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顾婉凝到了顶楼套房,见叶铮正跟一一挤眉弄眼咕咕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禁又有些冒火,一边放下顾婉凝,一边吩咐道:“叶铮,带他去隔壁。”

叶铮看他脸色不好,连忙答了声“是”,挟起一一就走,不防一一却在他手里踢腾起来:“我要我妈妈!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叶铮一脸无奈,虞浩霆也只好点头:

“把他放这儿吧,你去找大夫来。”

一一脚一挨地,立刻就扑到了沙发上,端正地坐在妈妈怀里,警惕地看着虞浩霆。虞浩霆见这小家伙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许多想说的话都没了头绪,恰好有侍应进来送茶,他索性就默默看着她喝茶。

顾婉凝啜着茶,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

出了这样的事,她要跟他说的居然是“谢谢你”?

他们今晚原是特意安排了在扶桑留学过的人行动,谁知口音上出了问题,庭院里枪声一响,他脑海里立时就闪出了那年在锦西,她中枪之后的苍白睡颜,他立刻就从车上跳下来,他们要什么他都答应,真的,就算要他的命他都答应......可是,她居然跟他说“谢谢你”?!

他的愠怒都化成了酸楚,那在心底四溢的酸楚又鼓出了满涨的忿懑:

“你再说一遍!”

顾婉凝咬着唇不作声,一一却吓了一跳,呆呆看着虞浩霆,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虞浩霆知道这孩子是被自己吓着了,急忙缓了神色,转过话题:“你究竟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仍是低着头:“崇州。”

虞浩霆怔了怔:“你去崇州干什么?”

顾婉凝又呷了口茶,声音更轻:“沈菁说,她可以推荐我去学校教英文或者音乐。”

沈菁?

她真是想的出,他倒把这个人给忘了:“朗逸不知道你跟她有联系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和她的信,是请欧阳转的。”

虞浩霆苦笑,她就这样处心积虑?

“你这都是为了什么?”

他这一问,顾婉凝却不作声了。

“总长。”郭茂兰敲门进来,脸上颇有些不自在:“邵司令说…”

话到嘴边,看了看顾婉凝,忍不住咽了咽。

虞浩霆却没留意他的神色,只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呃…”郭茂兰迟疑道:“邵司令说,他这就动身去龙黔了,既然二夫人不愿留在邵家,他也无谓强人所难,所以......您看着办吧。”

虞浩霆一愣,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什么看着办?”

郭茂兰只好再努力解释:“这是邵司令的原话。”

他看着办?他怎么看着办?他娶她的时候怎么不让他“看着办”?

他摆手让郭茂兰退下,之前好容易压下的怒气又依稀升腾起来,他沉沉吁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能自己待在崇州。”

他默然了片刻,背过身去,静静说道:“小霍现在在邺南,你休息一下,我叫人送你过去。”

顾婉凝猛地抬起头,惊惧地看着他的背影,脱口道:“我不去!”她声音低哑,愈让人觉得楚楚堪怜。

虞浩霆回过头,眼里亦是讶然:“你到底想怎么样?”却见她倔强地抿着唇,眸中泪光晶莹,只是偏过脸不肯看他。她这样的神色,只叫他觉得无计可施,他几乎想要恳求,却也不知道该恳求什么。

“你讨厌!”一直盯着他的一一忽然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绷着一张小脸就去推他的腿:“你讨厌!”虽然根本就推不动,却十分坚持。

虞浩霆从没应付过小孩子,这种毫无杀伤力的“抵抗”倒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意外的趣味,既不制止,也不躲闪。一一推了几下,见没什么作用,把心一横,张口就咬在他腿上。小孩子乳牙细嫩,又隔着衣裳,更谈不上什么痛感,反而是这小人儿煞有介事的样子让虞浩霆觉得可笑,不忍心看他白花力气,抬手把他拎了起来:

“你咬人的本事比你妈妈可差远了。”

他说着,唇角下意识地浮出一弯笑意,那笑意还未展开,他自己已然惊觉,生生僵在了脸上,他局促地去看顾婉凝,正撞上她同样惊讶慌乱的目光。

正在这时,犹自在他怀里挣扎的小人儿,肚子突然“咕”的响了一声,虞浩霆连忙移了目光去看一一:“你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一一坚决地摇头:“我不饿。”话音未落,肚子很不配合地又叫了一声,小家伙仍是坚持:“我就不饿。”

顾婉凝起身把他抱了过来:“你真的不饿?”

一一贴在她怀里,小声说道:“妈妈,你说不跟坏人说真话的。”

顾婉凝握了握他的小手:“这个叔叔不是坏人。”

一一回过头,极不满意地斜了虞浩霆一眼:“他比坏人还凶。”

121、没有告别,是最好的告别

大夫在一旁查看顾婉凝的伤势,写单子开药,一一则跟虞浩霆讨价还价最后以“已经早上了”为由,成功说服总长大人要到一碗桂花糖芋苗,可咬了两口又嫌不够酥,没有在家里吃的好。

“那你还吃吗?”虞浩霆打断了他的抱怨,看一一摇头,便搁了勺子不再喂他。

一一等了一会儿,见虞浩霆只是凝神听大夫说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忍不住在他腿上戳了戳:

“不再要一个吗?”

虞浩霆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一一指着茶几上的糖芋苗启发他:“这个不好。”虞浩霆这才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口说道:“再要一个也不一定好,待会儿吃别的吧。”

一一察觉他态度敷衍,但因为不熟,只好很大度地“哦”了一声,不再同他计较。直到侍应送了早点进来,顾婉凝拣着他喜欢的细细喂给他,一一才又志得意满起来,觑着虞浩霆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可惜总长大人并不怎么看他,不断有电文公函送进来请虞浩霆批示,郭茂兰等人出入之间冷肃中略嫌匆忙,若不是酒店套房里金粉琳琅,鲜花应季,很容易叫人错觉是进了参谋本部的办公室。

顾婉凝在餐厅里喂一一吃饭,不觉外头忽然静了,她回眸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客厅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虞浩霆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碰到他的,如蝶翅撞上蛛网,一触即落,却又缠滞着解脱不开,身边越安静就越叫她觉得惶然,几番斟酌,才开口道:

“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嗯?”虞浩霆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起身过来,见一一悠哉悠哉地就着妈妈的手吃饭,顺手就在他脸上捏了捏:

“嘴这么刁,倒像你爸爸。”

大约是嘴里 东西说话不方便,一一只好仰起脸用眼神回应了一下,可小家伙一动,顾婉凝送到他嘴边的勺子轻轻一抖,里头的蛋羹就跌在了餐巾上。

虞浩霆挨着一一坐下,虽然看着这孩子心里总有点微妙怪异,但又觉得有这么个小人儿在这儿也是好事,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独自相对。

他前一次见她是在唐家,月色幽幽的夏夜,他居然就那样孟浪!他后来想起,总不免懊恼,她会怎么想他?在她心里,他早已不知是什么面目了。可一个念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寻隙而出,要是那天,他偏要——偏要带她走,她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去看她,却见她脸颊上细细一痕新伤,竟有七八公分的样子,他眸光一寒,把手往她腮边探去:

“你脸怎么了?”

顾婉凝匆忙侧过脸:“没事,逗他的玩儿时候不留神,擦了一下。”

虞浩霆点点头,有些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一一却急急咽了嘴里的东西,辩白道:

“是妈妈…不是我…”

“嗯嗯,不是一一,是妈妈自己不小心。”

顾婉凝一边说一边把掖在他身上的餐巾收起来,一一还是觉得不对:“不是…”可那一日的情形他怎么努力也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垂着眼睛很是不高兴。

虞浩霆见状,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我没有动,是妈妈自己…”一一说着,翘起小小一根食指在自己腮边一划,

他这样一比,虞浩霆的脸色已变了,顾婉凝连忙倒了杯咖啡给他:“我闹着玩儿的,就是吓他们一下。”已经过去的事了,他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不想让他担心,或许他对她有恼怒,有怨怼,有欺瞒—— 一如她对他,但她仍旧不想看他难过,一如他对她。

虞浩霆一口一口啜完杯里的咖啡,人却始终是绷紧的,直到搁了杯子才低声开口:

“你住到皬山去吧。没有人会去扰你的,我保证。其他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等朗逸回来,我让他给你个交待。”

婉凝张了张口,正看见绯金的晨光中,虞浩霆轻 了揉眉心,话到唇边,她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今天的蛋挞很好,你尝尝。”

虞浩霆拿起一枚咬着,瞥见一一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憨憨懒懒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软在心里,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可是这会儿看着这小人儿却觉着很有几分可爱,他的声调也格外 下来:

“你带这小家伙去睡吧,等他醒了再走。”

卧室的门悄声碰上,虞浩霆慢慢吃了手里的蛋挞,起身走到窗前,默然推开了半扇窗格。天光明澈,云影扫过重叠鳞次的屋顶,清和的风声、电车铃声、报童烟摊的叫卖声......在这云影天光里飘袅着送上来,不必东南佳气西北神州,这样的安宁深稳,便是最真切的一代江山。

“总长。”外头几下轻笃的叩门声,语气中带着提醒。

“知道了。”虞浩霆低声应罢,在卧室门前略一犹豫,还是试探着拧开了房门。

婉凝侧身揽着一一,母子俩像是都睡熟了,窗帘滤过的阳光洒开一室微弱的淡金,她腮边那一痕新伤已看不分明。他还记得那年在锦西,给她缝伤口的医官刚走,她就对着镜子曲了眉心:“也不知道医官吃的樱桃有多大。”

他想着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连绵的微痛,自从她莫名其妙地嫁给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说,她就是个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坏丫头,可现在想一想,她弃他而去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坏事。若他已然不能许她“事事顺遂”,那至少也该让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边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却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点,又会做出什么叫她鄙夷的事来。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知道。从前,他总喜欢在她枕边搁点东西,有晨起在园中折来的花枝,也有时新的小玩意儿,甚至是他着人偷拍她的照片......他只是想,她醒来的时候,即便看不见他,也有会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搁了,又摸了一遍身上的衣袋,却真的是什么可以拿出来的都没有。

他低笑自嘲,这样也好。于他们而言,没有告别,就是最好的告别吧。

等一一喝了橙汁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顾婉凝抱着他上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坐在副驾的叶铮:“你们总长呢?”

“总长去了沈州。”叶铮回过头,脸上有罕见的沉肃,仿佛一日之间就入了秋,顾婉凝不由怔住:

“是… ?”

叶铮低声道:“夫人,我们和扶桑人——开战了。”

“爸爸!”

蓁蓁和她那只脖子里系着缎带的蝴蝶犬同时从台阶上冲了下来,邵朗逸抱起女儿,理了理蓁蓁额上吹乱的刘海:“我听说你不好好学琴,惹你妈妈生气?”

蓁蓁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好好学的!就是妈妈让我拿鸡蛋,我不小心把鸡蛋捏碎了…琴弄脏了。”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吗?”

蓁蓁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们笨,也不会把鸡蛋煮熟了给我。”

邵朗逸抱着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学的,那我听听你弹得怎么样。”说着,便把蓁蓁放在了琴凳上。小姑娘一扬下颌,矜傲地看了看爸爸,端足架势,把琴谱翻到新近在学的一首车尔尼练习曲,纤幼的手指敲出一连串流畅的音阶。短短一个段落弹过,邵朗逸连忙拍手赞道:

“嗯,是好好学了。”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说你要去好远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弹琴给你听。”

邵朗逸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颊边:“爸爸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好好学琴,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蓁蓁搂住爸爸的脖子,小声嗫嚅:“妈妈跟心玫阿姨说,她再也不想见你了。妈妈还说,要是没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吗?”

邵朗逸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故作惊讶地说道:“是嘛?我去问问她。”

“你来干什么?”康雅婕冷然质问,怨毒的目光从邵朗逸面上扫过。

邵朗逸从孙熙平手里拿过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间的僵硬,咬牙笑道:

“怎么?人找回来了,你急着扶正她吗?”

原来那文件夹里是一式两份离婚契书,邵朗逸皆已签字用印,她会让他们如意?做梦。

“我若是不签呢?”

邵朗逸并不看她,只是慢慢踱着步子,仿佛在赏味房中的古董清玩:

“签不签都随你。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蓁蓁说,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劝你还是算了。扶桑人这次发难是蓄谋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

邵朗逸回过头,隐约一叹:“你实在不愿意待在这儿,可以去广宁;要不然,干脆出国去。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康雅婕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我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年,也没让俄国人和扶桑人占什么便宜,到你们手里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们自然不能望康帅的项背。”

他这样一退千里,康雅婕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却见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郑重之色:

“蓁蓁说,你该叫人把鸡蛋煮熟了给她握。”言罢,转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眼瞧见文件夹里的离婚契书,胸中火起,扯出来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却忽然停住了。

“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黄包车刚在仙乐斯门前停下,边上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她顺了顺身上的旗袍,下车站定:

“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是我们团座......啊不!是我们师座让我来的。”说话的正是一直跟在杨云枫身边的那个小勤务兵,杨云枫是年前调回江宁的,虽然他不常来见方青雯,但却时时叫手下的马弁到仙乐斯替方青雯打发“麻烦”,仙乐斯的人也见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哦,原来是他高升了。锁子,那你升官了没有啊?”

锁子赧然摇了摇头:“我们师座说,不带我去前线,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滞了一下:“他要调到哪儿去?”

“我们师座要去绥江。”锁子说着,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方青雯:

“这是我们师座给您的。他说,让我在江宁跟着您,给您当保镖;我们师座还说,那个姓林的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家里有个元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开那文件袋一看,原来里面放了两份存折,她急急打断了那孩子的唠叨:

“你们师座人呢?”

“我们师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关车站了。”

方青雯闻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里:“你在这儿等我。”说罢,转身上了近旁停着的黄包车:

“去南关车站。”

锁子愣了愣,追上两步,喊道:“方小姐!我们师座走啦!”

站台上尽是列队的士兵,一眼望过去,军官都是一色的戎装马靴,眉目遮进了帽檐的阴影。站台上倒也有一些来送人的女眷,但却没有方青雯这样四处寻觅张望的。

身后突然汽笛轰鸣,方青雯连忙转身,只见浓白的蒸汽从车头喷吐出来,车厢加速滑过,她盯紧了去看,却惟有一窗一窗相似的侧影......到后来,连车窗也终于高不可见了。

列车呼啸而过,被抛下的铁轨折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泪光。

这时,一个少校军官带人从她身旁经过,跟在后头的一个小兵觑了方青雯一眼,极轻佻地吹了个口哨。那少校回过头来,正看见方青雯一边蹙眉望着开走的列车,一边抬手去擦眼泪,那小兵犹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个耳光劈头就打了过去,那小兵挨了这么一下,立刻耷拉着脑袋退到一边。

只听那少校说道:“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了人就早点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问一问,去绥江的部队已经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