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

参差的锋刃在他心上刻出千百痕鲜血淋漓,他知道,他和她,前尘种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齑粉。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他不能。

“对不起。”

所有的言语都像撒进沙海的水滴,毫无意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那人就是他自己。

她身子蜷得更紧,脸颊挨在膝上,眼睛只盯着地面, 上已压出了齿痕:

“你…你也醉了,是不是?”

“…”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

她醉了,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失控,是他太想要她吗?

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是一贯的荒唐轻佻,可这一次不是,他对她不是那样不堪,不是的。

霍仲祺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一字一伤:

“婉凝,我喜欢你。”

婉凝,我喜欢你。百转千回,他想过多少次,这句话要怎么跟她说?

却从不知道会是这样一番境况。

“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我本来想着…”他声音里带了压制不住的哽咽:

“可我不知道你会去拦四哥的车!我要是知道,我…

在燕平的时候,我想过跟你说,可又怕吓着你。

我想,等我从锦西回来就告诉你的…”

顾婉凝抬起头,惊惶而空洞地看着他,仿佛他在说的不是深藏的情谊,而是一场被揭穿的阴谋。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就能逼疯了他:

“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四哥。婉凝,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恨我…

婉凝,你恨我!”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空茫的眼睛里终于蓄了泪,一淌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他见过她哭,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却不曾有这样的绝望,纵横恣肆的眼泪如洪水决堤,她颤抖的身子如被狂风袭卷的 ,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死去。

他抱住她,急切地想要打断这无止无息的泪水: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

她只是摇头:

“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 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

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

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婉凝,我知道。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如果无论怎样都再不能弥补,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让她去面对这件事。这样的不堪,他不能让她去受:

“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他。”

虞浩霆回到栖霞,音乐厅里的戏还没散,他扫了一眼不见顾婉凝,走进去跟谢夫人打了招呼,便问旁边的丫头:

“顾小姐呢?”

“顾小姐刚才还在的,说出去走走。”

一旁的魏南芸忽然转头笑道:

“我瞧着婉凝往花园那边去了,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兴许是不喜欢楚老板的戏?”

虞浩霆闻言,心下思量该不是什么人在她面前说了他和楚横波的事?对魏南芸微一颔首,亦转身而去。魏南芸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躁着几分忐忑的期待。

她对顾婉凝的事情一向都格外留心,那孩子手里的别针一摔在地上,她就觉得眼熟,蓦地想起顾婉凝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常用来配旗袍的。她心念一动,偷眼去看她,果然见顾婉凝神色惊惶,看了霍仲祺一眼便转身离席,那边小霍也变了脸色,避着人跟了出去。

魏南芸不禁讶然,难道这两个人竟真背着虞浩霆有了什么?那这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如今人人都猜她多半要做总长夫人,且不说虞霍两家的门楣体面,就是小霍和虞浩霆自幼的兄弟情分,也容不下这样的事。

她想到此处,转念间又觉得窃喜,倘若顾婉凝嫁进虞家,以虞浩霆眼下待她的百般珍重,别人一时之间恐怕分不得半点宠爱。可若是她和小霍…,那虞浩霆无论如何也娶不得她了。

她看着虞浩霆的背影掩进了花园的葱茏草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身边一个相熟的女眷闻声问道:

“看着戏,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魏南芸呷了口茶,轻笑道:“这戏文里头,第一好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公子落难、小姐赠金,云雨之欢、私定终身可不都要往园子里去吗?”

那女子一听,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是为着这个把你家四少支到园子里去的?”

魏南芸笑而不语,心道:你们要是没什么,那自然就没什么;可要是真有什么,那也怪不得我。小霍也是个没深浅的,这样的风流表记怎么好带在身上?是个朝思暮想睹物思人的意思吗?太年轻了,也就是年轻才有这样的心意吧?

她抓起一把松瓤闲闲磕了,忍不住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流年,她这半生都是锦绣丛里裹着风刀霜剑,在姊妹伙里谨小慎微,嫁进虞家做小伏低,谋身份谋宠爱,察言观色面面玲珑,她倒没有这样年轻过呢!

所以,她从不犯错。

她想起那一年,虞靖远带她去云衡,碰巧赶上她的生辰。云衡是虞家梓里,亦有一城故旧,可他对她说:

“这里没有客人,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心里一酸,原来他也懂得。之前每年生辰,说是给她做生日,其实她却是最辛苦的那一个。菜码、戏码都要过她的手,掂量着各人的喜好一件一件安排,身上的首饰一件不能错,不能出挑不能清寒,人前人后惟恐有半点不周…还要在旁人艳羡的时候报以恰到好处的谦和温婉,江宁城里的小星九成九连出面请客的份儿都没有,更何况是在官邸。

那么,她喜欢怎么样,要紧吗?

到了中午,只她和虞靖远两个人吃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摇头一笑:“这是我喜欢的,不是你喜欢的。”他夹了一著便搁了筷子:

“竹心有竹心的好处,你不必学她。你也学不会。”

她脸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窘迫,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窥探的,但日子久了,无论藏得多深的隐秘总会泄露出一星半点的讯息。他在找的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她。许竹心的 ,她的样貌。他终于都有了,却依然是空的。他希望她们像她,又厌恶她们像她。她就在这希望和厌恶之间小心翼翼地度量他的心意,她要讨他欢心,却也不能太讨他欢心。

他的世界太大,宠而无爱,她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从不犯错。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满堂锦绣,笑意微凉。夫人说,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那么,也只有她们这样无情的人,才留得住这天上人间的繁华无尽吧?

虞浩霆在花园里转了转,却没看见婉凝,正转身欲走,忽听花廊另一边像是有人在哭。

他心里一紧,旋即摇头,不会。婉凝这些日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可他左右留心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一定要说有什么,反而是她对他格外的温存依赖,甚至床笫之间都乖的不像话。他想笑,又暗骂了自己一句。

是哪个丫头受了气?虞家不苛待下人,这种事也不犯不着他来管。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可以问一问。

他循声转过花廊,却是无声一笑,只见草木掩映中,一架荼蘼花繁叶绿,半跪在地上的戎装背影不是别人,正是霍仲祺,遮在他怀里的女孩子看不见身形样貌,唯见一角蜜白的旗袍轻 抖,显是哭得十分伤心。

不知道小霍这是又惹了哪里的风流债,抑或是他如今和致娆在一起,免不了要跟从前的花花草草做个了断?

他没有兴趣听别人的私隐,也不想撞破了惹人尴尬,便放轻了脚步想要退开,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霍仲祺声气焦灼: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

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地上。

是她?

他还不及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还有些犹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已听见那女孩子抽泣的声音:

“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他不会错。

是她。

她哭得这样伤,她说得这样恸,他该拥着她,吻掉她所有的眼泪,可是他却一动也动不了。

是怎么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她能告诉他,却不能告诉他的?

“…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

她说的是他吗?

她骗他吗?她骗他什么?

他怎么想不出?她能骗他什么?他怎么想不出?

他想不出!

“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可是,他明白——

他说,“我知道,婉凝,我知道。”

他说,“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

他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说,“是我对不起他。”

他不能再听下去,他必须走,他甚至忘了要放轻脚步免得惊动旁人,可是他们根本留意不到他。

她哭得那么伤,她说得那么恸,他却连安慰她一句都不可以。

这世界当真好笑!他愿意倾尽全力换她一生无忧,却原来他才是让她难过的缘由。

她骗他了吗?是什么时候?今天?昨天?还是…

她骗他什么?

“你不知道人开心的时候,也会哭么?”

“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

“我喜欢——你喜欢我。”

还有,她在他掌心的一笔一划:如此良人何。

她是骗他的吗?

他不信!

她若是骗他,他一定看得出。

不,她若想骗他,他从来都看不出。

因为她骗他的,就是他最想要的,他愿意被她骗。

可她不必这样,她还不明白吗?她不想,他不会为难她。

她真的不必这样。

怪不得她不肯嫁他,怪不得她说要走,他早该想到的。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哪会有女孩子不愿意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原来,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只是——怎么会是小霍?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仿佛有一根线突然抽起了他脑海中雪片般的记忆:

“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强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我猜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

“你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不见?”“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四哥,我去换婉凝…”

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事,这么多就摆在他眼前的事,他居然从不察觉。

当然是小霍。

他初见她的那天,她走投无路,带她进陆军部的人是小霍;她失了孩子,在她身边照顾的她的人是小霍;她外婆故世,帮她回家的人是小霍;她在锦西遇劫,到广宁犯险救她的人还是小霍…

那他又做了什么?

“如果顾小姐肯留在这里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

“我是仗着我手中的权柄,那你呢?你不过是仗着我还没有腻了你。”

“就算是我腻了你厌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我关你一辈子。”

“你今天晚上陪的我开心,我就放了他。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他最希冀眷恋的东西在他初见她的那一天,就被他自己毁了,他却还懵然不知。

他怎么还敢奢望?

他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离她而去,他说:

“小霍,我把她交给你了。”

一语成谶。

原来,她便是他的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他想起那天在锦西,她受了伤,昏沉中眉心紧蹙,喃喃呓语几近 ,只有“仲祺”两个字是清楚的。

那样的生死之间,她念的是他。

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他惨笑,若不是他一念之差,她和他,也该是“佳偶天成”吧?

她和小霍在一起,倒比和他在一起容易得多。

她不会被人算计,不会失了孩子,不会受伤,不会…

那他做了什么?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说,他对不起他。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对不起他。

可是,“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想他?

他忽然觉得寂寞,那是他一直都极力排斥的感受。

彼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攀上前朝的旧城垛,坐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城砖上不知谁兴之所至,刻了两行行楷,他们籍着月光辨认,却是刘禹锡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