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娆戒备地看着他:“因为什么?”

“因为…”谢致轩叹了口气,“因为霍家想要这门婚事。”

谢致娆忽然轻轻一笑:“嫂嫂跟你结婚,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里也想要这门婚事,这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像浩霆哥哥那样,家里人都不中意的才好吗?”

“致娆!”谢致轩咬牙硬了硬心肠,“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小霍他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你…”他还没说完,谢致娆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倔强地抿着唇:

“你不用拿那些你自己都知道是违心的话来劝我。”说罢,转身便走,临要上楼的时候,又回过头,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楚楚:“哥,我…”

细微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

“这些年她心里想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早就应该跟她说清楚!以前的事也就算了,现在你娶谁不好,非要招惹她!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总还有些情分吧?你已经耽误了她这几年,还要为了你们霍家,耽误她一辈子?”

谢致轩很少这样发火,霍仲祺默然听着,待他说完,也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肃然点了点头:

“致轩,这件事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对不起。我会跟她说清楚,你放心。”

谢致轩不知道小霍是怎么跟致娆“说清楚”的,只知道接下来两天檀园没有消停过一刻。

致娆不肯下楼,不肯说话,连饭都不肯吃。等到她总算开口说话,却是夜里叫拆信刀划破了手,手背上的创口不算深,只是滴在衣 上的连串血迹叫人心惊。虽然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母亲却着实慌了神,抱着她问了一夜,第二天用过早饭就去了霍家。他劝母亲慎重,母亲凝眉轻叹:

“我知道她跟小霍在一起未必会快活,可她和别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快活吗?至少这一个她甘愿。

试过了这一次,或许将来她还愿意将就别人;没试过,终究不甘心。”

霍仲祺和谢家小妹传出婚讯,一时间,成了江宁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新闻。霍家清贵,谢家豪奢,这样一桩婚事是理所当然的锦上添花珠联璧合。虽然婚期近在眼前,谢家小妹又不大肯将就,但两家人竭力操持起来,诸般事宜也都算顺畅,惟有婚礼当日的珠宝谢致娆一直没有十分能看上的,后来加了三成的价钱请别人让出一套从国外定制的钻饰,才总算合了准新娘的意。

只是登在报纸头版的结婚启示版位略偏了一点,照片放得不够大。没办法,连日来的头条都太过重大,日日都有事关南北和谈的要闻发布。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和谈的地点仍然选在吴门,只是那一年是隆冬,这一次却是暮春。

“我听说你把首饰让给致娆了?”虞浩霆合上报纸,一边喝咖啡一边问。

“不是‘让’,是‘卖’。”顾婉凝轻声笑道,“价钱——我加了三成。”

虞浩霆笑微微地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你是不想让人知道那首饰是你的。

不过,致轩知道,回头要是他告诉了致娆,那丫头一定会想你这个嫂子怎么这么小气?”

“致轩不会说的。”顾婉凝言罢,秋波一漾:

“况且,我可替他们省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也不算太黑心吧?”

虞浩霆放下餐巾,手指朝她虚点了点:

“我回来之前,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妥了,不许再拖了。

要不然——我去跟她要回来你信不信?”

听说爸爸要“出差”,一一也跟着妈妈送到楼下,虞浩霆见这小人儿皱着眉头,神色颇有几分沉重,俯身捏了捏他的脸:“还没睡醒呢?”

一一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你明天能回来吗?”

虞浩霆莞尔:

“明天不行,爸爸要去两个星期,你在家里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带礼物给你。”

“那月月呢?”

虞浩霆赞许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月月也有。”

一一又盯着他看了一阵,勉强点头:“那好吧。”

然而,虞浩霆从台阶上下来,刚要上车,小家伙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一并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此刻毫无征兆的嚎哭格外惊人,涟涟泪水把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一一,怎么了?”顾婉凝急忙把他揽在怀里劝哄,“一一不哭,好好跟妈妈说…”

虞浩霆亦是第一次看见他哭,而且是这样的惊天动地,叹为观止了半秒,也赶忙回去抱他,一一攀着他的颈子,哭声似乎弱了一些,叫了一声“爸爸”,却仍是泣不成声。

虞浩霆把他抱起来,迂回地逗弄:“怎么哭得跟个女孩子似的,是不想爸爸走吗?嗯?”

一一在他衣领上蹭了蹭眼泪,小手朝大厅里指了指,虞浩霆只笑到:“有秘密要跟爸爸说?”跟顾婉凝递了个眼色,便抱了他进去。

一一吸了吸鼻子,犹自带着抽泣:“你是不是骗我的?你说回来是骗我的。”

“怎么会呢?”虞浩霆失笑,随即抚着他的背脊正色道,“爸爸保证,绝对不骗你。

这样——你让妈妈找个日历给你,每天早上涂一格,涂满两个星期,爸爸就回来了。”

“你真的不骗我?”

“当然是真的。”

一一绷着嘴不说话,只是用力贴在他肩上,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以前霍叔叔也说要当我爸爸的,霍叔叔还带我去看大船,可是后来就走了,都没有回来看我…”

虞浩霆笑容一滞,抚着他背脊的手不觉停了。

“叶喆说,霍叔叔是喜欢我妈妈才愿意当我爸爸的,一定是我总缠着他跟我玩儿,他才不来看我的,也不喜欢我妈妈了…”他越说越委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都没有烦你了,你别走了,我妈妈很喜欢你的,她以前都没有…没有现在开心,你别走了,别不要我…”

虞浩霆轻轻拍着怀里的小人儿,眼底一阵潮热,一直都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过于安静听话,而且似乎不太和他亲近,他以为是他和他不熟悉的缘故,却不没想到是为了这个。他极力收敛着心头的酸涩抽痛,抹掉一一脸上的泪珠,柔柔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一一记住,你和妈妈是爸爸最宝贝的人,什么都比不上,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

他说着,温存一笑:“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一一眼睛一亮,刚要点头,又皱了眉:“那妈妈呢?”

虞浩霆果断答道:“妈妈也去。”

“…月月呢?”

“月月也去。”

自觉已经习惯了“大场面”的马腾还是没能适应霍仲祺结婚的派场:

客人一天请不过来,婚宴要开上三天;新娘子的一对耳环,比梅园路上的一栋宅子还贵;八层的结婚蛋糕装饰得花团锦簇,一直到眼睁睁看着人吃进嘴里,他才知道这玩意儿还真是能吃…

当然,再罪过的开销放在他们师座身上也不嫌过分,唯一让他泛酸的却是婚礼上六个男傧相都没轮到他——师座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句,他还没来得及假装谦辞一下,新娘子和两个在场的女傧相就投了“反对票”。嗨,他哪点儿比不上那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哦!

不过,在这样的“大场面”里,他这点儿酸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梦想中的模样——除了红毯尽头的人,没有打领结,而是穿着一身戎装礼服。

她挽着父亲走进来,礼堂里的人都含笑回眸,她用最完美的仪态来回应那些赞赏和钦羡的目光,以及他的微笑注视。换戒指的时候,她有一点紧张,她曾经见过不小心掉了戒指的婚礼,一圈灿然骨碌碌地滚出去,被不相干的人捡回来,多尴尬!

还好,所有的所有都近乎完美,一如他翩然的风度,她无瑕的容光。

他翻起她的面纱,落在她唇上的吻轻柔而克制,她红着脸想,这一刻的照片一定浪漫如梦幻。

他挽着她在漫天花雨中走出来,镁光灯亮成星海,她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婚礼,连意外都这样美——方才,走在前面的小花童被裙子上的飘带绊倒,戴着花环的小姑娘在一片善意的欢笑中坦然站了起来,倒回两步重又往前走,原本庄谨的气氛一下子放松诙谐起来。

她忍不住凝眸看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她也在别人的婚礼上摔倒过,只是她可没有这样大方,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毁了,直到一个笑容明亮的男孩子帮她捡起花篮,展平了裙摆。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梦想中的模样,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略带伤感的念头:

如果这一生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霍家的宅院她来往过许多次,而这一次,格外不同。喜气盈盈的婢女们都改了称呼,驾轻就熟地“少夫人”叫她觉得这称呼仿佛原本就是她的。

婚礼和婚宴大半都属于家族,而这样新月如钩的春夜,才纯是属于爱人的。

她卸了妆,又换过衣裳,过肩的卷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她总要找件最寻常的事情来做,才能掩饰按耐不住的忐忑。可是等了许久,该来的人还是没有到。

霍家的家俬陈设和檀园很不同,过于久远深重的韵致让她有些惴惴。她想要唤人,刚一走到门口,轻缓的敲门声忽然在她面前响起,她心头一抖,慌忙向后退了两步:

“谁?”

“致娆,是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该说些什么,敷衍着应了一句:“哦。”

隔着雕花门的声音清和而温柔,“你要是睡了,就不用起来了。”

“我没有睡呢!”

话一出口,她的脸腾的一下子烧了起来,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他的礼服也脱了,衬衫散着领口,神色清宁,不大像是刚跟别人应酬过。

他微笑地看着她:“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忍不住拢了拢眉:“你要去哪儿?”

“我就在隔壁。”

谢致娆一怔,娇红的脸色略冷了冷,咬着唇低了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仲祺连忙笑道:“我是想今天折腾了这么久,你一定也累了…”

致娆低低打断了他:“那你为什么不陪着我?”

霍仲祺默然看着她皙白的发线,柔声道:“好。”

140、欲求永年

可能是不符合现在的某些要求,这一章的前面部分被吞了,我可能有点儿强迫症…真的很难接受…

如果有人想看这一章的完整版本,就是这里了——

141、惟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悠然谈笑间,虞浩霆的眼神向边上轻轻一掠,戴季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长裤短发的女子一面兴致勃勃地同顾婉凝聊天,一面朝他二人这里张望。他正揣度那女子的身份,便听虞浩霆回头吩咐同行的侍从:“去告诉那个记者,明天下午三点以后,有一刻钟时间给她作采访。”

戴季晟闻言一笑:“想不到虞四少这么平易近人。”

虞浩霆摇了摇头:“司令谬赞了,那是我夫人的朋友。”

戴季晟的目光在他面上隐约一滞,带着漫不经心的客套笑容,看上去依旧是冠冕堂皇,偏叫虞浩霆觉得一丝异样。

“这么看来,之前小姐在江宁筹备婚事的消息倒是不虚。” 俞世存眼中笑意闪烁:

“世存恭喜司令喜得佳婿。”

戴季晟却没有接他的顽笑,闭目思索了片刻,沉沉道:“你看——虞浩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俞世存收了笑意,正色道:“您疑心他是有意做戏?那小姐怎么说?”

戴季晟怅然摇头:“什么都没说。”

俞世存凝神思量了一阵,复又笑道:“司令多虑了,他要是真的知道,决计不会带小姐来和谈。况且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小姐同司令的关系都无碍大局;您要是不放心,索性我们把事情揭出来…” 他哈哈一笑,抚掌道:

“就说小姐跟您失散多年,正好这回见面相认就是了,看他怎么办。”

“你觉得他会怎么办?”

俞世存一愣,不解戴季晟为何会有此一问,蹙眉道:“…虽说眼下还没有传媒记者没有人写小姐的事,但是照片可登出来不少;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这桩婚事,都不好交待。

这种话本小说里的戏码只有市井妇孺喜欢,虞军和江宁政府的人可不会信——

小姐跟他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办?”戴季晟面无表情地追问了一句。

俞世存细想了想,摇头道:“说不准。不过,这件事不管他怎么办,于司令都是有益无害。”

“说不准”,是因为真正的想法他不愿意说,若是这件事被揭出来,最干净利落的法子莫过于场面上的皆大欢喜之后,女主角悄然出了“意外”,只是不知道那位虞四少下不下得了手了,他揣摩了一眼戴季晟的神色:“司令是担心他会对小姐不利?”

戴季晟没有看他,雪落平湖般叹了一声:“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倒难得”,淡寡轻飘的三个字听在俞世存耳中,却是砰然一声锤落鼓面,他松弛了一下神情,刚要开口,戴季晟却摆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这件事要妥当,我想一想。”

俞世存心事重重地下了楼,迎面正碰上钗环简静的戴夫人陶淑仪,身后还跟着个送宵夜的丫头,他连忙欠身一让:“夫人。”

陶淑仪见是他,停下脚步,蔼然笑道:“世存,昨天新报的社论是你的手笔吧?刚才在酒会上,我还听见有人打听是哪位大才子的匿名之作呢!”

俞世存道了声“惭愧”,抬眼间,瞥了一眼陶淑仪身后的婢女。

陶淑仪见状,心领神会,回头吩咐道:“你送过去吧。” 说罢,转身姗姗而出,对俞世存道:“这边园子有些绕,我送你出去。”

俞世存一边谦辞“不敢劳动夫人”, 一边跟了出去。

“怎么?还有你不方便跟他直说的事?” 陶淑仪淡然笑问。

俞世存苦笑,“夫人,今晚…司令和那位虞四少可是相谈甚欢?”

陶淑仪淡笑着用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你跟我还绕什么弯子?到底什么事?”

“夫人,我是怕…” 俞世存低声道,“司令将来投鼠忌器,心软…”

“怎么说?”

俞世存斟酌着道:“方才司令跟属下说笑,谈到那位虞四少,司令说,他若不是作戏,倒难得。”

陶淑仪眸光一凝,放缓了声气:“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念旧,你也不必太作深想。”

俞世存连忙颔首:“是。”

陶淑仪在莲池旁站住,像是忽然省起什么,“世存,薛贞生那里是不是还有阻滞?”

俞世存点头:“薛贞生原就是首鼠两端,既想拽着我们,又不愿跟江宁那边撕破脸;如今他这两家茶饭吃不成了,自然要多捞些甜头才肯“上船”。所以司令的意思——他开什么条件我们尽管应承,反正是纸面功夫,将来…他想要什么,那要看司令愿意给他什么。”

陶淑仪托肘而立,若有所思:“这么说,他一定不会回头跟着虞浩霆?”

“西南一役,他袖手旁观不算,还趁火打劫…虞浩霆可比我们恨他。”

陶淑仪闲闲散着步往回走,香云纱的旗袍在夜灯下有些发乌,有人说,这料子越旧越好看,温润,圆熟。她在夜色中倦倦一笑,女人们自欺欺人罢了,好看,终究还是苏绣新丝,光华鲜亮,夺人眼目,就像她——那样的年纪,才有那样恰到好处的娇艳。

她不曾有那样美,但她也有过那样的华年。

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样的话,该是女人说的;换到男人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软,陶淑仪摇头,他们这样的人,大约一颗心里尽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错的齿轮,一毫一厘都要计算精准。可她宁愿他心里还有这样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个闪念。

从锦和饭店回到临时下榻的隐园,说笑了几句早前自己在燕平报馆里实习的事情,顾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坠子,忽听虞浩霆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戴季晟——”

她心头一空,慢慢放下手里的坠子,从镜中窥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见她一脸困惑,遂笑道:“这个人,你以前见在哪儿见过吗?”

顾婉凝抬手去摘另外一只,指尖一颤,细巧的针钩绊在了耳洞里,扭了一下才抽出来,她偏着脸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总觉得——”

他复又摇头一笑,带了些许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

言罢,便见她回过头来一双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傻气,含笑走过来,帮手拆她的发髻,顺滑的青丝次第倾泻下来,他轻轻一吻,握住她的肩:

“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见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几眼。”

他原是说笑,见顾婉凝嫌恶地蹙了下眉,不由莞尔,“你放心,我可不会。”

婉凝慢慢抬起头,眉宇间一线忧色,“… 还是一定要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