”

解签僧人这一问却问住了顾婉凝,求签所问自有定规,不外家宅、谋望、走失、行人几样,她却并不知道,想了一想,认真地答道:“我想问问我的学年论文能有多少分?”

那僧人一愣,谢致娆掩唇笑道:“没有问这个的,嗯,你这个嘛——”转头看了看小霍:“算是前程?”

虞浩霆揽了她微微一笑:“既然是上签,当然是问姻缘。”

解签的僧人唯恐顾婉凝又问出什么希奇古怪的,慌忙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了签文。

顾婉凝一面看那签文,一面对虞浩霆道:“那要是下签,问什么?”

“要是下签,自然是要重新掣一支了。”

顾婉凝这支签更是直白——“姻缘至日不须寻,何必区区枉费心。有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却成林。”

虞浩霆一见,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这一签倒是准的。”

婉凝颊边惹了一热,笑道:“那你这一签,也问姻缘吗?”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这件事你问过了,我就不必问了。”说着,对解签僧道:

“您随便写一解吧,我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