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抱紧了他,声线里有轻微的哽咽:

“浩霆,我们结婚吧。”

他握着她的手,从自己腰际慢慢移开,甚至没有回头:

“庭萱,我谢谢你。

政治和军事,很多时候都是两回事,你明白的,我和霍院长也谈过。回家去吧。”

说完,便在她薄雾般的泪光中走了出去。

邵朗逸的嫡系尚能建制完好地退到洪沙,虞军在隆康山区另一脉的守军却被扶桑人追的一溃千里,幸而还有孙熙年这样的悍将还能且战且退,几乎拼光了麾下的子弟兵,才掩护着前敌指挥逃出生天,陆续败退下来散兵不过十之二三,大多被薛贞生明火执仗地落井下石——就地收编在了锦西。如此一来,不免又有人旧事重提,非议虞浩霆当初对他信任有加,到如今却养虎为患。

虞浩霆翻了一会儿报纸,仿佛有些无趣,眯着眼睛觑了卫朔一眼:“卫朔,你回江宁一趟吧。”

卫朔连忙站起身,挺直了身子:“总长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给你放几天假,回去看看你父母。”

卫朔皱了皱眉:“我不回去。”

虞浩霆的眼神里蕴了点笑意:

“我又没说不让你回来。这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等打起来了,我想放你的假也没空。”

卫朔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虞浩霆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一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去吧。你整天跟着我,成亲几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卫朔脸上热了热,身子仍然绷得笔直:“我不回去。”

虞浩霆神色一冷:“连你我都支使不动了?现在就走,下个礼拜三回来,听明白没有?出去!”

卫朔只好答了声“是”,闷着头退了出来。

他手上利落地整理着行李,心里忽然一阵委屈,委屈地他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他们的车像颠荡在引爆的雷区,开车的侍从脸色煞白,额上密密一层汗珠,一直在看文件的虞浩霆忽然点名似的叫了那司机一声,车里的人精神一震,便听他闲闲说了一句:

“放心,参谋总长在你车上呢。”

那一刻,他们竟都觉得安心。

这么多年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多。从懵懂孩提到风华少年,他似乎与生俱来就习惯了这样的姿态。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夫人指望他越过兄长,吸引老总长的视线,老总长指望他承继这半壁江山。后来,多少人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多少人指望着他升官发财。到如今,人人都指望着他有铜墙铁壁,去抵挡烈火烽烟——不管依靠他、信赖他,还是质疑他、指责他,就连那些日日夜夜挖空心思算计他的人,也都在指望他。

人人都指望他,可他能指望谁呢?

134、男儿到死心如铁

“妈妈,一一都有妹妹了,我也要。”叶喆闭著眼睛拱在骆颖珊怀里絮絮念叨:

“我们买个比月月大的妹妹吧!月月只会哭,不好玩儿。”

骆颖珊不胜其烦地把他拎到枕头上摆好:“成,明天让你爸爸带你去买。”

话音刚落,就见叶铮游手好闲地了晃进来:“要买什么?”

叶喆的眼睛挤开了一条缝:“买妹妹。”

叶铮在儿子脸上掐了掐:“什么妹妹?”

“一一有妹妹,我也要,要比月月大......”

叶铮闻言,神色一黯,旋即又笑嘻嘻地觑着骆颖珊:“妹妹不用买,跟你妈妈要就行了。”

骆颖珊剜了他一眼没作声,轻轻拍着叶喆哄儿子睡觉,叶铮靠在床边的矮柜上,探手过去在骆颖珊脸上也掐了掐,低声“点评”了一句:

“瘦了。”

骆颖珊半嗔半笑地说:“瘦了就好了。”

叶铮倒是难得的没跟她斗嘴,低头一笑:“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骆颖珊皱了皱眉,跟着他走出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叶铮拎着帽子停在楼梯上,回过头玩味地看着她:“公事。你要是不信,跟我一起走?”他说着,刚要下台阶,忽然又站住了,仿佛很不情愿的啧了啧嘴:

“有些事儿早点跟你交待了也好。”

他故意顿了顿,阴阴笑道:“这些日子我跟罗立群收拾了些人,备不住回头有人打我的黑枪。”

骆颖珊一怔,叶铮见状“嘿嘿”一笑:

“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叶喆送到我燕平家里。你呢——”

他摸了摸骆颖珊微微发白的面庞,嬉皮笑脸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事儿就赶紧改嫁吧。”

骆颖珊气苦地瞪着他,刚要开口,却见叶铮神色凝重地用食指在她面前点了点:

“不过有一条儿:你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唐骧!”

骆颖珊呆了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叶铮你混蛋!”咬牙切齿地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打。

叶铮攥着她的腕子把她带到怀里,一脸无奈地拍抚着:

“好了好了,你要实在想嫁给唐骧,那也行,反正我也管不了了,你哭什么啊?”

他嘴里说着,手已经探进了骆颖珊的睡袍…

颖珊猛然惊觉,满眼泪光中茫然看着他,抽泣里带着惊诧:“你干什么?”

叶铮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正色道:

“姗姗,以后我出门的时候你不要勾引我,会耽误事情的。”

说着,点了点腕上的表,利落地下了楼。

门外秋风乍起,夜色正浓,依稀带了点萧瑟的凉意叫人愈发想念曾经的春光明迷。

那一年的暮春花影,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轻轻一笑,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了他,把后面的句子续下去——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马腾在门口探头探脑晃了几下,终于引起了顾婉凝的注意:“怎么了?”

“师座他…”马腾走进来,唯唯诺诺地小声嘀咕:“刚才把电话给摔了,要不您去看看?”

“谁的电话?”

“不知道。”马腾摇摇头,一脸愁云惨雾:“我们师座以前不这么发脾气的。”

霍仲祺摔的不止是一部电话。

顾婉凝端着碟龙眼过来,刚走到门口,就见信纸、笔架、电话......连一盏珐琅台灯都被打落在地板上。霍仲祺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面孔埋在手心,听见她的声音,才抬起头,抿了抿唇,却没有言语。

“是你父亲的电话吗?”

霍仲祺咬牙点了点头,婉凝剥出一颗龙眼递在他手里,径自起身把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了起来:“有些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决定的,你不要为难你自己。”

他抬起眼,正看见她唇角薄薄的笑意,落花一般姿态凋零。

没有月光的夜,海浪也显得狰狞,浑厚的潮声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潮 去,他在沙滩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午夜的深沉模糊了海天的边界。小霍在壁灯的微光中正要上楼,忽然瞥见书房的门缝里泄露出一线灯光。

他轻声过去推开了房门,便看见一个笼着睡袍的娇小身影无声无息地蜷在沙发的角落,即便他走进来也没有回头。他望着她身边散落的报纸,蹙了蹙眉,是在这儿睡着了吗?

然而他刚一走进,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她没有睡着,她只不过是不肯抬头看他,她缩紧的身子巍巍颤抖,克制到极处的哽咽是惊雷无声,一瞬间就震乱了他的心。

“婉凝,你怎么了?”

他把她圈在怀里,试探着去捧她的脸,触手却尽是泪水,她攥在手里握皱了的一张报纸,他的目光划过,心下了然:“你是担心四哥?”

她面上泪痕恣肆,两颊烧红,眼眶也是红的,声音像被泪水浸没: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

霍仲祺用力抱紧了她,只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苍白乏力:“你别怕,四哥不会有事的。”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我知道。”她仰望着他的眼,终于抽泣出声:

“可是他那样一个人,你让他败,比让他死还…”

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他那样一个人呵——

“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

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

“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

她也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

她的泪水是无法遏止的泉涌,他捧住她的脸,急切地唤她:

“婉凝,婉凝,你听我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有四哥解决不了的事情,真的。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四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从来没有…”

他一字一句都郑重其事,然而,她只是摇头:

“不是的,如果没事,他不会让我走......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我看着他输,你明白吗?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选什么。

“回头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

她听着他的话,几乎不忍心去看他的眼。

虞三小姐哪需要她探看才不孤单呢?他不过是想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三姐。

她能为他做的,不过是让他放心而已。

她才一说“好”,他便如释重负。

她酸楚的想哭,可她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哭,

他那样一个人呵——

是可伤不可退,宁愿死,也不肯跪的。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可他必须亲手埋葬掉自己的骄傲。

于他而言,屈辱比死更残忍,那比屈辱更深的凌迟,是让她看见他的屈辱。

小霍默然听着,拿手帕去拭她的眼泪,柔声道:

“婉凝,先不哭了,你放心,我有法子。父亲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回沈州去,看他怕不怕!

你知道的,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我闹起来,他们什么都得答应。”

他说着,微微一笑:“我父亲都肯让我陪你出国去,乖,不哭了。”

顾婉凝在泫然中蹙眉看了看他,突然惶恐地摇头:“你不要回去了。”

霍仲祺抚着她的头发笑道:

“嗯,我就是吓唬吓唬我家里,我父亲最老谋深算的,他肯帮四哥,就一定没事。你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醒了,就没事了。我保证。”

他揽了她倚在自己胸口:“睡吧”,想了想,又笑道:“我唱一段《惊梦》给你听?”

顾婉凝嘴角犹噙着一滴眼泪,声气如叹,笑意荒凉:“好啊。”

“我也好久没唱过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

小霍低低清了下嗓子,试着开口,正是一段温存流丽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

从前习惯的调门如今却嫌高了,他胸腔里骤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别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赧然笑道:“…看来是唱不成了。”

玻璃窗格上噼啪作响的雨点把顾婉凝从朦胧睡意中惊醒,窗外天光晦暗,身边的小人儿倒睡得香甜。她刚想伸手去摸一一,忽然听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便阖了眼。

靠近她的气息是熟悉的,但他身上配了武装带和略章的 戎装却让她觉得惶然,他衣上的金属扣钮隔着柔软的缎子衣裳贴在她背后,他不说话,只是轻 住了她的手。

他的怀抱似乎和之前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直到一颗眼泪从贴在她额角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那一线潮意挑破了她心底的惊惧:

“仲祺…”

“仲祺…”

她幽幽唤他,听得他心弦一颤,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却连忙把手指竖在她唇上,他不敢让她开口。

他怕她会留他。

他怕她若是开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声浩荡如光阴,一去不返,他终于在她额角落了一个轻盈的吻:

“你放心。”

霍仲祺一走进来,就迎上了虞浩霆凝重的目光:“出什么事了?”

“总长。”他挺身而立,尽力做出个标劲青松的姿态:“您要是放心,就把沈州交给我吧。”

虞浩霆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之前沈州的守军折损殆尽,您知道的,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胡闹。军人的第一要务是服从,你懂不懂?”他见霍仲祺低了头默然不应,轻轻一笑:

“你要真想帮我,回去比在这儿有用,懂不懂?”

霍仲祺抬眼苦笑,目光里浮起了一抹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