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校道:“小姐,这我不能告诉您。”

她想追问一句,那他走了吗?却忍住没有开口,带着感激之色点了点头,待他们转身,才从手袋里拿出丝帕,擦去了唇上的玫红。

入夜的仙乐斯依旧酒绿灯红,明蓝艳紫的灯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硕大的玻璃鱼缸,其间裙裾飘摇,缀满水钻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丽的鱼。

方青雯袅袅娜娜的身影在人丛中穿行而过,也不理会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径自走到台前,带着一点倦怠的笑意给了乐队一个手势,乐声嘎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乐斯的最后一宵。”她在台上语笑嫣然,台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窃窃私语,却见方青雯顾盼之间,柔媚不可方物:

“多谢诸位的关照抬爱,别的——我也不会什么,就唱支歌吧。”

她朝乐队微一颔首,短短的前奏一过,她沉妩的嗓音教人听在耳中如饮醇醪:

“莫再虚度好春宵,

莫教良夜轻易抛,

你听钟声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团圆月色好,

风吹枝头如花笑,

莫教钟声尽是催

…”

她身姿摇曳,声气缠绵,台下时有彩声和花枝抛上来,她从一个小姐妹手里接过一枝半开的白玫瑰,低头 着唱道:

“不羡月色团圆好,

我俩也有好春宵;

随那花朵迎风笑,

我俩且把相思了.

浓情厚意度春宵

轻怜蜜爱到明朝

…”

第四部 122、他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各自伤心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当年君倒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

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

忽见君跨马 ,旧衣冠,鬓却白

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

君可安康

——《闻战》

春雨如烟,一城深深浅浅的新绿,都洇在这淡淡的水雾里,没有风,任红杏枝头有多少繁华也只得安静。

“你干嘛这么早过去?”

陈安琪一边问,一边张望车窗外的天色,这样况味不明的天气,她一向不大喜欢。

谢致轩把玩着她戴了蕾丝手套的小手:“庭萱借了老秦过去料理晚上的拍卖,老秦说你们这些太太小姐捐的都是首饰,文玩古董不多,我去瞧瞧有没有能压场的东西。”

安琪拱了拱眉尖:“北边现在很缺钱吗?”

“没到那个地步,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谢总长早就发公债了。”谢致轩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义卖募捐支援前线,‘募’的不光是钱,更是人心。有一两件能压场的东西,新闻登出来才好看。”

“我可是捡最好的送过去的。”

谢致轩笑道:“知道知道,我夫人是最大方的。”

车子停在陈府门口,安琪临下车时又嘱咐了一句:

“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你记着把我那挂蓝宝的链子买回来,别弄错了哦。”

谢致轩连忙点头:“夫人放心。”

国际饭店三楼的宴会厅已经布置妥当,谢致轩大略看了一遍,跟正在斟酌嘉宾位次的霍大小姐聊了几句,便去翻拍品目录,看了一遍,果然多是珠宝首饰,好在他早有准备。

谢致轩放下目录进了陈列厅,老秦闻声赶忙过来招呼,谢致轩四下看着一众拍品,道:

“待会儿我叫人送个哥釉贯耳瓶过来,你看着安排吧。”

老秦点头应了,见他打量一众拍品,倒省起一件事来:“少爷,有件东西您掌掌眼?”

谢致轩奇道:“还有你拿不准的东西?”

老秦谦谨一笑:“倒不是拿不准,却是件旧相识。”

说着,转身取来一方插着牙扣的织金云锦盒,“我想着,兴许您有兴趣。”

谢致轩看那盒子已觉得有几分眼熟,打开看时,里头安然躺着一环翠镯,浓碧莹润,盈盈欲滴,“这是…”谢致轩惑然蹙眉,擎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是霍小姐拿来的?”见老秦摇头,他愈发诧异:

“那…这镯子是哪儿来的?”

老秦迟疑地看了看他,却没有答话,谢致轩哂笑道:“你告诉我又不坏规矩,快说!”

老秦“嘿嘿”一笑,“不是小的故弄玄虚,是这位夫人确实有些说不得。

少爷,借您的手用一用?”

谢致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给他,老秦匆匆几笔,躬身在他掌中划了个字出来——谢致轩的眉心倏然一紧,“是她?”老秦垂目点了点头,手中了无痕迹的一个“顾”字,却叫谢致轩心中的一个疑窦呼之欲出:

“她单送来这个?”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两件首饰。”老秦一边说一边在拍品目录上指给他看,“也都是好的。不过,到底这一件,不是凡品…”说着,忍不住“啧啧”两声。

谢致轩捏着那镯子沉吟道:“这件东西不要拿出去拍了,你估个价,我买了。”

“是。”

谢致轩把镯子慢慢放回去,那满城新绿也不能夺的空灵郁翠在这一室琳琅中,静谧的叫人心折。

原来如此。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来:“这镯子霍小姐看过了吗?”

“霍小姐只瞧了清单,东西没有一一过目。”老秦说着,又是“嘿嘿”一乐:

“倒是看了看少夫人的链子,说少爷您少不得自己买回去。”

夜雨淅沥,车灯在山路上照出淋淋光斑,如浓墨晕染的山影比夜色更深。

谢致轩一言不发地握着手里的锦盒,这些年的戏,明明是花好月圆,却一夜之间就转了镜破钗断,荒腔走板得叫他百思不得其解,连安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外头的流言蜚语没个准头,便是自家女眷也免不了嚼嚼舌头,为了顾婉凝的事,安琪还和三嫂拌过嘴。

本来他也想着,大约是虞霍两家好事近了,谁知拖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还有小霍,这几年小霍南南北北的折腾,上一回他们见面,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他以为他是一心要学虞浩霆,可三颗花熬出来,他脸上却不见一丝神采飞扬。他直觉有什么不对,但他不说,他也就无从问起。

而今晚,老秦在他手里写出的那个“顾”字,刹那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疑窦。

他还记得那年,他说这镯子没能配成一对,他薄薄的笑容像秋叶离梢:“那算了。我过些日子就送人了。”

算一算日子,正是她生辰的时候。

原来如此,可是若真是如此,那么,确是死结了。

“你这是从哪儿来?”

自从回到皬山,除了安琪和骆颖珊,还有韩玿偶尔过来度曲之外,顾婉凝这里从没有过访客。这个钟点,谢致轩突然打电话说有事要见她,她原本就有些疑惑,此时见他竟然是一身礼服打扮,便更诧异了。

谢致轩听见她的声音,转身笑道:

“今天晚上在国际饭店有支援前线的义卖募捐,我去买了几件东西。”

“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两人甫一落座,顾婉凝便直言问道。

谢致轩却不答话,等丫头上好茶退了出去,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顾婉凝面前,缓缓开口:

“你这件东西再不要拿出来了。”

顾婉凝一见那盒子,正是之前她叫人送到义卖委员会的那只翠镯,犹疑地看着谢致轩:

“你这是…”

谢致轩端着茶淡然笑道:“这镯子是小霍送给你的吧?”

顾婉凝一怔:“你怎么知道?”

这镯子当初小霍送她的时候,她颇有几分喜欢,套在腕上戴了几日,后来几次被人啧叹,知道这东西许是过于贵重,便很少带了;出了南园的事情之后,她更是一次也没有戴过,谢致轩怎么会知道呢?

谢致轩接连呷了两口茶,才道:“你要是不想要,还给他就是了,何必捐出去卖呢?”

顾婉凝闻言眉目皆低,她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谢致轩知道多少,只默默咬了咬唇: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他如今也在北边,我没什么能做的,这个要是能有一点用处,或许他也多一份平安。”

谢致轩讶然抬眼:“他去了绥江?他不是在唐骧那儿吗?怎么会调他去绥江呢?”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韩玿说的。”

谢致轩看看那镯子,又看看她,低低叹了口气:“这镯子,小霍是怎么送你的?”

顾婉凝眉睫垂得更低,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打下一片阴影:

“是前几年我生辰的时候他送给我的。我知道他手里拿出来的东西,都是顶贵的??”

“你不知道——”

谢致轩摇头打断了她,“他也不敢告诉你。这镯子是霍家的传家之物,算起来,单是落在霍家恐怕也有百年不止了,是早先霍家祖上娶一位郡主的时候,带来的嫁妆。”

他了然地看着面露惊诧的顾婉凝,娓娓而叙:

“那位郡主的父亲昔年远征洪沙平叛,洪沙国主以国礼奉上——里头就有这只镯子。世上最好的翡翠都出自洪沙,可是洪沙国主手里也不过只有这一只。

那位王爷还朝之后,将镯子缴还大内,皇帝又赏赐了下来,后来就带到了霍家。霍家累世显宦,几代人搜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再找到一只相配的。”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下,神情复杂地望着婉凝:

“那年小霍从锦西回来,拿了这镯子来找我,托我务必帮他配成一对。

我家里的洋行、银楼、古董铺子找了两个月,寻了三只顶尖的老坑玻璃种镯子,一个一个比过去,还是不成。他才跟我说了这镯子的来历,也不知道是怎么从他祖母手里哄出来的。”

顾婉凝的指尖从那镯子上摩挲着滑过,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以为......”

她忽然说不下去,翡翠她不大懂,不过是见多了好的,看过去也知道名贵,但是霍仲祺送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都是好的,她并不怎么在意,随手套在腕上,还以为是他一时想起她的生辰,懒得花什么心思,就选了件顶贵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花厅里只有座钟悠悠摆动的嘀嗒声和着窗外的微雨缠绵,乌木条屏上的青绿山水云光翠影,温润明丽,她静静地坐在灯影里,不声不响,人已入画。

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他爱安琪,安琪也爱他,他明白那些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的温柔缱绻,却不明白,他们这万缕牵丝的纠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谢致轩遥遥想着当年,姑姑叫他到栖霞盯虞浩霆的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

他一时大意,让她和浩霆闹翻了,侍从室里一片鸡飞狗跳。他和小霍带她去看戏,她出了事,浩霆疯了一样的伤心,小霍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现在想想,大约那个时候,仲祺的心意就已经在她身上了。后来,她和浩霆分手,浩霆在她门外的雪地上站了一夜,也没能叫她动容;再后来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嫁了朗逸,小霍一个人远走陇北,再不肯回来??

这些事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各自伤心罢了。

可比起现在说不能说,忘不能忘,那时候的伤心也都历历分明。

韶华抛人,细雨流光,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呵。

谢致轩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又回头笑道:

“钱的事情,我和大哥想办法。江宁的军费再吃紧,也还用不着你来卖首饰。”

炮兵团的调令下来,唐骧亲自叮嘱叫霍仲褀不必去,谁知这位霍公子在电话里头就较了劲:

“唐次长,您调我的兵,不调我这个长官,这个调令我没脸发下去。”

若是换了别人,这份豪情血气倒叫唐骧有几分赏识,只是政务院长的公子,又是虞浩霆特意派给他妥善安置的,再有豪情血气,也不能填到沈州去。搁下电话,跟坐在对面沙发里的汪石卿对视了一眼,苦笑道:

“石卿,你不是跟这位霍公子有交清吗?正好你在,去帮我劝劝?”

汪石卿含笑点头,眼中却没有附和的意思:

“小霍脾气拗,他实在要去,就由他吧。炮兵又不是步兵,就算真到了前线,也尽有人‘照顾’他,说不定直接就安置在总长行辕了。”

他说着,沉了沉眼波:“况且,他人在绥江,也能安一安江宁的人心。”

唐骧眼中掠过一丝凛然:“怎么?江宁那边有异动?”

“现在还没有。不过以后就说不准了,以防万一吧。”

唐骧靠在椅背上思忖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不行,这件事总长有交待。”

汪石卿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整装起身:

“那好,我去试试看。要是不成,你干脆叫宪兵把他绑到行署好了。”四少年轻,难免顾及这点子幼时的兄弟情分,唐骧这个人多少年了,还是这样一味地宽厚,可恶人总也得有人来做。

汪石卿到的时候,霍仲褀正在带人分拆他们的卜福斯炮,小霍已然换了钢盔,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削,束紧的斜皮带一丝不苟,惟有一条蛇皮马鞭转在手里,依稀还有一点往日的少年倜傥。

“霍团长,您这是要抗命啊?”

汪石卿施施然下了车,霍仲褀一见是他,眼里闪出一点笑意,神色却仍是肃然:

“军令如山,我这是奉命。”说着,迎上前去,微微一笑:

“石卿,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汪石卿亦笑道:“我是给唐次长来当说客的。”

两人进了团部的办公室,霍仲褀便吩咐勤务兵泡茶,汪石卿尝了一口,不由皱了皱眉:

“你如今就喝这个?”

霍仲褀笑道:“这也是六安的瓜片,只不过不是内山茶罢了。好的我都送人了,委屈汪处长了。”

汪石卿把茶放下,半真半假地哂笑了一声:“邺南这里还有人敢敲你的竹杠?”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强人所难,总得有点表示。”

霍仲褀自己尝着杯里的茶,倒像是很满意,“我们这次去绥江,山长水远,也不知道战事会有什么变故,说不定一到就要调上去了,弹药——我总得带上半个基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