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浩霆抚着她的发,柔声道:“担心我?怕我会输?”

她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双手环在他腰际,盈盈笑道:

“我才不担心那些,我只担心你回头忙起来,一一总不见你,又要闹别扭。”

“我带着他。”虞浩霆洒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怀里,“那你不见我,会不会闹别扭?”

一早送来的报纸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盖云集的照片不见暗潮涌动,惟有锦绣光华。霍庭萱久久注视着虞浩霆身畔那个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没有像戴夫人陶淑仪一般去造访女子中学、青年教会…若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霍庭萱心头微涩,他带她去吴门,有意无意都是一种宣示。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她原本也预料着哪一日的报纸上便会有“机敏”的记者,捕到她“无意间”透出的只言片语,生发出一篇参谋总长婚期将近的花边新闻。

可是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她仿佛根本没有履行某种“职责”的打算,也不准备让人正视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尔出现在他的臂弯里,得体微笑,一顾倾城。

她这样的姿态让她略起了一点反感,感情这种事,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去付出,这些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没有一点感激吗?如果有,她就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只叫他一个人去承担。

但懂得的人,却未必有去付出的机会。

“小姐。”

霍庭萱闻声放下报纸,见她贴身的婢女抱来一束用墨绿缎带系起的百合花,“宋律师差人送来的。”

霍庭萱点点头,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头是两行工整的毛笔小楷,特为感谢她之前为律师公会的成立派对做司仪,落款的“宋则钊”三个字十分潇洒。

一纸协定墨迹未干,沔水战端已起。江宁政府和沣南戴氏各执一词,指斥对方挑衅在先,蓄意破坏和平协定。学堂报馆里的先生们还想条分缕析辨个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万变的战局所吸引。

虞军在沔水的江防仓促之间已显疲态,沣南精锐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进占龙黔。

龙黔守卫空虚,掌控西南门户的薛贞生亦不作拦阻,短短一月之间,端木钦已将孙熙年的部队挤到了龙黔西端的犄角;而东南毕竟是江宁政府命脉所系,一直都有重兵布防,且唐骧缜密沉稳,进退有度,虽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经逼近嘉祥,但邺南的战事还是被他慢慢拖进了僵局。

“你这回是拿定主意了?”

耳畔呵气如兰,一双涂了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紧跟着搭在了他肩上。薛贞生转着那只皓腕上乍看过去不甚分明的玉镯,淡笑着呷酒,“再不下注,牌都要打完了。”

白玉蝶轻轻抽开手,袅袅婷婷坐到了他的下手,“你就不怕将来鸟尽弓藏,戴季晟再翻回头吃了你?”

“我既然敢下这个注,自然有不蚀本的法子。”薛贞生蓦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他吃不了我,你才行。”

白玉蝶拧了下腰肢,又替他斟了杯酒,“那你什么时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贞生忽然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半个钟头。”

白玉蝶一愣:“今天?”

“嗯。”薛贞生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她腮上轻轻抚了一下,“乖,等我回来,送件大礼给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妩媚至极,“走得这么急,也不先告诉人家一声!”

“军务嘛。”薛贞生一抬手,勤务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枪过来,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细相了相,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既然还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 不等薛贞生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一架琵琶来,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际如风荷轻举。

薛贞生见状,微微一笑,“你是弹《霸王卸甲》还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语,垂首调弦,弹的却是一曲平日里宴饮酬酢间弹惯了的《浔阳月夜》;薛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听着她的琵琶自斟自饮。听着听着,忽然抬头笑道:

“小蝶,几天没弹,你的手也生了。”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见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倾,手里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小蝶?” 薛贞生霍然起身,刚抢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边,薄施脂粉的面庞微有些泛青,唇角渗出一痕细细的血渍,“小蝶?” 薛贞生连忙扶住她的肩,转头冲勤务兵喝道:

“去叫医官!”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无力气,“还是跟你说了吧,我…” 她虚弱地掀了掀睫毛,犹自带着些许笑意,“…我是沣南的人,你来广宁之前,我就…”

“你别说了!等大夫来。”薛贞生一听便急急打断了她。

“没用…我骗了你,可我…没害过你。”她摇摇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凄然轻叹,“我知道你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头越蹙越深,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锦西的钱,都拿给…拿给虞…”

“你不要再说了,小蝶…”

她噙着血渍颓然一笑,瞳仁里的光芒渐渐散了,“我不叫这名字…”

她的肌肤还有余温,脉搏却再无声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着医官做检查,取血样…他捡起地上的琵琶,之间琴颈上的一只弦轴撞坏了,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头上雕了团蝶——

他第一次见她,是广宁士绅为他接风的酒筵。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她秋波送情,他却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铮铮然一曲《将军令》,满堂惊赞,惟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她说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装而出,庭院里一片静寂,蔷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流霞绮丽,叫人有眩惑之感。

他原以为,等到他回来,她说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那样聪明,只要他们都不说破——

不说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142、而今才道当时错

“师座,西南角的城墙快要轰塌了!”

隔着一个山坳,站在门口的马腾一边转着望远镜探看远处枪炮隆隆的嘉祥战场,一边不住口地跟帐篷里的霍仲祺“汇报”,“再不上,咱们…” 他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儿,“我们家祖宗八辈都被十六师那帮小兔崽子骂开花了。”

一直跟参谋审度沙盘的霍仲祺却充耳不闻,眼皮也没朝他抬一下。马腾心急火燎地没个安生地方可待,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座,您还等什么啊?”

他此言一出,几个参谋也都停了议论,霍仲祺见状,撂下手里的铅笔,“等唐次长的电话。”

马腾想了想,小声咕哝道:“唐次长又瞧不见嘉祥的城墙。再说,咱们这边什么响儿都没有,等薛贞生过了江,那可就…” 说着,咧嘴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他倒是专挑便宜捡。”

“滚出去!”霍仲祺厉声打断了他:“薛贞生是你叫的吗?”

马腾缩着脖子躲了出去,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他们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时候,他薛大将军在干什么?现在倒好,虞军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战三月有余,他放着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龙黔不管,趁虚东进半月之间直插沣南城下,一面强攻一面断了沣南、桐安等地的铁路线。虞军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锦西一支奇兵,骁骑东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四天前,沣南城破的消息传来,人人咋舌。

眼下,龙黔的端木钦远水难救近渴,嘉祥前线的戴氏精锐几成困兽,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军在邺南的防线或有一线生机。雷霆般的攻势让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还是不动,薛贞生一过江,嘉祥之围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个人。

薛贞生动如雷震,他们就得不动如山。

淡薄的天光冲开了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抬腕看表,凌晨五点刚过,昨晚在沙发上一靠,居然就睡着了,他揉了揉眉头,起身洗漱。值班的秘书听见响动,敲门进来,眼下两团青影,眼中却闪着兴奋的锐光:“处座,这是昨晚收发的电文,已经都存档了。”

蔡廷初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虽然心底也有同样的兴奋,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能习惯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结邺南的战局应该就在这两天了——之后,就算端木钦这些人还能折腾,也是大势已去。

他一页一页翻看,忽然神情一肃,将一份电文逐字看过,搁在了面前,远远端详了一阵,按了值班秘书的电话:“你进来一下。”

“处座。” 值班秘书习惯性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廷初将那份电文向前轻轻一推,“这封电报是谁发的?”

那秘书拿起来看了一遍,道:“是作战处。”

蔡廷初语意一重:“作战处的谁?”

“呃…”那秘书愣了一下,见蔡廷初神色沉郁,不由支吾起来:

“不知道,只知道是双重加密,直接发给霍师长的。我现在去查…”

“不用了。”蔡廷初摆摆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

“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抽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待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信,当初在沣南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烧掉了。

可如果那封电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刚选到侍从室,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出了漏子,被“发配”到卫戍部。个中缘由想在想来只觉好笑,那时候却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总长新欢的半个媒人,他却连那女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直到侍从室调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见一个女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不认得,但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样美,那样——不快活。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愧疚,如同工笔长卷里勾错的一翎细羽,纵观者全不察觉,但画者仍旧心内虚怯;也是从那时起,他才讶然发觉,光华万千、城府深沉的虞四少,心入情网也会进退失据。

他还记得那天在皬山,他一边翻阅他送去的文件,一边吩咐:“叫夫人”,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交待,他却分明看见他唇角笑意微微。

纳兰词写得好,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完满的赏心乐事怕也抵不过似水流年。

参谋总长的办公室几乎一刻不闲,蔡廷初在外头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被叫进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 虞浩霆喝着茶问:“他们说你九点钟就在外面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这封信…是给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问,径自拆了信封,里头是一页便笺,信纸上寥寥几行德文,娟秀里透着生涩,中间还有涂抹的痕迹。他只看了一行,就愣住了,惊异地望了望蔡廷初,却没有说话。蔡廷初绷紧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说。

“这信…” 虞浩霆的声音依稀有些发颤,“是从哪儿来的?”

蔡廷初连忙把打了上百遍的腹稿小心翼翼地背了出来:

“是您在绥江的时候,属下…护送夫人去沣南,夫人去见端木钦,临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属下,说——如果她不能按时回来,就把信交给总长。”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冷,“这封信你看过了?”

“是。”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蔡廷初神色焦灼,脸孔涨得通红:

“当时…当时属下没有看懂,夫人回来之后就把信要回去烧了——呃,不是这一封,是我另造了一封给夫人。属下答应过夫人,这件事不向任何人泄露…”

虞浩霆默然听着,态度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为什么现在说?”

蔡廷初把手探进公文包,咬了咬牙,将那份电文拿了出来,“这是昨晚作战处给霍师长的电报。”

虞浩霆扫过一眼,眉头微拢,拿起桌上红色的专线电话:

“芝维,给嘉祥发电报,告诉小霍,戴季晟不能死。”

戴季晟不能死。

听到这一句,蔡廷初陡然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沁了一层细汗,见虞浩霆面色微霁,便试探着道:“总长,这电文…”

“你拿回去存档吧。”

蔡廷初如蒙大赦般答了声“是”,收起电文退下两步转身要走,虞浩霆却突然叫住了他:“廷初。”

蔡廷初身子一绷连忙站住,虞浩霆压低的声线里有在军中少见的温和,“多谢。”

点点秋阳透过高大的雪松落在草地上,一个急性子的小姑娘蹒蹒跚跚地追着只颈子上有横斑的雀鸟,蓬起的白纱裙和嫩黄毛衣远远看去像朵小蘑菇,身前身后跟着两个嬉笑哄护的婢女。转眼间,雀鸟振翅而去,小姑娘脸上正要展开一个失望的表情,远处渐次减速听稳的汽车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爸爸!” 甜嫩的童音里满是喜悦,转头就朝草坪边缘冲了过去。

虞浩霆连忙伸开手臂,轻轻一捞就将她举了起来,由着小姑娘在自己脸上软软亲了几下,挑开她裙摆上的一根细草,“月月真漂亮,哥哥呢?”

惜月弯着手指比了一下,“哥哥在楼上。”

虞浩霆点点头,捏了捏她的小酒窝,“去看看哥哥下课了没有。”

说罢,又对跟过来的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换件衣服,我跟夫人有事要说。”

斜坐在树荫下的人渐渐失了笑容。

他突然回来,又叫婢女带走了惜月,不知道为什么,顾婉凝莫名地就惴惴起来。

他越走越近,周身的气息只叫她觉得陌生,他直视她的目光,翻涌着许多混杂不明的情绪,痛楚压抑着愠怒,怀疑纠缠着恍然…她的心荡在半空,捕捉不到清晰的脉络,连试探都无处着力:

“你回来了。”

虞浩霆没有答话,慢慢俯身靠近了她,托住她的下颌凝视了片刻,从衣袋里拿出一页便签,展在她眼前:“你写的这是什么?”

她一惊,面色瞬间变得雪白。

她写的是什么?

她答不出,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睫毛和嘴唇同时开始颤抖,他抚上她脸颊的手也在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样潦草的一页便笺,那么敷衍的几句话,她就算跟他有了交待?

“一一是你的孩子,我想,霍小姐可以给他很好的照顾,如果他不记得我,请不必提起…”

她是戴季晟的女儿。tochter——uneh*liche tochter,她连德语词都拼不对,她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吗?她怎么能这么对他?她还有没有心肝?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回答,没有慌乱,也没有畏惧,只是阖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洇在了他手上。她当然能这么对他!她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就敢这么对他!没心肝的女人,她这样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咬牙,她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

她拦车求他,一张支票一方石印,那样不惜代价地求他,他当时也奇怪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怕他们不问是非地关着她弟弟,却是怕他们查得太清楚了!她无非是装可怜,让他认定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让他稀里糊涂地就放过她,她从一开始就算计他!偏他还以为,以为她总是有几分愿意的…

他错得这样厉害,她是真的怕他。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有多害怕。他还吓她,“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他居然还吓她。

居然。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原来所有的事,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的是错了。可若是没有那些错,他现在要怎么办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不告诉他。

她不信他!

她就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没有回来,他要怎么办?让他怎么办?

她不信他。

“婉凝,你不信我。”

他轻柔地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是刚从胸口拔出的抽出的匕首,每一分都沾着血:“我们这样的情分,你不信我。”

她摇头,睫毛上的泪水宛如朝露,将落未落:

“以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怕你会拿我当棋子;现在我不说,是不想你因为我,做错决定。”

虞浩霆胸膛起伏,薄如剑身的唇几乎抿成一线,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