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小姐受委屈了,不过,您现在回来就好,其实…”

顾婉凝柔柔一笑,打断了他:“端木叔叔,我这次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你说。”

“我想见一见戴司令,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传个话?

我不能在这儿久留,如果今明两天不行,我就要回江宁去了。”

端木钦一愣:“小姐,您既然回来了,何必还要回去呢?”转念一想,恍然道:

“是他们不肯放小少爷?”

顾婉凝摇头笑道:“您误会了,我是怕带了他来,我就走不了了。”

端木钦听她如是说,又一径称呼戴季晟“司令”,不觉一叹,苦笑道:

“小姐,当年的事,司令也是不得已,您还这样放不下吗?”

顾婉凝垂眸道:“我放不放的下,想必戴司令也不介意吧?”

淡绿的褶帘将日光挡在窗外,虽然端木钦没有说,但她也猜到他们这是要到哪儿去。除了刚回国那次,她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会伤心吗?可是,什么都不会比她这些年的人生更叫她伤心吧?

梅花不属于这个季节,夏日的梅林和寻常草木一样,翠色琳琅。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路,这样的一片梅林,那枝叶深处白玉雕栏的一方墓碑,让她十年来的噩梦尽数成真。

他也是这样立在墓碑前,试图伸手抱她:“清词,你不要恨我。”

她没有哭,只是冷漠地躲避:“我不恨你,我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清词,你带给我一句话,救了沣南数十万子弟兵。可我心里更高兴的,是你到底都顾念着我们的骨肉之情。”

“骨肉之情?”婉凝低低重复了一句,抬眼望着戴季晟:

“要是戴司令也顾念骨肉之情,我倒是想求您一件事。”

戴季晟双目微闭,悠闲一笑:“你不会是想叫我放过虞浩霆吧?你放心,他还撑的住。”

婉凝亦笑语温柔:“是啊,要是他撑不住了,戴司令也不会这么悠闲了。

我就是想知道,您是想让他多撑些日子,还是想帮着扶桑人,断了他的后路,逼他死呢?”

戴季晟细细端详着她:“清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绝不会跟扶桑人合作的。”

“哦,我明白了。”婉凝点头笑道:

“原来您是想等到虞军兵败的时候,再力挽狂澜,救国民于水火。”

戴季晟“哼”了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想让他多撑几天,就不要这样煽风点火,咄咄逼人。”

戴季晟摇头笑道:“清词,倘若易地而处,难道虞浩霆会放过我?”

顾婉凝一时被他问住,咬了咬唇,道:“你就不怕逼急了他,江宁政府会跟扶桑人合作?”

戴季晟笑微微地踱了两步:

“就算江宁政府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虞浩霆这个人,太傲气。

他这样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委曲求全、卧薪尝胆。所以,这一点,我倒真的不担心。”

“你?”顾婉凝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钉在他面上:“那你就当还个‘人情’给我。”

戴季晟似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诞的事体,嗤笑中又有些愠怒:

“还个‘人情’给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情’有多大?”

他说着,忽见顾婉凝眼中泪光莹然,他默然沉吟了一阵,忽然道:

“好,我答应你暂且放过他,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婉凝一怔:“什么?”

戴季晟缓缓道:“你留在沣南,还有你和邵朗逸的孩子,一并要带过来。”

他话音未落,顾婉凝已绝然道:“不可能!”

她答得这样果决,戴季晟不由暗自一叹:

“清词,你该知道,你既然来了,我是不会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

顾婉凝一边说,一边从手袋里摸出一把小巧勃朗宁手枪,象牙护板,流线雕花,极利落地上了膛:

“我也没打算回去。”

戴季晟眉头紧锁:“你这是干什么?”

顾婉凝唇边一丝浅笑,把枪指在自己额边:“我在这儿陪我母亲。”

“你?!”戴季晟压抑着胸中喷薄的怒气:“他那么对你,也值得你这样?”

顾婉凝面上的笑容已变得凄然:

“我不是为了他,我只是不想被我自己的父亲利用,去对付......”

她嘴唇颤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去对付我孩子的父亲。

戴季晟遽然转身,背对着她,良久,才道:“好,我放你走。你把枪放下吧。”

顾婉凝却不为所动:“你对我母亲发誓。”

戴季晟诧然回身望着她:“清词,你就这么不信我?”

一颗眼泪从顾婉凝腮上跌了下来:“你对我母亲发誓,会放我走。”

戴季晟怆然一笑,凝望着那墓碑:“疏影,我保证,让清词平安离开,不会强留她在沣南。”

顾婉凝这才把枪收了起来,定了定心意,道:

“你若是此时在邺南用兵,江宁一定支撑不住,即便虞浩霆不肯,政府也会同扶桑人谈和,不管他们谈不谈得拢,扶桑人都会逼你做决断,当烈士还是做国贼,你都不乐意吧?

可有他在前面撑着,你就算跟扶桑人谈合作,都多一点底气。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戴季晟长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清词,你这么聪明,可有些事,你还是没想明白。

这一局,虞浩霆一定赢不了,他现在退一步,或许还能自保。”

婉凝微微一愣:“你想说什么?”

戴季晟道:“你自己的话,你好好想一想。”说罢,转身朝林外走去。

她不知道她的话会不会有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顾婉凝刚走进酒店大堂,忽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女子拦住了她:

“顾小姐,您好。我是戴夫人的秘书,我们夫人想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戴夫人?陶淑仪?

顾婉凝微微有些诧异,顺着她的手势朝咖啡厅一望,果然有个气度端庄的中年妇人正朝她致意。婉凝略一思忖,便走了过去,另有一对青年男女也要进来,却被侍应拦在了外面。

“戴夫人,你好。”顾婉凝的招呼打得客套而冷淡。

这个夺了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她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陶淑仪的样貌谈不上十分美丽,但五官也算端秀,只是肤色微有些黯,她抬头微笑的神态是良好教养和富足生活 出的端庄雍容。

得到一个未必真心爱她的男人,她会觉得快乐吗?

陶淑仪坦然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父亲叫你清词,我也这么叫你吧。”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在她对面坐下:“不知道戴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待侍应为顾婉凝上了咖啡,陶淑仪才道:“我猜,你来见你父亲,是为了虞浩霆吧?”

婉凝用勺子轻轻搅着杯里的咖啡,并不答话。

陶淑仪微微一笑:“你的相貌很像你母亲,可性子倒不大像。”

顾婉凝把咖啡勺往碟子里一丢:“要是夫人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

陶淑仪面上的笑容滞了滞,神情渐渐肃然起来:

“我来见你,是有件事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恨你父亲。你父亲确实有负你母亲,可你母亲的事,不能全都怪他。”

顾婉凝的目光越来越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陶淑仪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父亲跟你说,当年你母亲回来找他,两个人吵起来,他不肯放你母亲走,结果你母亲抢了他的枪,不小心走火,外头的侍卫听见枪声冲进来,误伤了你母亲,是不是?”

顾婉凝仍是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他骗你的。”

顾婉凝惊异地抬眼看她,却见陶淑仪面上只是一片淡静:

“他这么说,是觉得‘意外’更容易让你接受。”

“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顾婉凝话音 ,手指握紧了桌上的咖啡杯。

“你在江宁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过,当年你父亲和虞军在沔水一战之后,连战连捷,虞军丢了大半个邺南,幸好唐骧在嘉祥奇袭得手,才解了陵江之围。”

陶淑仪见顾婉凝微微点头,又道:“算起来,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前?

顾婉凝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掩在唇上:“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陶淑仪道:“那时候我和季晟刚刚结婚不久,也就是因为我们结了婚,我父亲才肯把沣南的军权真正交给他。你母亲从法国回来找他,见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拿了他的作战部署给了虞军的人。

你母亲以为,只要他兵败,我父亲不会再用他,他自然也就不必和我在一起了。

可她没想到,虞军会集结精锐直接抄了你父亲在前线的指挥部,季晟受了重伤,是被端木舍命救出来的。”

顾婉凝听着她侃侃而言,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

陶淑仪也不辩驳:“你不信我,可以去问端木。或者不妨去问一问虞军的人,当年是不是有这么一份情报,出处是不是你父亲军中的一个女子。”

她呷了口咖啡,接着道:

“我父亲盛怒之下,叫人去杀了你母亲。

我虽然也恨你母亲,但我不想她死,若我父亲真的杀了她,季晟一定会恨我。

我去放你母亲走,可她不肯,还一定要见你父亲,我只好跟她说你父亲重伤不治。

其实,我也不算骗她,那时候,季晟确实生死未卜。

没想到,你母亲信了我的话,什么也没说,就撞在了墙上。”

她话到此处,眼圈儿微红,见顾婉凝眸中含泪,只是一味摇头,便轻轻去拍她的手:

“你母亲去世之后,你父亲又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恨你父亲,我宁愿你恨我。”

顾婉凝猛然把手抽开,噙着泪别过脸去:“你说完了吗?”

陶淑仪踌躇了一下,道:“你要是不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顾婉凝仍旧偏着脸不肯看她:“你说吧。”

“之前你带话提醒你父亲,或许是血浓于水你顾念骨肉亲情,也或许是你厌弃邵朗逸他们拿你的名声作耗,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句话,会改变多少人的生死?”

顾婉凝面色一变,转脸凝视着她,陶淑仪娓娓续道:

“倘若没有你这句话,沣南元气大伤甚至是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你也就不必来了;

多了你这句话,替你父亲解了围,但虞浩霆如今的艰难你都看到了。

可你父亲也好,虞四少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下棋的人,战场上的‘过河卒子’,却是性命——

谁该死谁不该死,是你能决定的吗?

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不管你想要你父亲做什么,你都要知道,他改变一个决定,就是千万人的性命。

你父亲如此,虞四少也一样。”

顾婉凝默然听了,起身道:“谢谢夫人教诲。或许只有夫人这样的人,才是戴司令的佳配。”

陶淑仪闻言,寂然一笑:

“可是我这样的人,终究不是他心里的人。

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有两句私房话想劝你。你母亲的法子虽然不好,可她想的却也没错。

如今这个情形,只要虞浩霆还是江宁政府的参谋总长,你都没有可能再嫁进虞家。

可是,若有朝一日他失了势,不得不求你父亲庇护,那你就是他的珍宝了。”

顾婉凝讶异地望了她片刻,只觉得无话可说:“夫人果然是戴司令的佳配。”

125、我的良人已转身走

诀别诗,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诀别诗》

顾婉凝晚饭之前回到酒店,蔡廷初总算松了口气:“小姐,要回江宁吗?”

婉凝点了点头,默然在餐桌边坐下,交握的双手撑住额头,她不开口,蔡廷初也不便相询,唯有天花板上的黄铜风扇重复着细微的“吱呀”声响,夕阳一坠入山,金红的霞光亦凝成了暗紫,顾婉凝再抬头时,面上只有沉静:“我给你的那封信呢?”

蔡廷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封口的档案袋,撕开封条,把信 来递给顾婉凝,她接在手里,轻声道:“借你的火机用一用。”转眼间,火舌就将那信吞噬殆尽了。

沣南的夜晚比白日里更热闹,街边的小吃摊档一铺接着一铺,像河岸上的彼此掩映的芭蕉叶,各有各的主顾。沙河粉、马蹄糕、烧卖、炒螺、腐竹糖水......咸咸甜甜的食物香气混杂在潮热的夏夜里,伴着绵软南音,叫人心也变得糯糯。蔡廷初陪着顾婉凝在路边吃了一碗杨枝甘露,才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走。洒过水的石板路青黑漉漉,几个短衫长裙,踩着宽口皮鞋的女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扬起一串笑声,顾婉凝回眸一盼,转过脸来,夜色中犹见一弯浅笑。这几日,她笑容绝少,更没有什么欢欣的神色,此时不自觉的一点笑靥,像是曳风初开的珍珠梅,色如珠贝,花似江梅,袅袅一枝,偏消得炎炎长夏。

蔡廷初慌忙错开自己的目光,脸却已红了,心底一边暗自惭愧,一边庆幸好在是晚上。

这时,却听近旁突兀地飘出几句江宁小调,只是唱曲的人却分明北地口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