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一一皱了皱眉:“我没有见过我爸爸,叶喆说,我妈妈和谁一起睡,谁就是我爸爸。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霍仲祺喉头动了动,只觉得这个匪夷所思的逻辑一时间竟是无懈可击,不禁也皱了眉头:

“叶喆是谁?”

“叶喆是叶叔叔的儿子。”

霍仲祺闻言心里暗骂了一句,不知道叶铮怎么教的儿子,一丁点儿的小孩子懂什么?看着一一端正认真的神情,他心里一阵难过,面上却莞尔一笑,捏了捏一一的脸:

“那你想不想让我当你爸爸?”

一一马上点了点头,霍仲祺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地眉眼皆弯:“为什么?”

一一下巴一扬:“因为——他们都说你是英雄。”

小霍赧然抿了抿唇,眼眸中灿然一亮:“那你回头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嗯。”一一刚要答应,却又摇了摇头:“你去跟我妈妈说吧。我说的话,我妈妈喜欢我,她觉得不好也会说好,但是,她不是真的觉得好…我说不好…你明白吗?”

小霍点点头,揉了揉一一的头顶:“好孩子。”

133、他能指望谁呢?

一一在沙滩上已经有一个“舰队”了,新添的一艘“战列舰”刚装上炮塔,小家伙忍不住拍了拍手,一抬头,欣喜地叫了一声:“妈妈!”小霍匆忙向来人敷衍了一个没有展开的笑容,便低了头,尤为专心地清理周围的细沙,一抹明丽的嫣红扫进他眼尾的余光,耳畔是一一兴奋的声音:

“妈妈,霍叔叔说一会儿可以带我去水族馆,你要不要去?

里面有珊瑚,还有很大很大的鱼骨头…”

婉凝皱了皱眉:“妈妈不去,妈妈不喜欢看标本。”

一一惑然问道:“标本是什么?”

“......嗯,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有的也很漂亮。”婉凝擦了擦他脸上的沙粒:

“来,去冲个澡,换衣服。”

她话音刚落,霍仲祺便牵着一一站了起来:“我带他去吧。”

晴空碧海,目之所及都是深深浅浅透明的蓝,她走在潮水边缘,白衫红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幅有了焦点的水彩,他慢慢靠近,却不愿惊动,直到她转过脸,让他看见那淡淡的笑靥弯弯的眼,他才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骤然鲜活起来——阳光有了温度,海浪有了声音,夏花有了香气,归舟有了港湾。

他走在她身畔,目光眺望着远处的岬湾,手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指尖。纤巧的柔荑像被捕获的雏鸟,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逃离。他握得更深,索性牵了她的手背在自己身后,一低头间,无法掩饰的笑容明亮飞扬,像折射在夏花上的阳光。

霍仲祺又走出几步,忽然脚步一停,握着她的手跪了下来:

“顾婉凝小姐,我——霍仲祺,谨以挚诚心意,恳请你做我的妻子。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给我这个荣幸?”

顾婉凝一怔,笑靥倏然隐去,咬着唇避开了他的目光,良久没有言语。

霍仲祺亦觉得自己冒失,红着脸站了起来,面上的笑容尴尬中带着一点腼腆:

“你别多想,我就是一时......呃,不是,我是真的想......”

“我明白。”顾婉凝低低打断了他的辞不达意,“…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我要想一想。”

霍仲祺连忙点头:“你不用为难,我…”他说着,忽然自嘲地一笑:

“我连戒指都没备着,这一次不算。”

她双手抱膝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一只沙蟹飞快地横行而过,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女声:

“顾小姐。”

婉凝回过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芝兰扶风的倩影含笑而立,雅蓝条纹的短袖长裙愈发显得她颀长端秀,花纹简洁的蕾丝手套式样优雅,手上没有没有戒指或者镯钏,唯有一只玫瑰金色的腕表在艳阳之下光芒熠熠。

“霍小姐。”婉凝一面同她打招呼,一面歉然微笑着起身。

霍庭萱的笑容在艳阳之下也毫无瑕疵:“我听他们说,仲祺带一一去水族馆了?”

顾婉凝点点头:“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这里晒了点,您进去等吧。”

霍庭萱笑微微地打量她:“顾小姐要是有空,不知道方不方便和我聊一聊。”

她上一次见她,还是当日唐公馆的派对,她惊鸿一现,便是风雨满城,待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再去追索当初红颜祸水的蜚短流长,同后来的烽火狼烟有什么样的牵连。但她仍有些许好奇,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眼前的女子,依旧是雪肤乌发,薄绸的洋装衬衫无袖驳领,蓬起的嫣红裙摆露出沾了沙粒的光洁小腿,手上拎着鞋子,乍一看仍然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但言笑之间,昔日的娇憨神态已然淡了,又或者,她那样的姿态不肯流露在她面前。

顾婉凝吩咐人上了果盘冷饮,对霍庭萱笑道:

“我在这儿招呼霍小姐,是‘反客为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霍庭萱恳切地望着她:“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我和我家里人都要谢谢你照顾仲祺。”

顾婉凝摇头:

“霍小姐,这几年,我给他......可能还有你们家里,都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霍庭萱微微一怔,方才想要说的话便没有出口,房间里隐约静了下来,被海风荡起的薄纱窗帘起伏如涟漪,她不太确定她这句“以后不会了”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含义,但她这样坦然,那么她也可以更直率一点:

“有些事外人或许不该过问,不过作为浩霆的朋友,有件事我还是想多两句嘴:

其实浩霆一直都很放不下你,我想你们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是因为仲祺吗?”

她留心她的神色,却没有收获额外的讯息,顾婉凝笃定地摇了摇头,笑意清浅:

“霍小姐误会了,我和虞总长早就没有什么了。我和他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庭萱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语气里有罕见的艰涩:“他现在的处境很难,你…”

“霍小姐。”顾婉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政治上的事我不懂,如果他的处境真的很难,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

她声音高了一高:

“可是你能。”

两人对视了一眼,顾婉凝似乎察觉了自己目光中的殷切,匆忙垂了眉睫。

她沉下心意,声音也静了:

“霍小姐,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一出口就淹没在了隐约的潮声里。

“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可是你能。”

“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霍庭萱只觉得心弦冰涩,她说的,她明白,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泄露了太多,但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她知道她的来意,她一定会很失望。她的眼神仍然淡定优雅,唇角扬起的弧线仍然恰到好处:

“你和仲祺在一起,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顾婉凝眉间微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吟了片刻,才道:

“你是他的姐姐,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心意,无论是谁,都会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你在一起,将来可能会有很多困扰。”她的话很含蓄,口吻也有一种轻描淡写的亲切,她一向不喜欢冒犯别人,即便是一个她理所当然应该厌恶和鄙夷的女子。

顾婉凝没有作声,慢慢走到窗边,背对她遥遥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

“人有时候很奇怪,因为怕‘将来’可能会不好,就放弃‘现在’自己明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

你说,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她回过头委婉一笑:

“不过,霍小姐请放心,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国去探我弟弟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霍庭萱的眼波悠悠一漾,凝在她身上,只见顾婉凝轻轻蹙了下眉,又笑道:

“或者,再说得清楚一点,我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所以也不会和霍家有什么瓜葛。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忽然有匆忙的脚步声响,两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姐!”霍仲祺翩然而入,笑意殷殷,语气却有些沉:“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他一进来,就斜坐在顾婉凝身畔的沙发扶手上,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霍庭萱见状,心底轻轻一叹,他这样小心保护的人,其实并非他想像中那样脆弱。

顾婉凝含笑起身:“我得去看看我家那个小家伙,你们聊。”

小霍用果签插起一片芒果,眼中有了然的嘲色:“姐,是父亲让你来的吧?”

“嗯。”

熟透的芒果香甜芬芳,叫人回味,霍仲祺一笑,颊边透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不会跟她分开的。父亲实在不同意,我带她走。”

霍庭萱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弟弟早已不是旧时那个犯了错就在父母面前甜蜜撒娇的锦绣少年,彼时动人心弦的紫箫玉笛,而今却是伤人的刀锋箭镝,只是,他终究还是太天真。

霍庭萱淡漠地摇了摇头:“父亲说,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的要和顾小姐在一起,他也没有办法。不过,父亲有个条件——毕竟她之前的事太惹眼,父亲要你马上卸了军职,带她出国去,在外头待两年,等事情平静些再回来。”

“为什么?”

这个讯息太过意外,霍仲祺虽然眼中已闪出惊喜的光彩,一时间却仍是犹疑不定:

“父亲不介意…”

霍庭萱面上却没有喜色,怜悯般的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在看远处:

“仲祺,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怜悯中带着悲伤的目光一分一分冻结了他眼中才刚刚浮起的惊喜。

原来,如此。

他的眼波如阳光下晃动的海水,明昧不定:

“眼下政府跟扶桑人和谈,要追究轻开战端、扩大战事的责任,有人吵着让四哥负责——

我还在想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原来是我们霍家。”霍仲祺的笑容疲倦而讥诮:

“之前我在沈州,父亲一定以为是四哥故意的,对吗?”

霍庭萱没有答话,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沉默说明了一切。

霍仲祺猛然站了起来:“那还打什么?!叫政务院发声明停战就是了。”

“仲祺。”霍庭萱平静的望着他:

“就是有的打,才有的谈;要是不能打了,谁和你谈?

如果之前沈州保不住,根本就没有谈的余地。”

“四哥撑的住,父亲那边谈成了,开战的事他要负责;那要是他撑不住呢?”

“那就是另一个谈法了,政务院只能跟沣南合作,改组政府。”

霍仲祺点点头,不怒反笑,声音微颤:“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父亲也不想这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姐,那你怎么想?”

“如果虞军能死守绥江防线,政府能尽快和扶桑人谈和停战,于国事是上策,只是浩霆要引咎请辞。”霍庭萱顿了顿,语速快了起来:

“或者,他撇开政府单独跟扶桑人谈和,虞军撤回关内,谁都拿他没办法。再绝一点,他还可以让出龙黔,祸水东引,让扶桑人去吃沣南。”她一径说完,轻轻吁了口气:

“扶桑国力有限,也不想战线拉的太长,有便宜,当然愿意捡。”

“四哥会吗?”

“他不会。”霍庭萱宛转而笑,眸光晶莹:

“父亲从小看着他长大,也知道他不会。所以,父亲担心的是你。”

霍仲祺目光一颤,既而笑道:“要是父亲再多一个儿子,我也就没这么金贵了吧?”

静谧的午后,好风似水,吹过孩子的梦境,流淌着亮白明煦的阳光。小霍放轻脚步走进来,婉凝回眸一笑,目光便又浸在了一一身上。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你的话了。”

顾婉凝怔了一下,旋即莞尔:“我不这么说,你家里人怎么会喜欢我呢?”

小霍闭上眼,唇边的微笑像春日傍晚带着花香的风,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小骗子。”

绥江行营里的一切都直接,高效,有条不紊,无论是龙黔的战局动荡,还是政务院和扶桑人的秘商,似乎都对这里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影响。站在这里,让她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不温暖,但简洁明了,而霍庭萱知道,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眼前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沉着笃定,戎装笔挺,玉树琳琅,连投射在她面上的目光和从前没有两样:

“庭萱,你来——霍伯伯知道吗?”

霍庭萱的声音沉静得有些哀伤:“是我想来看看你。”

虞浩霆点点头:“要入秋了,北边冷,你早点回去吧,免得你家里担心。”

霍庭萱嗫喏了一下,眼眸中忽地燃出两簇细小的火花:“我父亲已经在联络戴季晟了,你知道吗?”

虞浩霆淡笑着点了点头,玩笑似地答道:“军情处一直在加班的。”

霍庭萱眼底泛了潮意:“那你有什么打算?”

虞浩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别急着掉眼泪,我也没有马革裹尸的打算。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招呼你了。”

他说着,就往外走,只听霍庭萱在他身后急切地叫了一声:

“浩霆!”

接着,她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个意外让他皱了眉,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

她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态,仿佛列车突然冲出轨道。她把脸贴在他身上,眼泪慢慢地渗了出来。

“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刺痛了她,她似乎明白这些年兜兜转转,他在她身上希取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