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低声应了,还想叮嘱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病了。病了?是因为昨天的事么?他慢慢走下台阶,余晖微薄,他心上骤然剧痛,旋即死一样的空,他用手按住胸口,那跳动都不像是真的。

下一刻——是不是下一刻就能有人把他叫醒?让他知道前尘种种只是一枕幽梦,他才能重新呼吸,如劫后余生。

但没有。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四周的空气沉滞如铅,被禁锢的心不见了天日,是他自己亲手扣死的锁。

婉凝朦胧中忽然觉得身畔有人,她悚然一惊,霍然起身,手已经握住了枕下的枪柄。就在这时,却有人按开了床头的台灯:“宝贝,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人,眉峰轩傲,眸光温存,近在咫尺,又恍如一梦。

虞浩霆晚上打电话过来,听丫头说顾婉凝病了,便没有再惊动她。放下电话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索性赶了回来。此时看她神色惊惶,撑在身边的手臂不住发抖,只以为她是生病的缘故,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仍然觉得热,怕她再受凉,连忙落下的被子拉到她身上:

“还有点烧。难受吗?”却见顾婉凝不言不语,仍旧定定地看着他,遂温言笑道:

“怎么?病傻了,不认得我了?”说着,去拉她掩在枕下的手,不想之处却有一角冷硬。

虞浩霆微一皱眉,翻开那鹅绒枕头,下面赫然放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枪身刻了流线花纹,握把护板将胶木换成了象牙——去年他们在龙黔的时候,他教了她用枪,特意定了这么一支给她,他们回到江宁才送过来,她一共也没玩儿过几次。

他拿过那枪搁进了床边的抽屉:“这种东西怎么能放在这儿呢?”

顾婉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道:“我没有开保险。”

一句话说得虞浩霆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跟谁学的?枕着枪睡——我都没这个习惯。你要是真的开我一枪,那洋相就出大了。”

一言至此,念及她方才的神色举动,疑窦顿起:

“宝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样一问,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要和他说什么?她能和他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能摇头也不能点头,一个闪念仿佛深夜的一痕烟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告诉我?”

她眼眸中一抹殷切,在苍白的脸孔和散落的黑发间尤为楚楚。

“有一会儿了”,虞浩霆按下心头疑惑,把她揽了过来,他察觉出她的紧张却不明所以,想着她病中神思涣散,愈发放软了声气 ,在她肩上轻轻拍着,笑道:

“我听他们说,你昨天在南园喝多了酒。怎么别人结婚,你一个去作客的反倒醉了?”话音未落,便发觉怀里的人在发抖,“你是冷么?我叫大夫过来。”

沉夜的最后一道花火陨落无声,她拉住他的手臂:“不用了,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

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即便是当初她被他迫着留在栖霞的时候也没有,她伤心也好,快活也好,他总能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刻,却有什么他触不到的东西。不,或许是她心里一直都有他触不到的角落,只是这一刻重又暴露在了他眼前。

“没事,比上午好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温柔:

“我想…我想回学校去了。”

她突然说起这个,让虞浩霆更是诧异:“怎么这会儿又想起学校来了?你不是要重修的吗?”

“我在这儿总没心思做功课。”她话里依稀 娇柔的笑意,倒让他放心了一点:

“那也等你好了再说。乖,不许想了,快睡。”

几番涌动的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她娇嗔的语气掩去了细不可闻的哽咽:“我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顾婉凝的病不仅没见好,反而又重了些。大夫看过,只说换季之时,乍寒乍暖,着凉发热亦属常见,耐心将养没有大碍,况且药剂生效也要时间。

虞浩霆直觉她这一回病得蹊跷,仔细问了一班丫头和侍从,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好在邺南的演习已近尾声,原本要他出席的总结会议也推了唐骧,倒是空出了许多时间照料顾婉凝。

一直过了半个多月,顾婉凝才总算病愈,只是仍旧精神恹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连syne也跟着没精打采,虞浩霆特意从广宁接了个厨师到官邸做菜,变着法子哄她吃东西,总算健旺了些。虞浩霆想着要让她散心,便带婉凝回了皬?山。

暮春时节,暮色温柔,城中飞花散尽,皬?山却花事方盛,婉凝隔着车窗望见前面梨花如雪,轻声吩咐道:“停车。”

虞浩霆拉着她慢慢踱到花树之下,清香微婉,静艳如雪,婉凝闭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我第一次到这儿来,也是这个时候。”

虞浩霆想起当初的旧事,低头一笑,把她揽在怀里:“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婉凝心中酸楚,面上却格外的娇甜明媚,从他臂间脱出身来,“我才不是对你笑的。”

一转身,踏过山路上细碎的 。

她亦记得,那年那夜,花开盛大,骤然间的满目明迷恍若换了人间,片刻的忘怀是此生难忘的欢悦。那时候,她就只想着寻了机会从他身边逃开,多简单。彼时的忧心困顿,现在想起来,多简单。她总以为自己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现在才知道,是她想得太简单。

她的荒诞身世,她的窘迫难堪,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继续若无其事看他的眼。她从来都会言不由衷,可是,她不想再瞒他什么了。她要对他说什么呢?

虞浩霆跟在她身后,繁花依旧,倩影如昨,云影漫过山峦,让人惟觉光阴佳好。

那时候,他还没想过她和他会有怎样的后来,他只是想要她快活,想要她——留在他身边。她跟他谈他们的事情,总是察言观色讨价还价,像做生意,嗯,她说过,他和她就是一场交易。他忍不住笑,那他倒是很划算,而且,他还打算再“赚”一个,不,一个不够。可惜她对他还是太小气,她不是对他笑的么?那——

“那你现在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她停下脚步,微微侧了脸,却没有回头。

“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来。只要你高兴。”“你第一次对我笑,就是在那儿。”

他说的话,她总是告诉自己不要记得。不记得,就没有执念。

能够忘记,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可她忍不住自私,她想要他记得,记得她,记得此生此地,花开盛大。

她盈盈转身,凝眸一笑。

不似那一日的粲然明媚,却有他无法言喻的缱绻温柔,竟让他不忍上前,怕他自己会惊破这一刻的静美。

然而,她笑容未尽,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划过梨涡嫣然,如落花被溪流冲散。

他一惊,上前拥住了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

“那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眼泪洇进了他的衣裳,他坚稳的心跳让她安定下来:

“你不知道人开心的时候,也会哭么?”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带着潮意的眼睫上轻轻一吻:“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女孩子的秘密我不问,不过,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我总有法子的,嗯?”

说着,握了她的手贴到自己唇边:“你信不信我?”

叶底风起,细碎的轻白 飘摇而落,她笑着点头。

一生 ,愿毕此期。她以为她会有许多时间,可是,没有了。她原本就知道她不该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是她太贪心。

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她只想要他记得,此时此地,此生此心。

或许,她什么都不必说了。

再过些日子她回燕平去,以后…不,没有以后了,他和她原本就没有以后。

等她回燕平去,她就不用再见他了,她总有法子让他找不到她。

他…会恨她吗?她宁愿他恨她。

她没有依恃,也没有盼望,惟有眼前。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虞浩霆此番在皬?山一耽月余,除了公务,旁的应酬都让侍从室推掉了,逢有人探问,只说是陪顾小姐养病。

“我问过大夫,说早就好了,还这样拿乔绊着四少。”魏南芸深知顾婉凝那些招摇出挑的事情别人或有侧目,但虞夫人并不怎么在意,但她如此牵绊虞浩霆恐怕虞夫人就不得不留意了。

岂料虞夫人闻言不过清淡一笑:“随她去。”见魏南芸面露疑色,才轻轻一叹:

“我原还想着这女孩子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物极必反,情深不寿…”话到此处,眼中依稀浮出一丝怅惘:“人心最是无定,你抓得越紧,反而离你越远。”

一直等到过了小满,虞浩霆才回官邸,却是因为名伶楚横波带着春台社到江宁献艺,婉凝提起在燕平听过她的戏,赞不绝口,只可惜她此来在三雅园挂牌的戏码却是《武家坡》。虞浩霆见她有兴致,便叫人请了春台社的堂会,只是他昔日在燕平和楚横波有过“来往”,却不愿和顾婉凝提起。为免多事,干脆借口有公务去了参谋部,盘算着等栖霞的戏唱完了再回来。

虞浩霆虽然不在,但栖霞的堂会仍旧有一番热闹。

平素爱看戏的女眷不必说,谢致轩和韩玿这班人自然也不会少。众人都谈笑看戏,一派闲适,惟有霍仲祺心事沉重,面上又刻意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来,不知不觉间便沉默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不敢醉,也不敢醒。他只听别人说,她病了,她好了,她去了皬山,她回了官邸,只言片语他都不敢放过,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怎样,却又不敢去见她。

他今日来栖霞,远远看见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不能自控地震颤起来,竟一步也不敢再走,直到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才如梦方醒。

韩玿看着他眉宇间尽是憔悴,心底沉沉一叹。这些天,旁人都以为霍公子又新得佳人不知在何处金屋藏娇,只有他知道,他日日把自己关在悦庐的琴房里,一分一秒尽是煎熬。无论他怎么问,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第三天他再去看他,他才终于开口:“婉凝病了,你帮我问一问,她怎么样了?”

原来是她。

他心中刺痛,原来,还是她。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阴郁的预感:“仲祺,出什么事了?”

他不答他的话,只是乞求一般看着他:“ 你帮我问一问。韩玿,我求你了。”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台上的杜丽娘伤情已极,眼看着就要幽怨入梦,看戏的人却大多言笑晏晏,不见那泼残生的淹煎难耐。谢致轩哄着堂哥家的两个孩子玩儿小戏法,拣了颗白果在手里比划着,一时变来一时变去,唬得两个孩子乍惊乍喜。

他今日亦觉得霍仲祺仿佛有些郁郁寡欢,此时见他默然看戏,却又分明是心不在焉,便有心闹他一闹。夹了那白果在小霍领后一晃,霍仲祺茫然回头,只见谢致轩接正把手往两个孩子面前一摊:

“没了!”

接着便嘻笑道:“你们找找,谁找到了,我就教谁。”

两个孩子一听,立刻来了劲头,一个拽着霍仲祺的手央他:“小霍叔叔,你拿出来给我吧!”另一个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摸。

霍仲祺无可奈何地看了谢致轩一眼,虽然也说“他骗你们呢!不在我这儿”,却也不好推脱两个小人儿纠缠,想着由他们闹一会儿,找不到自然就算了。

说话间,一只小手就去翻他左胸的衣袋,霍仲祺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按住了:

“我这儿真的没有,你们到别处找去。”

谢家的孩子平素和他都是玩儿闹惯的,他此时正色一拦,两个孩子越发认定他是和谢致轩串通了跟他们逗着玩儿,反而一齐攀在椅子上去掰他的手。小孩子闹着玩儿,周围的人也不以为意,只谢致轩的堂嫂回头叮嘱一句“不许闹霍叔叔”,也就转脸看戏了。婉凝隔着人看见他和两个小孩子嬉闹,亦是淡淡一笑。

一大两小纠缠起来,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攀援不稳,身子一倾,霍仲祺连忙伸手去抱,不防另一双小手已探到他衣袋里,抢出件东西来,却不是谢致轩变走的白果。霍仲祺还不及把手里的孩子放在地上,脸色倏然一变,脱口便道:

“拿来!”

那孩子在谢家也是娇生惯养,见霍仲祺声气急促,竟是凶他的样子,心里委屈,扁着嘴把东西往地上一摔:

“我才不要呢!”

这边声音一高,便引了人注目。方才那孩子一探出东西来,谢致轩就看见是枚牡丹纹样的白玉别针,显是女孩子的东西,霍仲祺这样随身收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儿的风流表记,幸亏今日致娆那丫头不在。只是小霍在这些事上一向洒脱,这回竟急了,大概还是个要紧的人。小孩子不懂事,这事儿却是他闹坏了。

谢致轩微微一笑,把那别针拣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霍仲祺一把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搁回了衣袋里。

谢致轩一愣,旋即笑道:

“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这么着紧?我是看看摔坏了没有,要是坏了,我赔一个给你。”

霍仲祺却沉着脸色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说完,心跳却蓦然一乱,回头看时,只见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双妙目里却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一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便躲开了,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茫然地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缓缓转过身从侧门走了出去。

霍仲祺来不及分辨自己心里的是惊是痛,极力撑出镇定的神色,避开人跟了出去。

初夏时节,栖霞的花园里已然嘉木成荫,又有西式的花墙廊架,他一直走到深处,才看见她。

她蜷在一壁花架下,身后一片缀满蜜白花朵的浓绿,像伤后在密林深处躲避猎人的小兽。

她没有哭,也看不出伤心抑或恼怒,平日里的明眸曼泽,此刻只有茫然。

他走到她身前,慢慢跪下一只膝盖,用最轻缓的声音唤她:“婉凝。”

她抬头看他,眼中的茫然渐渐沉出恸色:

“不是你…”

小虞为什么喜欢小顾这个问题前面有人问过,偶也答过一些,当时没有说我自己的想法,主要是因为要涉及到后来的情节,而且作者说得太清楚可能会影响读者的感受。既然有亲感兴趣,这几天在博客里答一下吧。

这里只说说亲谈的几个问题。

1、所谓楠竹“一见倾心”不成立吧?小虞也好,小霍也好,都没有到一见倾心的程度。男人对漂亮女孩子肯定天然有兴趣,对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会非常有兴趣,但“倾心”显然不可能。如果是“倾心”的话,小霍就不会只是帮妹子去问问汪就算了,而应该就去求小虞放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俩又很熟,也就是看到美女想泡她的程度,所以是留她电话。小虞其实连泡她的想法都没有,堵她两句,让她走就算了。如果真是一见“倾心”,小虞桑绝对不会跟她说你在这儿陪我换你弟弟,没有哪个智商正常的男人会这么追求妹子。

到“回眸一笑,只堪心折”的时候,小虞是比较喜欢她了,所谓“惊艳”,先有惊再觉得艳,因为妹子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而这一笑非常意外,所以格外印象深刻。魂不守舍偶好像木有这么写…囧。

我个人不大相信一见钟情,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小虞在前面一阶段很难说是“爱”小顾,喜欢,有占有欲都是很通俗的感情。真正开始爱上小顾,大概是到017章,但即便如此,感情的程度仍然是渐进的。

2、文里好像也木有一票优质男都喜欢她吧?男人对漂亮女孩子总会更客气一点,就算去商场买东西,保安对美女的态度都会更好一些。不过,除了小虞和小霍,其他没机会跟她培养感情的人,就不会爱她。冯二这样的不能算吧?至于邵三,这个角色的境界已经超越了凡人的感情,哈哈哈哈哈~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会只有“深爱”和“陌路”两个档位,不谈爱情,就拿小虞身边的跟班们来说,每个人对老大妹子的态度和想法也是不一样的。

ps:偶还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小顾喜欢小虞就是顺理成章的呢?

其实妹子的条件也很好,唯一的缺陷在于家世不够闪耀。小顾表面上的身世至少还算符合这个阶层的底线要求。就像《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说的:你是我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

且小顾有出身很好的闺蜜,她进到这个圈子是迟早的事,而且中国人讲高嫁低娶,她选择的范围比霍姐姐还要宽。小虞看起来条件很好,但放在这个圈子里也就没显得那么好了。文里觉得小虞好的一般都是男的,男人看男人跟女人看男人标准差别很大。很多妹子就不会选他,因为他不实惠。

难道木有人奇怪小顾为什么死心塌地喜欢小虞么?就因为被他霸占了?这不科学嘛~

100、开到荼蘼花事了(上)

“不是你。”

她静静地说,每一个字都念得坚持,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话里的意味。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能是他。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点一点碎裂开来,摧枯拉朽,覆水难收——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我替你许了一个。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