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不用骗我了。我在这儿,父亲多少还能有一点顾及,我回去了,他只会变本加厉。”

虞浩霆垂了眼眸,良久,才道:“仲祺,你在不在,事情都是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涩:“回去吧,带她走。”

“四哥!”小霍颤着声音叫了一声,眼中晶莹闪动:

“你还不明白吗?你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视线相撞,激出一样的痛楚。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小霍低声道:

“我给叶铮打了电话,说你的意思,一旦沈州失守,马上就送她走。”

虞浩霆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是片刻的沉默,霍仲祺忽然笑了,赧然里隐约带着点淘气:

“总长,人在城在。”

虞浩霆看着他,亦洒然一笑:“好。”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135、你就是个…

朔风凛冽,干燥的雪花直扑眉睫,寒冷让人麻木也让人清醒。战争的爆发像炸开的动脉,而停歇则静默如死亡。战线的僵持是谈判桌上的筹码,每一个标点背后,都是无法计数的生命和热血,每一条电令之下,都是他亲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时候,反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总长,急电!”林芝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一尺多厚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

急促的声气让虞浩霆皱了眉,然而回头看时,却见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及——欣然?

“什么事?”

林芝维趟着雪急“跑”了几步:“总长,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边接过文件夹一边问:“震中在哪儿?烈度呢?”

“还不清楚。不过,有海啸。”

两天之后,空投到扶桑阵地的传单上影印了国际通讯社的报道和大幅照片。罕见的巨震灾难空前,繁华都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连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刚刚僵持下来的战线,突然又沸腾起来,扶桑人把前线轰成了焦土,虞军的防线却一径收缩,避其锋芒,就在沈州的城墙几成泥渣的时候,一路轰鸣的战车戛然而止——困兽的血终于流干了。

签完最后一道电文,窗格上已经映出了暖红的霞光,虞浩霆闭上眼,轻轻吁了口气。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不过有时候,大概人还是要一点运气,“卫青不败由天幸”,那他呢?

军中的除夕,没有爆竹辞岁,没有家宴团圆,只有酒:伏特加、白兰地、烧刀子、老白干......端得看军需官们的本事和自家长官的面子。虞浩霆从沈州的城防阵地一路回来,一餐年夜饭东一勺西一碗,到了哪儿,都少不得喝上一杯。

营里倒是别有一番热闹,齐振和林芝维一班人凑了一桌火锅,吃到兴起,也耍酒令玩儿。他们回来的时候,林芝维大约被罚了,正听见他捏着嗓子唱曲儿:

“口咬青丝风筝断。你走时荷叶榆钱,到如今霜凝冰寒…”

卫朔听着只觉得牙碜,忍不住蹙了下眉,侧眼一看,虞浩霆果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他刚要往前走,虞浩霆却突然站住了:“卫朔......”

他迟疑地叫了一声,胸口微微起伏:“我要回江宁一趟。”

说罢,回过头来目光殷殷地望着卫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回江宁一趟。”

这念头倏然萌生,一瞬间竟叫人不能自已。

飞机在江宁落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只是除夕的夜,辞旧迎新,无人入眠。

车子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穿过笼着薄雪的闹市民居,空气里淡淡的硫磺气息叫人想起战场,然而此时此刻,不管怎样的热闹喧腾,都让人觉得安宁静好。烟火灯光里映出一行行崭新的春联,满眼的“风调雨顺”“万象更新”,满眼的“吉祥如意”“物华天宝”。

直到出了城,周遭才安静下来,车子也渐渐加速,就在这时,虞浩霆忽然吩咐“停车”。

路边一座小小的院落,门楣素朴,上头挂着两盏朱红的灯笼,还另插了一盏金光灿灿的鲤鱼灯。金红交错的灯光照见近旁的矮墙上斜斜伸出一树覆了雪的欹枝。

虞浩霆拂开上头的薄雪,几朵幼弱的蜡黄小花露了出来,冰雪镇过的幽香,委婉清冽,沁人心脾。他静静看了片刻,抬手折下一枝,转身招呼跟着下车的周鸣珂:

“放两块钱给人家。”

“‘哥哥’,叫‘哥哥’。”

“…”

“哥哥!”

“妈—妈—”

叶喆纠缠了几次,刚刚长出三颗乳牙的惜月就是不买账,叶喆忍不住嘟了嘟嘴:

“月月真笨!”

“月月才不笨呢!”一一立刻凑上去纠正,“月月,叫‘哥哥’。”

惜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转了两转,软绵绵地开口:“哥-哥-。”

叶喆讪讪地拉了拉惜月玩具似的小手,跟一一打商量:

“一一,把月月借到我们家玩儿几天吧,我的炮全归你。”

一一摇头:“肯定不行,月月会哭的。”

“不会的,我给她吃橘子糖。”

两个小家伙讨价还价还没个结果,惜月已经睡着了。一一和叶喆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压岁钱”上,唧唧咕咕讨论个没完,时不时地被各自的妈妈 嘴里一颗红枣、莲子之类。

骆颖珊和叶铮想着顾婉凝带着两个孩子在皬山守岁未免孤单,就带了叶喆过来。于是,就算不放鞭炮,酌雪小筑里也热闹非常。

花厅里特意燃起的守岁明烛,烛花一跳,回廊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堂内的人。

“总长!”

叶铮霍然起身,既惊且喜。骆颖珊和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一看着一下子进来一票人,有点儿摸不清状况,贴在妈妈身边暗暗打量来人。

虞浩霆一言不发地摆了下手,片刻之间,花厅了的人几乎走了个干净,只有一一犹自牵着妈妈的手,不肯理会叶铮“出去放花炮”的花言巧语,直到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才不大情愿的被叶铮抱了出去。

顾婉凝的双手紧握住桌案的边缘,腕子上的珍珠手钏巍巍颤抖,像是要支撑自己站住,又像是说服自己不要离开。她眼尾的余光里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她极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里的情绪,却只能徒劳。

她侧着身子没有看他,小巧的下颌陷在领口那两弧茸白的貂毛里,鹅黄缎面的丝棉旗袍上绣了银白淡绿的折枝花样,在这冬日里叫人分明看见了早春。

他走到她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蜡梅搁在她手边: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第一枝花。”

她低着头,一颗珠子似的泪滴“啪哒”一声打在那蜜蜡般花上。

她仰望着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可就在即将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却猛然缩了回来,匆匆抹掉自己唇边的泪痕:“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看看宵夜有什么。”

说着,慌忙转身要走。

虞浩霆一把从背后捞住了她的腰:“我不吃宵夜。”

他的怀抱刹那间停滞了时光。

她缩着肩膀,像在屋檐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有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跃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她发上,她一失神间,被他转了过来。绵延的吻从她的额头绵延到了 的唇,热切而坚决的触感如电流,如火焰。

她恍然省悟过来,双手死死撑在虞浩霆胸口,仰望他的双眸泪光莹然。

虞浩霆讶然看着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拳头,缓缓放开了她,眼中渐渐闪出冷冽的光芒:

“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摇一摇头;你摇一摇头,我马上走!”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她垂了眼眸,从他身前退开了一点,低低摇头,慢,而坚持。

“好。” 虞浩霆咬了咬牙,“你就是个…”

一语未尽,转身就走了出去,军靴在地砖上踏出凌厉的声响。

顾婉凝看着他的背影转瞬间消失在夜色里,一起带走的还有笼在她身上短暂而炽烈的温度。

她慢慢走出去,庭院里空无一人,连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静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眼泪无所顾及地淌在脸上,无人得见,也就不必去擦。突如其来的绞痛从掌心沿着手臂窜进胸口,她连忙去扶身边的廊柱,却忽然被人揽住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带戏谑:

“就算是我走了,你喜极而泣,也不用哭成这样吧?”

她急忙转身,孤岩玉树一样身影触手可及,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失控地抱住了他的肩:“你......你怎么没走呢?”

虞浩霆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 了一下:“我要是再信你,我才是疯了。”抬手把她抄在怀里,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坏丫头!”

她旗袍的下摆被他翻上来,柠黄的丝绸里子衬着莹白纤润的一 ,有一种清新的媚惑。她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是把脸颊贴在他胸口,须臾不肯离开,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那晚,她也像这样,缩在他怀里予取予求,只是那时候,她不会这样抱他,她只有害怕,没有依赖。

被情感温存的欲望,缠绵成春风化雨的 ,冰消雪融,春日的 舒展开来,他轻轻一笑,在她细巧的锁骨上吮出一瓣嫣红,然而笑容未竟,他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再看她的眼神,果然也变了!

虞浩霆暗自一叹,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脸上却笑得不怀好意:

“宝贝,你要 不如换个地方。”一边说,一边捉了顾婉凝的手往身下带。

然而他怀中的人却把手抽了回来,在他肋下战栗着摩挲,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虞浩霆捉了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力亲了一下:“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摇头,惶恐而又坚决:“以前没有。”

他邪邪一笑:“宝贝,我身上有什么没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顾婉凝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调笑,只是探过他的衬衫,把手按在他肋下,几乎像要哭出来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近一尺长的伤口斜贯在他肋下,缝合的印记依然狰狞可怖。

虞浩霆知道瞒不过了,只好揽着她躺了下来:

“就是之前在绥江,我的车让炮弹掀了。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不要紧。”

他说着,展颜一笑:

“那天我还跟司机说,‘放心,参谋总长在你车上呢。’刚说完没十分钟就出事了,幸好他们都没事,要不然…”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伏在他身上,眼里却尽是哀戚:

“.......我在绥江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虞浩霆把她往自己面前带了带,蹙眉笑道:

“宝贝,你怎么变笨了?参谋总长受伤那不是动摇军心吗?”

她偏过脸,可眼泪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虞浩霆拥着她,轻 着她散落下来的长发,柔声道:

“宝贝,不哭了,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不信——”

他翻过身把她锢在怀里,促狭地觑着她:“你验验?”

她原本还能圈在眼里的眼泪应声滚了出来,他把她抱起来,贴紧了自己,温柔的声线里忽然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宝贝,你一哭,我都不敢动了。”

他的动作深入而沉缓,带着不容置疑地果决,是掠夺亦是修补。那无法启齿的水深火热让她分不清欢愉和痛苦,直到崩溃如火焰的电光贯穿了她所有的意识。

他整夜抱着她,直到晨光熹微。他吻着她刚要起身,却惊觉她环在他腰际的手隐约扣紧了。他心头一震,抚着她轻声道:“婉凝,你是不是醒了?”

只听她含混地应了一句:“没有。”

他心里一阵温柔酸涩,停了片刻,才道:“早上了,外头天都亮了。”

她仍是偎在他胸口,轻声道:“是雪。”声音虽然轻,却有一点执拗的坚持。

他苦笑,她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地留过他,她这样留他,他怎么走得了?

他揉了揉她的 ,紧接着便吻了上去,他刻意作弄她,她很快就应付不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带到了云端。

虞浩霆刚走出酌雪小筑的庭院,忽然看见文嫂等在外头,目光里半是疼惜半是欣慰:

“四少,您......要不要看孩子?”

虞浩霆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一已经有自己的小床了,惜月还睡在搭了蕾丝纱帐的摇篮里。

虞浩霆看着趴在枕头上的一一,回头对文嫂道:“照看这么两个小人儿,辛苦您了。”

文嫂谦敬地摇了摇头:“小少爷很乖,惜月小姐现在也不爱哭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是个乖孩子?那性子倒是像朗逸。”

文嫂闻言犹疑着蹙了蹙眉,却终究没有开口。

虞浩霆在一一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的温柔,这温柔又叫他觉得伤心——要是他们那个孩子还在,现在,他真的就能教他骑马了。

虽然还未满周岁,摇篮里的惜月已经显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清秀了,这样漂亮的宁馨儿,偏偏......他这样想着,心头忽然一跳:要是他们也有个女儿,不知道有多漂亮。

枕边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他的人却已走了。她的手探到本该空落落的枕上,却忽然触到了什么。顾婉凝睁开眼,只见枕上放着一个锦绣错金的条匣,她拨开牙扣,只看了一眼,就咬住了唇。

条匣里存了两份素红织金云锦底的婚书,她同他的名字、生辰、籍贯齐齐挨在一起,后头还缀着一句“芝兰千载,琴瑟百年”,证婚人的名目后头,一个是唐骧,另一个居然是乐知女中的校长潘牧龄,饶是眼眶微热,她仍是忍不住一笑。

除了她,其他人都已经签字用印——那条匣里还立着一枚小印,用隶书刻了她的名字,和他的私章相仿,只是纹理一阴一阳。

她看了许久,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锁在了妆台的抽屉里。

吃早饭的时候,文嫂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四少这一走,什么时候才回来。”

婉凝盈盈笑道:“快了,仗要打完了。”文嫂面色一喜:“四少这么说的?”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他没有说,可我知道。”

136、我爸爸明明就比你帅

关于爱情的路,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于爱情的歌,我们已听过太多

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于心中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生命中的精灵》

云浦这边一向安静,可这会儿才吃过早饭,马路上就有连串的汽车鸣笛声。方青雯眉梢一挑,朝花园里招呼了一声:“锁子,去看看外头怎么回事?”

杨云枫扔下的那个小勤务兵丢了浇花的水壶,麻利地跑过去,隔着外头的镂花栅门就是一阵唧哇乱叫。马路上刹停了一溜汽车,前头的敞篷吉普上跳下两个戎装抖擞的年轻尉官,一个呼喝着安置岗哨,另一个快步跑向后面的一辆乌黑铮亮的雪佛兰Suburban,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明绿的梧桐树影摇碎了一地春阳,车里的人欠身而出,肩上的军氅被风荡起,腰际的指挥刀金光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