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邵朗逸摸着那字迹,淡然笑道:“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丛嘉赵佶若不为江山所累,诗酒风流,不好吗?”

虞浩霆看着眼前江流涌动撞壁而返,只觉心弦万端,突然有一根应声而断。

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江山无尽,己生须臾?他可以孤独,却从不寂寞。他本能地排斥这感受,微一扬眉,摸出随身的匕首,在那两行字上随手划过一痕,转而在边上又刻了两句: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他利刃还鞘,邵朗逸沉吟一笑:“你早了点吧?”

他也笑了:“你说‘年少万兜鍪’?”

朗逸摇头:“我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月光下的笑容明亮飞扬,那一弦寂寞亦逝水东流。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寂寞,仿佛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之后,矗立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空城。

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想他?

100、开到荼蘼花事了(下)

婉凝的眼泪渐渐止了,她猛然挣开小霍向后一躲,擦着身后的花架站了起来,身体依然有轻微的颤栗,声音里犹带着哽咽,面容却是异样的沉静:

“我的事情,我去跟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不能再骗他了,她不想再瞒他什么。

她只要告诉他,她是戴季晟的女儿,那么其他的事,她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吧?

她转过花廊,夕阳犹在,底楼一扇扇阔大的拱形玻璃窗格里已灯火辉煌。她细心拣掉旗袍上沾的 草叶,试着在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她绕开前厅上楼,他快要回来了吧?她得去洗个脸,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如果这一次,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英国人喜欢在房间各处挂先辈肖像,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不会把家里弄成祠堂。栖霞的走廊里挂的都是名家手笔的静物风景,有专人从欧洲采购,编了号码随季节更换。那幅新换的湖畔野餐是个法国人画的,她还没有细看——或者,等过了今晚,她再告诉他?

她的指尖从凹凸密集的笔触上划过,她笑,她真是贪心。

她不能再这么贪心了。

婉凝一推开卧室的门,便是一愣:“你回来了?”

“嗯。”

房间里没有开灯,虞浩霆背对着她立在窗前,晚风轻送,他一身戎装在暮色里愈显凝重冷峭。

她忽然慌乱起来,她要告诉他吗?就这样说出来?她觉得她做不到…

不,她必须告诉他。再迟疑片刻,她这一点点勇气也会化为乌有,她强自压抑住纷乱的情绪,慢慢走近他,却没留意到他此刻的反常: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我…”

她选不出恰当的词句,话一出口,就再不能回头:“其实,我…”。

虞浩霆仍旧背对着她,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堕冰窟:

“如果是你跟小霍的事,就不必说了。”

顾婉凝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身形一晃,一只手下意识地撑住了近旁的椅背:

“你…你几时知道的?”

他终于转过身,逆光里看不出神色,只听见他淡薄的声音:

“重要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他。重要吗?她刚刚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呢?可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

他话里的意味和语调都让她觉得窒息,她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直觉了!

仿佛是一场乱了剪辑的电影,她拿错了剧本,又忘记了台词。

她呆呆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一直到门口,才轻轻抛下一句:

“我们分手吧。我不要你了。”

他的话没有喜怒,亦没有温度,如同他公文上的“呈悉”“照准”,接在人手里却是雷霆万钧,无从辩驳,也不得异议。

他说,他不要她了。

南园的事,她说不出口,亦怕他为难,小霍不是别人,在他心里和亲弟弟没有两样。既然她注定要辜负他,又何必再多添一道伤口?

可是,就为了这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吗?她不是有心的,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这样?!

一阵风过,身后有悉索响动,她回头,却是床尾插着的一只淡金色折纸风车迎风轻旋。

是昨晚她和他闲话,说起小时候折风车,人人都是折四叶的,可偏有个同她一起学舞的女孩子,家里的女仆会折八叶的,她看了稀奇,回家试了几次都折不出,末了还问:

“你见过吗?”

他一笑摇头,可今天早上她起床,却见床尾正插着一只八叶的纸风车,用的是他书房里的金潜纸,折得十分漂亮规整。

她讶然失笑,拿了电话拨过去:“你又说你没见过?”

“这还用见过吗?你那时候太小不明白,你现在去看,要还是不会,晚上回去我教你。”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叫她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是在等着她说破吗?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以为,她和他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却原来,她根本就不懂他。

她懂的只有一件事,他说,他不要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看她一眼,就会改了主意。

她开口之前,他还想过,只要她不说,他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能继续和她在一起,他会加倍待她好——虽然他已经不知道,他还能给她什么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能让她喜欢他,他一定能。

他什么都不怕,只要她愿意,他宁愿她骗他,只要她高兴。

然而,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完了。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了,她说,她不能再骗他了,她做不到。和他在一起,就让她这般为难吗?

他以为有了方才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不会再觉得疼了。然而,她一开口,他竟不敢再听下去,他怕她说的比他想得更冷。

不必说了,真的不必说了。

他还有一丝希冀盼着她说,不是,不是的!可她却只是问他:你几时知道的?

是他知道的太晚了吗?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留她,她哭得那么伤说得那么恸,他不忍心让她选!

何况,她会来告诉他,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吧?

他想跟她说,有他们这样的前尘种种,霍家绝不会…可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会觉得卑鄙,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她也这样想他吗?她是该这么想他。也好,她这样想他,就不必为难了。

他站在走廊里,磨砂面的水晶灯盏柔光华然,米金色的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花朵看不到尽头,这是他的家,他却觉得无处可去。他定了定飘忽的心意,吩咐侍立在附近的丫头:

“告诉侍卫长,吃完饭到书房见我。”

卫朔饭刚吃了一半,听见丫头传话,立刻就整装来见虞浩霆:“总长。”

“我有点事,去趟参谋部。”虞浩霆说着,站起身来:“晚上就不回来了。”

“是。”

卫朔口中答了,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今天虞浩霆本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待在参谋部一大半的原因不过是避开楚横波罢了。若是有突发的军情,怎么又不叫郭茂兰过来?

正思量间,虞浩霆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停了脚步,低促唤了一声:“卫朔!”

他抬头看时,只见虞浩霆眉心微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惊疑里带了痛色:

“小霍和婉凝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卫朔面色一凛,便愣住了,张了张口,几个念头转过,却不知从何说起,皱着眉迟疑道:

“四少…”

他这样的神色,却是不言自明了,虞浩霆双目一闭,低低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广宁还是让霍公子去吧。”“霍公子会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原来,旁人都看得这样清楚,只他是盲的。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虞浩霆这一问听在卫朔耳中,直如晴天霹雳,他自幼便是虞浩霆的玩伴,又贴身卫护他的安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多,虞浩霆对他信到十分,他也从来没有瞒过他一句话——只除了这件事。

小霍恋慕顾婉凝他一早知道,但这种事情,原本就无谓诛心。况且,虞浩霆和小霍的情分,亲兄弟也不过如此。霍仲祺虽然出了名的风流多情,但却不是冯广澜那样荒唐下作的。所以他不能说,不便说,也不必说。

然而,此时虞浩霆这一问,直教他百口莫辩:

“四少,我…”

却见虞浩霆已是面容淡静:“算了。不是你的错。”

卫朔深知婉凝和小霍都是虞浩霆心里最要紧不过的人,此时也顾不得去想虞浩霆怎么知道了霍仲祺的心意,只想着有什么能宽慰他一二,脱口便道:

“四少,顾小姐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虞浩霆闻言面上一抹笑意微薄,眼中却是荒芜一片:

“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

一开始,就是我对不起她。”

一言至此,只觉胸中激恸,喉间骤然涌出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拭,唇角和手上殷红宛然,竟是血迹。

“四少!”卫朔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他。

虞浩霆自己似也一惊,旋即摆了摆手,拿出手帕慢慢擦了:“没事。走吧。”

卫朔正要劝他,却见郭茂兰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面上带了几分焦灼尴尬:“总长。”

“说——”

“顾小姐…小姐要‘出门’,说不用人跟着。”

郭茂兰一路上楼,心里就不住地打鼓。刚才周鸣珂打电话给他,他赶过去一看,顾婉凝显是刚刚哭过,手里还拎着箱子,除了一句“你们不要跟着我”其它的什么也不说,这哪儿是“出门”,分明就是“出走”。

她就这样急着走吗?抑或,是他在等她?

虞浩霆转身踱到书案前,抽起一本《李卫公问对》,低头翻了两页:

“随她去。”

郭茂兰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卫朔,卫朔却也没什么讯息能递给他。郭茂兰只好答了声“是”,人却站着不动,他静等了片刻,见虞浩霆仍是无话,只好转身退下,临要出门,却听虞浩霆又吩咐了一句:“你们不要跟着她。”

“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被泪水浸过的声音轻飘无力,却如炙铁般烙印在他心上。他长久地站在树影的阴翳里,静默如石,直到花园里的灯光无声亮起,霍仲祺才恍然惊觉,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他慢慢抚过她方才倚过的花枝,幼细的勾刺擦过指尖,这疼太轻了。

她不想再见他,他就不会再让她看见他。

他终于转身,身后幽香沉沉,落花伶仃,开到荼蘼花事了。

今日栖霞的晚宴是中餐,眼看到了开席的时候,却不见虞浩霆和顾婉凝露面,免不了有人打着机锋揶揄玩笑,只魏南芸留意到小霍也没了踪影,面上笑容可掬地张罗着安排客人入席,心中一时难辨忧喜,莫不是这三个人真闹出事来了?却不知道这么一出戏要怎么收场。

这其中的蹊跷,她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如实告诉虞夫人?倘若虞浩霆和那女孩子真生分了,出了这样的事情,男人倒是最要人温柔体贴的时候。那她就要好好打算一番了。

魏南芸几番盘算,却没留意到今晚入席的客人还少了一个。

前些日子是康瀚民的忌辰,邵朗逸陪着夫人北上行祭扫之礼,康雅婕有意带着女儿探访故旧亲眷,邵朗逸便先行回了江宁,今晚虞浩霆原本也约了他。

邵朗逸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孙熙平在前面语带讶然地“嗯”了一声,停了片刻,又迟疑地回过头来:“三公子?”

邵朗逸仍是双目微闭:“什么事?”

“三公子,好像…刚才好像是顾小姐。”

邵朗逸闻言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练车吗?”却见孙熙平一脸疑惑:

“不是,您看看,我觉得像是,不过…”

邵朗逸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远处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影子在暮色中一闪,已转过弯道看不见了。

“你看清了吗?”

孙熙平砸了砸嘴:“我也就晃了一眼,好像是。不过,栖霞的人不会让顾小姐一个人出来吧?”

邵朗逸微一沉吟,吩咐道:“掉头。”

夜风拨动柔白的落地窗纱,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这样静,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

今天一早他把折好的风车插在床尾,还轻 过她的睡颜,那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气息都那样清晰——或者,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幕错乱荒诞的迷梦。

他侧身躺在床上,想让自己就此睡去,或许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然而,卧室的门轻轻一荡,他便察觉了,从门缝小心翼翼挤进来的却是syne。

她没带它走吗?是忘了,还是…

syne一点一点凑到床尾,便不敢再动,脑袋蹭在床栏里茫然看着他,喉咙里有细细的呜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虞浩霆在身畔轻拍了一下:“过来。”

syne驯顺地绕到他对面,试探着攀在床沿上看了看他,才一纵身子跳了上来,伏在他身边。

虞浩霆抚着它轻声道:“她走得急,把你忘了…你放心,过些日子,她肯定会来接你的。”

那,他呢?

101、我现在忽然有点儿佩服你

车子刚转过弯道,邵朗逸的眉心便微微一蹙:独自走在路边的背影正是顾婉凝。

出什么事了?

司机乖觉地在前方减速停车,顾婉凝察觉他们靠近,默然看了一眼,却连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