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慢慢踱到她身边,笑微微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似是一怔,低着头想了一想,边走边答:“我去搭电车。”

“哦。”邵朗逸点点头,复又问道:“你搭电车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闻言不由站住了,茫然看了他片刻,才犹疑着开口:“去火车站,我要去燕平。”

“回学校?”

“嗯。”

邵朗逸见她神色间尽是空茫,心下惊疑,面上仍是若无其事:“什么事这么急?是要考试吗?”

顾婉凝却不再答他的话,低了头自顾自地往前走,邵朗逸默默跟着她走了几步,笑道:

“我送你去吧。”

婉凝头也不抬地答道:“不用了。”

“还是我送你吧!这会儿天都黑了。”邵朗逸说着,不等她答话,便朝司机示意:

“你要是赶不上车还得回来。”他话音方落,就见顾婉凝面色一变,停了脚步,一迟疑间,邵朗逸已拿过了她的行李转手递给孙熙平:“上车。”

顾婉凝一路上静默无言,邵朗逸也不多话,只吩咐了去火车站。

孙熙平从后视镜里瞄了几眼,心道:瞧这架势十有八九是跟总长大人吵架了。女人嘛,免不了撒娇使性子,他嫂子都四十靠边儿的人了,一言不和跟他哥哥闹起来还要扯着孩子回娘家呢!可他们就这么把人送走,总得跟栖霞的人打声招呼吧?回头看了看邵朗逸,刚要开口,邵朗逸已然轻轻摇了摇头。

孙熙平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转念一想又有点儿幸灾乐祸,郭茂兰这班人未免也太大意了些,回头找不到人,有他们着急的时候。等车子停稳,邵朗逸便吩咐他:

“去给顾小姐买一张到燕平的车票”,口吻轻淡,眼神却别有意味。

孙熙平心领神会,暗自一笑,利落地答了声“是”,在售票处附近逛了一会儿,就一脸无可奈何地转了回来:

“三公子,到燕平的车票卖完了。”

“什么票都没了?”

孙熙平极笃定地点头:“连三等车厢的票都没了。”

邵朗逸皱了皱眉,对顾婉凝道:“这可不巧了。你明天再走行吗?”

顾婉凝从栖霞出来,心思纷乱,根本来不及想要到哪儿去,方才被邵朗逸追问了两句,才说要去燕平,此时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

邵朗逸笑道:“那我先送你回栖霞?”

顾婉凝听到“栖霞”两个字,悚然一惊:“不,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回家?”

她要去哪儿?

她迷茫地看着邵朗逸,他问她要去哪儿?

回家?

她很久以前就没有家了,可他说,之子于归,她和他在一起,才算是回家了。

可他说,我不要你了。

她是要走的,可是,就为了那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

之子于归?

是要淑慎其身,才能宜其室家呢!

她已经没有家了,那她要去哪儿呢?

邵朗逸见她茫然不语,温言笑道:“你和浩霆闹什么别扭了?”却见他凝眼里的迷茫无措渐渐凝成了绝望:

“我们分手了。”

邵朗逸心事一沉,直觉事情比他先前想的还要坏,故作戏谑地说道:

“你是气他以前在燕平的时候——喜欢楚横波的戏么?”

“是吗?”顾婉凝的声音一片沉静:“他喜欢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罢,唇边仓促地勾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

“今天的事麻烦邵公子了,多谢。”

不等邵朗逸答话,便推开车门迳自下了车。

邵朗逸也跟了下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以前也常常一个人出门的。”顾婉凝说着已绕到车尾,只等着他们开后备箱。

“好。那你跟我说你要去哪儿。”

顾婉凝皱了皱眉:“我去酒店。”

“哪个酒店?国际饭店?德宝?”他问的漫不经心,却让顾婉凝忽然有些莫名地恼怒:

“我的事就不麻烦邵公子费心了。”

邵朗逸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顾婉凝抿着唇盯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邵朗逸赶上一步伸臂在她身前一拦:“你不要行李,哪儿来的钱住酒店?”

婉凝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更平静一点:“我和他分手了,我要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你明白吗?”

邵朗逸微一颔首表示赞同,却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行吗?”

邵朗逸仿佛是想了一下,随即低低一笑:“不行。”

“你…我和他分手了,你懂不懂?”婉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一高,整个人都随着声音颤抖起:

“…分手,你懂不懂?我和他分手了!”

她猛然一推邵朗逸,眼泪已夺眶而出:“他不要我了…你懂不懂?”

邵朗逸刚要开口,便见她眸光一散,身子晃了晃就软了下去,“婉凝!”邵朗逸顺势揽住她,蹙着眉在她颈间一试,解散了她领口的纽子,安置在车里:“去医院。”

孙熙平见状忍不住暗自咋舌,虽说女人失了恋是要发疯,可这女孩子气性也太大了吧?分手?她倒是想!要真那么容易,当初三公子还用得着那么处心积虑地把她哄到锦西去?虞总长多半也是被她气昏了头,这会儿一准儿已经叫人在找了。刚才他们就不该听她的话来什么车站,直接送回栖霞去就完了…三公子就总爱管她的闲事儿, 这么想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邵朗逸,见他把顾婉凝的头扶在一侧,神色是一贯的淡泊平静,惟有铺在她身上的目光——忧悒抑或温柔?那目光里夹杂的情绪太淡,他说不清。

邵朗逸此时也有些意外,他今日一见顾婉凝,就察觉她神色恍惚情思压抑,几番探问原是有意激她,却不想她眼泪一落,人竟晕了。他不要她了。怎么会?浩霆这次带她回来,连霍家都“打点”好了,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不要她?

最近的医院在颐清路,是恩礼堂的教会医院,邵朗逸的车子一到,迳自从后门开了进去。

“她没什么事吧?”

替顾婉凝检查的大夫闻言摘了口罩,肃然看着邵朗逸:“她是你什么人?”

“怎么了?”

邵朗逸见他这样一副神情,不由心弦一重,之前他听说虞浩霆在皬?山陪顾婉凝养病的事,只道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难道她真的是病了?

那大夫又打量了他一遍:“看来——还是个要紧的人。”

说话间,一个护士敲门进来:“颜医生,化验单。”

那姓颜的大夫接过来一看便皱了眉,沉沉一叹,在邵朗逸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恐怕…”邵朗逸面上倏然变色,那大夫却是破颜一笑:

“恐怕你得想想怎么跟嫂夫人交待了。”

那大夫犹自在笑,邵朗逸的神色却并没有放松下来:

“光亚,你是说…”

“我看你从前的功课都还给教授了。”这叫颜光亚的大夫,是邵朗逸昔年在医学院的同窗,邵朗逸一早退学,他却读过博士又在英国实习,直到去年才回国执业:

“五周多了,你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啊?还是…夫人看得紧,你也难得见人家一面?”

邵朗逸此刻却无心和他玩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到症结所在。病了?分手?孩子?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他一直都忽略了,此刻极力想要抓在手里,却又一无所得。

“她晕倒是因为贫血,胎儿现在不太稳定,要小心调养些日子。”颜光亚交待了医嘱,又促狭笑道:“上一次你的喜酒我没喝到,这回你得补请我一次吧?”

只听邵朗逸沉声道:“光亚,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颜光亚闻言,同情地看了一眼闭目未醒的顾婉凝:“我是大夫,当然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说着,双手一摊:“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有了孩子,你都不打算负责任吗?”

这个情形确实容易叫人误会,邵朗逸也不愿多做解释,只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颜光亚耸了耸肩:“anyway,你说了算。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知道,我们教会医院收了不少没钱付医药费的病人,经常都需要你这样的善心人士慷慨解囊…”

“光亚,你这哪儿像个大夫?”

颜光亚敛了笑意,轻声道:“你比我像大夫,可你却不医人。”

邵朗逸自失地一笑:“明天我叫人送张支票过来。”

顾婉凝一有知觉就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药水味道,她睁开眼,意料之中地看见了雪白的窗帘和邵朗逸:“麻烦你了。”

邵朗逸把药盒和杯子递到她面前:“橙汁和补铁剂,大夫说你贫血。”

婉凝依言吃了药,把杯子递还给他,又摘了自己的一对碧玺耳坠、钻石手钏连颈间的珠链都取下来搁在了床头的矮柜上:

“还要麻烦邵公子借我一点钱。”

她一醒来又这样平静,邵朗逸心上微微一刺,她从栖霞出来得这样仓促,他就这样由着她走?

“你有孩子了,浩霆知道吗?”

顾婉凝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邵朗逸见她面露惊诧,下面的话就不必问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定也不知道了。我叫他过来。”说着便起身去打电话,不料顾婉凝突然拉住了他:

“不要!”

邵朗逸慢慢推开她的手:“这件事必须让他知道。”

“不…”婉凝攥着他的手臂,语气十分坚决:“不要。”

邵朗逸不愿让她情绪过激,只好坐了下来:“婉凝,就算你们分手了,这样的事,你也不能瞒着他。况且…”

“况且我有了孩子,他就不会不要我了,是吗?”她讥诮地一笑:

“你是他哥哥,自然事事为他打算。你要告诉他,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他已经不要我了。他会怎么办,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我只能…”她用力抿了抿唇:

“不要这个孩子。”

邵朗逸眉心一紧:“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没有这件事,她就能和他在一起吗?

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为了这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她总以为她能得到的会比别人多一点,却没想到,她连像别人那样怨恨他负心的资格都没有。终究,是她错。

她整个人都沉寂下来,低垂的眉睫、紧闭的 …每一分表情都让人觉得悲伤,那近乎绝望的悲伤叫他不能抵御:

“好,我不告诉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弟弟在纽约念书,我还有朋友在那边。”

邵朗逸却摇了摇头:“你现在走不了。除非——你不要这个孩子。”

顾婉凝本能地向后一躲,眼中全是戒备:“这是我的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邵朗逸苦笑,在她心里,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你贫血是因为有孩子的缘故,这种事可大可小,得好好调养。

而且,大夫说胎儿现在不稳定,你长途跋涉,容易出事。你要是想要这个孩子,就先不要走。”

顾婉凝和他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邵朗逸说的是事实,要把她留在江宁无声无息地生一个孩子,几无可能。

既然不能瞒着他,那么,一早让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邵朗逸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缓缓说道:

“婉凝,我很认真地问你一件事——你和浩霆,要怎么样才能挽回?”

挽回?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除非南园的桃花不曾开过,除非她不是戴季晟的女儿,可即便如此,她和他也回不去了。是她辜负了他,却也终于让她知道,他和她,不过如此。当日在皬山,他说,合卺须用匏瓜盛酒,寓意夫妇结缡要同甘共苦;可他要她和他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原来,她和他,真的是只能有甜,不能有苦的。

开到荼靡花事了。春深似海尽成灰。

她轻轻一笑,无限苍凉:“我和他,原本就不该在一起。”

“既然这样——”

邵朗逸向前微一探身,十指交握撑住下颌,语气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不如你嫁给我吧。”

顾婉凝一怔:“你说什么?”

邵朗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惊讶之处:

“你不想再回栖霞,孩子就总要有个父亲。

眼下在江宁,除了我,你觉得还有别人敢应承这件事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顾婉凝 只磨出了一个词:

“荒谬。”

邵朗逸赞同地点了点头:“是荒谬”,下巴朝她方才搁下的首饰偏了偏:

“虞总长的女朋友押首饰跟我借钱,不荒谬吗?你有了孩子不告诉他,不荒谬吗?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李敬尧绑到广宁去,不荒谬吗?我跟你说参谋总长重伤危殆你也肯信,不荒谬吗?”

他看着顾婉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话锋一转:

“一件原本就荒谬的事,找个荒谬的法子来解决,才相得益彰。”

“可是…”她觉得他说得似乎有道理,可事情又太过匪夷所思,她本能地去排斥他的话,然而邵朗逸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击散了那些纷杂的念头:

“等孩子生下来,我送你走。你想去哪儿都行。”

她迟疑地看了他许久,眼里仍有戒备:“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邵朗逸的笑容仿佛有些倦:“我不是帮你。你忘了,说起来,这孩子该叫我一声伯伯的。”

“三公子,栖霞的人说总长约了人,晚上在枫丹白露吃饭。”昨晚邵朗逸把顾婉凝送到了泠湖,孙熙平就觉得他们该跟栖霞打个招呼,不过,栖霞那边还真是淡定,人都丢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们也不急着找。

“约的什么人?”

“是总长下午在参谋部约的,他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