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也不是一定要告诉我,要是你的话我不满意,就只能让总长来问你了。”

汪石卿思量间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坦然吁了口气:“三公子,总长该娶霍小姐。”

邵朗逸挑了下眉:“就为了这个?”

汪石卿肃然道:“总长不能娶顾小姐。”

邵朗逸眼中罕有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汪石卿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总长,顾小姐——是戴季晟的女儿。”

邵朗逸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其实是龚次长先起的疑心,龚次长当年见过顾小姐的母亲。”

汪石卿一边说,一边留心邵朗逸的神色:“顾小姐是戴季晟的私生女,大约是戴季晟要做陶盛泉的女婿,把顾小姐和她母亲送去国外,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顾小姐的母亲死在了沣南。

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难免对四少不利,倘若四少真娶了顾小姐,戴季晟......”

“你为什么不告诉浩霆?”邵朗逸突然打断了他。

“这…”汪石卿踌躇了一下,道:

“您也知道,四少对顾小姐用情正深,又是极自负的性子,就算我说了,一时之间恐怕也割舍不下。”

邵郎逸嘲弄地看着他:

“当初江夙生安排的车祸,也有你的份儿吧?这件事瞒得越久,你就越不敢说。”

他说着,冷冷一笑:“你倒是一箭双雕,还捎带着算计了霍家。”

汪石卿此时也放松下来:“仲褀确实一直都对顾小姐一往情深,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石卿受恩于虞家,自问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总长考虑,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事已至此,三公子就算告诉告诉了总长也于事无补。”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邵朗逸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你好自为之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婉凝现在是我夫人,不管你还有什么打算,都到此为止。

我这个人虽然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可对在意的事情就特别小气。”

汪石卿诧异地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邵朗逸,蓦地恍然一笑,半是喟叹半是意外:

“我一直都在想三公子为什么要揽这件事,原来…我倒是真没有看出来。”

邵朗逸漠然回头:“让你看出来,好一并算计我吗?”

汪石卿摇头苦笑:“我不敢,您也不会犯这样的错。”

邵朗逸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汪石卿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的事,虽然捏了把冷汗,但却终于放下心来。

邵朗逸斜刺里插了一杠子,娶走顾婉凝,别人不知道顾婉凝的身世,只作笑谈,他却是真的惊心。当初邵朗逸把她送到锦西,他就怀疑过,莫非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都是邵朗逸的安排?倘若是他和戴季晟连成一线,那后果真的叫人不敢去想。可今天邵朗逸这一问,反而叫他觉得安心。

一念至此,不由又有些慨叹,原来邵朗逸这样的人,也勘不破一个“情”字。

那么,他呢?

一回到泠湖,邵朗飘逸就下了车,一个人负手走过湖岸。夕阳渐落,柳叶的颜色沉成乌绿,又被镶上一圈金红的光边,他的心事也半明半昧,一如眼前的湖水,碎金满目,粼粼不绝。

怪不得小霍在陇北不肯回来,怪不得她不肯说,还有——她意外诡秘的身世。

前尘种种,他忽然明白了许多。

怪不得他们的良时燕婉那样单薄,怪不得她总是那样冷眼犹疑,他想起那天,她来找他,仰着脸直直看着他,绝决又无助:“你要是骗我…”

他真的错了。错的荒诞,错的离谱。他那时候就不该把她推到他身边去。错了。

他也不该让她留在泠湖,不该瞒着他,也不该娶她,他想错了,都错了。

他胸口有隐隐的痛楚,却找不出伤处。

天教心愿与身违,他们都错了,错的万劫不复。

踏进赊月阁的回廊,便有袅袅的笛音和绵软的唱词飘了过来,花厅里灯光朗朗,却是韩玿在指点顾婉凝的昆腔: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停了步子,隔着花窗竹影只是看她神色凄清,听她声腔宛转: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那缠绵不尽的情丝一线一线缠进他心里来,勒得他心口酸疼。

他要怎么办呢?

虽然知道邵朗逸不会说什么,但这些日子,汪石卿总是尽量避开虞浩霆。可是总长点了名要见他,就再没有推脱的法子了。

汪石卿进到虞浩霆的办公室里,永远都是坦然谦恭神态:“总长。”

“坐。”虞浩霆和他从不用寒暄:“张绍钧怎么得罪了朗逸?”

汪石卿垂眸一笑:“这件事其实怪我,之前武康那两车皮军火的事出来,我顺便叫他们去查了查傅子煜,可能惹了邵司令不痛快。”

邵朗逸问过他不到一个礼拜,军情五处的人就查实了张绍钧借职权之便在华亭插手棉纱期货的事。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借着军备捞外块的人不少,但被揪出来就扫脸了,少不得把张绍钧连降三级,“发配”到远处。他心知这是邵朗逸有意给他个警告,也知道这种事虞浩霆一定会问,所以一早就想好了说辞。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道:“傅子煜盯你的梢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不像这么小气的人啊。”

汪石卿笑道:“我不是为了之前的事,只是他在五处经营了这么多年,根基太深,既然有机会,查一查也好。”

虞浩霆不置可否得呷了口茶:“他拿张绍钧作耗,不过是给你个警告。

你做事一向老成有分寸,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跟朗逸有关的事你告诉我,不要惹他。

朗逸这个人看着没脾气,可他的逆鳞你拿不准,碰到了,就要你的命。”

汪石卿连忙正容肃立:“是。”

从虞浩霆的办公室出来,他才舒了口气。

“我这个人虽然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可对在意的事情就特别小气。”

“朗逸这个人看着没脾气,可他的逆鳞你拿不准,碰到了,就要你的命。”

想想邵朗逸的话,又想想虞浩霆的话,他惟有苦笑,四少和三公子倒是知己,只可惜,他的这片逆鳞,四少也猜不到。

还没入伏,江宁城就热的人待不住了,栖霞官邸的小客厅里开着风扇又镇了冰,魏南芸的一班牌搭子仍是嫌热。

高雅琴一边码着牌,一边跟压低了声音跟魏南芸打听:

“哎,谢小五都要结婚了,四少和霍小姐怎么还没动静呢?”

“我可不知道。”魏南芸闲闲笑道:“许是霍小姐太忙也说不好。”

“哈?再忙忙的过总长吗?”

魏南芸拈起骨牌在手里捏了两下:“你都说了四少忙,哪像致轩他们那么闲?”

高雅琴凑过来,低低笑道:“你说,不会是还惦着泠湖那一位吧?”

魏南芸纤手一挡面前的牌张,作势推了她一下:

“你就尽管嚼舌头吧!仔细落在我们夫人耳朵里。”

坐在她对面的邢瑞芬忽然笑道:“邵公子都凑出个’好’字来了,虞夫人就不急吗?”

上首的王月婵也跟着附和:“就是,四少忙归忙,这点儿空总要有的,从前不也常常陪着顾小姐…哎呀,瞧我这记性,说顺嘴了。”

魏南芸听到这里,猛然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你们到底是来打牌的,还是来打听的?”

边上三个人连忙莺声燕语一边劝一边重新理牌:“我们就是随口说几句闲话罢了,总不成闭着嘴打牌吧?”

魏南芸见状,也划出了笑纹:“那就好。你们有什么闲话只管说,可是什么都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月婵闻言,神色忽然有些鬼祟,抬头看了看,见周围的下人都离得远,才憋着嗓子开口:

“要说闲话,我还真听了几句不寻常的——邵家新得的这个小公子,有人说,瞧着倒像四少。”

她此言一出,高雅琴和邢瑞芬都闭了嘴,魏南芸扫了她们一眼,迸出一个轻鄙的笑容来:

“亏这些人想的出来!那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就算是像,也是应该的,浩霆和朗逸本来就是兄弟,连我们夫人都说,两个人小时候眉眼极像的,这有什么可说的?”

王月婵闻言,脸上不免有些讪讪,高雅琴本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

直到傍晚,魏南芸出去吩咐开饭,高雅琴才低声道:

“南芸也是装糊涂,我听说,之前康雅婕有心整治那丫头,还是四少到邵家抢了人送到医院去的,这算操的哪门子心?”

三个人相视窃笑,都不再言语。

114、世上如侬有几人

斑驳的船头悠悠划开河面,两岸棕榈婆娑,浓绿团团的叶片硕大如扇,河水在视线尽出流入天际。船舱里地方逼狭,收拾得还算齐整,两个长衫简素的中年人对坐闲谈,人手一碗鲜粥,正是方才靠过来的艇仔上刚滚好的。

俞世存搅了搅粥面上的蛋丝、海蛰,笑意隐隐:“司令,这回怕是有几分意思了。”

“未必。”戴季晟品着粥,摇了摇头:“邵三不像他父亲,火爆性子直来直去。这个人,表面上淡泊,其实心思缜密,不会做什么意气之争。”

“所以属下才觉得,他对汪石卿的人动手,不寻常。”俞世存虽然尽力克制,但话里话外仍有掩饰不住的急切:“按道理说,他若真是有心跟虞家分庭抗礼,不该拿个不疼不痒的人出来打草惊蛇;但他要是根本没这个想头,又何必如此呢?属下想,他是提醒也好,试探也罢,总之,跟虞浩霆一定是有了嫌隙。”

戴季晟仿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远处的河港归舟如织,人声水声一片喧腾,间杂着戏谑的船歌,要细心分辨,才听的出曲调,“海底珍珠容易揾,真心阿妹世上难寻,海底珍珠大浪涌,真心阿哥世上难逢。”

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谓“真心”。旧年从江宁送来的照片里,有一张她和他挽臂而行的侧影,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衣香鬓影间的玉树幽兰,依依温柔,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竟失了杀心!

她若泉下有知,该多恨他?疏影,他几乎脱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那样的依依温柔,毁了,都毁了。她该有多恨他?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几乎觉得,他毁弃的,或许能在别处找寻回来。可就算是有,也不会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远的儿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清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抱着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样轻,那样甜的宁馨儿——他不知道上天开的是什么样的玩笑?十年之后的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她说她从没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他恼怒之余隐约还有过一丝欣慰,如果她远远离开这一切,或许也算是种幸运。可是他错了。虞靖远的儿子?她遇见他,再没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他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他居然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他已然辜负她了,他错失的,再不能寻回来;又或者,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的所谓“真心”,这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他也不必再回头。

俞世存见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闲闲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们都想多了。”

戴季晟神思一敛:“什么?”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缜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终究都还年轻。年轻就难免气盛,也难免…或许真就是为了小姐置气呢?”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舱,和摇橹的汉子搭了两句话,回头对俞世存道:“让我们在江宁那边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俞世存跟出来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机密一点,还是招摇一点…”

戴季晟看着面前的河水悠悠荡荡,沉吟道:“该机密的机密,该让人知道的也要让人知道。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见一见他。”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顾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后天气稍凉下来就带一一走的,名义上只说是去探弟弟和欧阳,可安琪却一再央她等过了自己的婚礼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谢致轩完婚,还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满周岁的小人儿刚会开口叫妈妈,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咙里,大颗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红。虽说几个大夫看过都说没有大碍,但给孩子用药都极小心,病去抽丝,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好容易等一一见好,已经临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给欧阳怡去信,来年春天再做打算。

一一生病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挂心,如今一一病愈,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着带了这小人儿去余扬探望父亲。余扬地辖吴门,此处一大胜景是邓山的梅花。今年天气和暖,听闻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带了婉凝和一一去邓山寻梅。

此时虽然花事未胜,但一树树的粉白轻红已点缀在了山岭之间。一一正在学语的年纪,前阵子因为生病鲜少出门,这会儿“走”在山路上格外兴奋,攀在邵朗逸怀里,盯盯这儿蹭蹭那儿,嘴里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么,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阵,抱着小人儿向上一晃:

“一一,叫爸爸。”

顾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轻声道:“他还不会呢。”

邵朗逸淡笑着看了看她:“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逗他了。”

顾婉凝笼着一一的身上斗篷,微微一笑:“没关系。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虫蚁在他心口陡然一叮。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所以,她才会安然接受眼前的种种吗?不会记得的事,是不是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一不会记得,那她呢?

山坳处,一片轩馆掩映在几树含苞欲放的绿萼间,邵朗逸他们一到,新烤出的梅花糕便配着碧螺春端了出来,两个人正摆弄着一一品茶闲谈,婉凝临窗一瞥,忽见一行人在梅树参差中朝这边过来,在前头引路的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他身后一人远远看着亦觉得眼熟,顾婉凝约略一想,却是一个决计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怎么会是他?

她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跳,又朝那边张望了一眼:“你还约了别人吗?”

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泰然点了点头:“嗯,是个在余扬的旧识,听说我这次回来,就相约一见。”他说着,和顾婉凝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仿佛都是天衣无缝的坦然。

说话间,来人已拾阶而上,随着孙熙平走了进来:“三公子,久仰。”

邵朗逸颔首而笑:“俞先生客气,朗逸有今日,都拜先生所赐。”

俞世存亦摇头笑道:“三公子这是在骂俞某啊!”说着,目光在顾婉凝身上询了询:“这位是?”

邵朗逸在婉凝腰间轻轻一揽:“这是我夫人。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婉凝闻言,对俞世存客气地点了点头:“俞先生,您好。”接着,便对邵朗逸道:“一一怕是困了,我抱他去睡一会儿。”

邵朗逸还未发话,俞世存已笑道:“夫人请留步。这就是夫人去年新添的小公子吧?敝上欣闻府上弄璋之喜,特意备了一份薄礼,给小公子把玩。”他身后的随从捧出一方乌木盒,俞世存亲自上前打开,只见里头盛着一枚汉玉镂雕的螭形佩,沁纹典丽,古意盎然。

“俞先生太客气了,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给小孩子玩儿的。”她脸上仍是礼貌却疏远的微笑,“失陪了。”说罢,便抱着一一转身而去,只听邵朗逸洒然笑道:

“我这位夫人从小国外长大,和人应酬起来,总是直来直去,不大懂得客套。”

她抱紧了一一,只觉一步一步都是虚浮的。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二哥?恩师?

她想起之前在泠湖的懒云窝,她翻过邵朗逸的相册,里头有他昔日去国之前和家人拍的旧照,他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我二哥朗清。”

“你二哥也是阵亡的吗?”

“不是,我二哥被戴季晟的人怂恿兵变,被我父亲亲手击毙在莒山。我父亲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病倒的。”

既然如此,俞世存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们要谈什么?他和邵朗逸又有什么可以谈?他们要谈的事情,会和她有关吗?

“妈妈…”

一一奶声奶气的轻唤让让她心头一颤,过了周岁的一一已经是个漂亮的孩子了,挺直的鼻梁带出了一点男孩子的英气,她把额头贴在孩子温暖幼滑的小脸上,方才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念头却让她背脊发寒。不会的。他们是兄弟。

兄弟?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父子尚会反目,何况兄弟?可是,邵朗逸那样的人,会吗?

瑶琴不理抛书卧。醒时诗酒醉时歌。

他那样的人,会吗?

她不信,也不愿意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