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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银戈把两只拳头捏得咔擦响,深棕色瞳孔里氤氲着晦暗杀机,如果仔细观察,能发现青年的指甲正在徐徐伸长,变成锋利狼爪模样。可无论此时有多么愤怒,没有实体的他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站在一旁自顾自发脾气。

他说着把视线移动到林妧那边,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在陆银戈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且阴沉过。

林妧一改曾经在任务里没心没肺的模样,垂眸望向明川时,瞳孔全然被睫毛阴影笼罩,漆黑得如同一汪幽深沼泽。直到听见陆银戈的提问,她才眨眨眼睛,褪去少许眼底的杀意与怒气。

“听说过‘暗网’吗?”她把声音压得很轻,见陆银戈茫然摇头,旋即耐心解释,“我们平常上网时,能通过互联网引擎找到的内容都属于表层网络,而所谓‘暗网’,就是被人为地使用特殊手段加密并隐藏、无法被寻常引擎轻易搜索出来的内容。”

陆银戈罕见地做出一副乖宝宝模样,认真点头:“暗网我大概能听懂,但它和临光孤儿院虐待小孩的事儿又有什么联系?”

“别着急。”

林妧无声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能光明正大出现在网民视野里的,毫无疑问是安全无害的互联网信息,至于暗网……你觉得究竟是怎样的内容,才需要费尽心思地偷偷摸摸、特意隐藏?”

陆银戈浑身一震,耳朵随之晃了晃。

“虽然暗网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互联网用户的隐私,但出于它优越的隐秘性,已经被许多不法分子当成了大肆敛财的法外之地。在暗网上,你能见到为数众多的商品交易——枪/械买卖、地下影片流通、甚至是人口贩卖和杀手雇佣。其中十分火爆的一种项目,叫做‘儿童虐待影像’。”

她说罢停顿片刻,极快地瞥一眼明川伤痕累累的身体。透过衬衣破开的裂口,能望见内里血肉模糊的鞭痕。

在梦境里,明川每次遇见他们时都用长袖长裤遮住身上绝大多数皮肤,哪怕在夏天也不例外。林妧曾经询问他会不会觉得太热,得到的回应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怕冷”。

现在看来,其实是为了遮住身上遍布的疤痕。

“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很多拥有特殊癖好的人。有人热衷于受虐,有人痴恋一动不动的死物,也有人出于猎奇、报复或宣泄压力的心态,对虐/杀情有独钟——如果对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成就感会空前提高。”林妧似乎想起什么,飘忽不定的声音里莫名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你一定想不到,这种生意如果做得不错,能在短短几年内收获好几百万人民币。”

陆银戈听得后背发凉:“干嘛说得这么详细,你难道做过这种事?”

“我要是干过这么暴利的行业,早就开着私人飞机满世界环球旅行了,还会沦落到和你当同事?明明是你自己平时偷懒,没有关注这方面的新闻——有个网站创始人在不久前落网,把行业产业链抖了个一干二净。”

她加重语气,收敛神色:“也就是说,临光孤儿院以‘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为由,建立了一条暗网上的不法产业链,依靠贩卖虐待小孩的视频获利。按照明川说过的话来看,一旦某个孩子身体情况出现严重问题,或是年纪太大、不再适合拍摄,就会被杀死并卖出器官。”

“这不就是把孩子们彻底当成赚钱的工具吗?”陆银戈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活着要受到没有止境的虐待,一旦死了,身体还会被整个掏空后卖出去,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

“不像是现代会发生的事情,对吧?”

林妧居然朝他笑了一下,很快又把嘴角压平:“可事实是,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的的确确存在着许多匪夷所思的犯罪行为。你可以试着回想一下我们听到的那几个故事。”

陆银戈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安静听她解释。

“第一次进入记忆碎片时,那位僵尸一样的阿姨念了几首童谣——把父母分别砍四十多下,从而将他们肢解的莉兹波登;把陌生女人的心脏、肝脏与眼珠一个个拿出来观赏,抱着个脑袋四处游荡的玛莉;还有身体裂成一块又一块、杂乱散落在房间各处的男人。”林妧抬眸与他对视,语气笃定又认真,“每一个故事都有其独特的深意。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三位有个非常明显的共通点吗?”

“你是说,”陆银戈只觉得阵阵恶寒,身后的大尾巴不由自主卷成一团,“他们都和‘肢体分解’有关?”

“没错。这应该恰好对应了临光孤儿院谋杀孩童,并将身体拆分后贩卖器官的事情。”

林妧的眼神更黯淡了些:“第二次见到那女人,她对明川说出《小红帽》的故事,并直接点明了其中的隐喻。你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中年女人带着癫狂笑意的声线不断回旋于脑海,像是有千百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乱叫,吵得陆银戈心烦意乱。

她说小红帽被欺骗后吃掉了外婆的肉,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狼同床共枕。灰狼对年纪尚小的女孩怀有着别样的心思,想要暗示的内容不言而喻——

十分恰巧地,与录像的受众者们不谋而合。

陆银戈狠声低喃:“那些家伙……还真是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没什么两样啊。”

“再然后,就是《莴苣姑娘》的故事。”林妧深色不变地说,“女巫利用莴苣姑娘的美貌,诱惑无数青年攀爬高塔,等他们爬上顶端,再趁机实行谋杀——这与孤儿院孩子们的遭遇不是很像吗?”

同样是无辜又无力反抗的孩子遭到强迫,同样是利用外形与长相吸引旁人,也同样地,都有一个幕后黑手操纵全局,并从中获取暴利。

难怪当时明川很快就猜出了整个剧情,不仅因为他耳濡目染了许许多多黑暗童谣,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与他本人的经历实在太过相似。

原来所有的真相都早有预示。

如果真如林妧所说那样,记忆碎片里出现过的故事都对应着临光孤儿院里孩子们的遭遇,那明川刻意让它们在他人面前显现的目的又是什么?

因为它们是强烈到难以忘却的记忆么?或者说……那其实是某种无声的倾诉与呼救?

陆银戈大脑一片混沌,趁着整理思路的间隙,把注意力挪回中年女人与明川那边。

女人断断续续向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意犹未尽般回过头:“以示惩戒,你还得在禁闭室呆至少三天。为了防止太无聊,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听闻这句话,林妧与陆银戈皆是猛然抬头。

“这个童话故事不算有名,却很有趣,名字是《影子》。”

女人笑得诡异,单薄唇角机械性地掀起来:“你知道吗?人和影子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个体,在一些特定情况下,影子是可以与主人分离的——有位学者的影子在某天突然失踪,几年后与他再度相见时,已经成了个家财万贯的富翁。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影子心血来潮,反过来要求学者做他的影子,并允诺支付一大笔佣金。学者清贫度日,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自然毫不犹豫地允诺下来。”

明川自始至终没发出任何声音,漆黑的眼底看不清有什么情绪。

“他们于某天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在闲聊谈话的时候,公主向影子提了个很难解开的学术问题。影子对她说,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连他的影子都能回答。学者果然侃侃而谈、毫不费力地想出了答案,公主心想,连影子都这么聪明,这个男人一定不同凡响,于是决定选影子做自己的丈夫。”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连带着眼角也弯成十分扭曲的弧度:“成为公主的丈夫,这可不是件小事。学者心动不已,与影子展开了一场面红耳赤的争论,声称要把所有事实都讲出来,恢复自己人类的身份,至于影子终究只是影子,无论如何都变不成人——你知道结局怎么样了吗?哈!那影子对公主说,他的影子因为嫉妒彻底疯掉,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公主害怕极了,于是配合着影子,连夜把学者杀死了。”

陆银戈轻蔑地“啧”了一声。

“很有趣,对吧?”女人放慢语速,低哑声线在昏暗空气里悠悠回旋,“影子也是有可能取代人类的……明川,你可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它占据身体噢。”

最后那句分明是玩笑话,被她用故弄玄虚的口吻说出来,却莫名有种奇奇怪怪的瘆人感觉。

中年女人说完就走,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房间铁门被哐当关上的瞬间,好像所有光亮都被隔绝在外。

明川抬头看一眼墙壁上高高的小窗户,只有极少数的光点穿透玻璃晃悠悠地飘荡而下,落在少年眼中。可即使眼底有了微弱的光彩,他看上去也是一副毫无生机的颓败模样,让人想起路边无人知晓的枯萎的野花。

或许是太累了,明川轻轻闭上眼睛。

“奇怪,”虽然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为了不打扰他的休息,陆银戈还是说话像蚊子嗡嗡,“这个故事和孤儿院好像没什么关系啊,明川刻意让我们在记忆碎片里听到它,到底有什么意——”

“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熟悉的感觉便再度涌上心头。眼前所见的景象在迅速模糊后瞬间凝结,变成从未见过的模样,与此同时大风呼啸而来,伴随着一朵朵鹅毛似的硕大雪花。

这是一场全新的梦境,他们居然来到了冷风瑟瑟的冬天。

“好冷好冷,这是什么鬼地方?”

陆银戈打了个哆嗦,正想皱着眉头抱怨,在瞥见同样穿着夏天单薄衣物的林妧后略微一滞。

明川给她的外套在离开上一个梦境后就不见踪影,他没再说话,而是板着脸,悄悄往林妧身边挪了一步。

然后又挪一步。

等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近,青年晃了晃头顶两只深灰色狼耳朵,刻意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手臂则直挺挺地抬起,揽住身边小姑娘露在冷空气里的纤细胳膊。

直到这时林妧才发现,陆银戈不知什么时候把手臂变成了毛茸茸的狼爪。一层层软趴趴的长毛带着热气搭在她胳膊上,像一件温暖舒适的毛绒小外套,虽然并不十分厚实,却也无声无息驱散了大半汹涌寒潮。

这大概算是……智能全自动的狼毛小披肩?

“我只是看你太可怜,大发慈悲施舍而已,不要太感谢我。”陆银戈没看她,像落枕一样把脖子挺得又僵又直,似乎猜出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急急忙忙地补充,“也不许说我像外套或被子!老子是天下第一凶狠的狼人!”

林妧噗嗤笑出声,顺从地附和他:“好好好,你不是外套也不是被子,是天下第一凶狠的狼毛暖宝宝。”

他冷眼笑笑:“等我把你的脖子划开,你就知道究竟是我的狼毛热,还是你的血更热。”

林妧抿抿唇角,终于没再笑话他,而是抬头把周遭景象巡视一番。

他们这回来到了一座城市之中,正是上一场梦境里最终抵达的王都。这会儿应该正值隆冬,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只见到一片雪白。呼啸的西风与鹅毛大雪一同旋转舞动,孜孜不倦地敲打着街道两旁的玻璃窗。

与之前荒无人烟的空城不太一样,如今的王都居然人来人往,生活着众多普通民众。途经的男男女女望见他们古怪的穿着打扮,无一不投来好奇视线。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林妧心底晃悠一下,四下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奇怪,之前进入梦境的时候,明川一直都会出现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这次却没有见到他。”

她声音落下的瞬间,不远处有位妇人忽然转身,用颇为惊惶的语气匆忙提醒:“那个名字……现在不可以说起那个名字,要是被抓走砍头可就糟了!”

“那个名字?”林妧略微怔愣,与陆银戈对视一眼后沉声补充,“您是说,‘明川’?”

“你可别重复了!”妇人捂着嘴摇头,“王的名讳,平民不能随便称呼。”

林妧眨眨眼睛:“啊?王?”

陆银戈整个人跳起来:“啥?王?”

剧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寻常认知,好在林妧反应快,迅速编了个理由:“不好意思啊姐姐,我们两个是从其他国家来的游客,对国情不太熟悉。我听说这里的继任国王名叫查尔斯,怎么突然换了人?”

“新王屠尽曾经的整个王室,取代他们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她似乎有些害怕,吸了口凉气,“我劝你们不要打听太多新王的消息——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陆银戈顺着她的话问:“疯子?”

妇人又敬又怕,谈话间四处张望,唯恐被发觉背后嚼舌根:“他为人喜怒无常,轻贱性命,不仅把王室整个掀翻,还杀光了所有为非作歹的怪物,什么食人巨人、林间女巫、深海食人鱼,统统不是他的对手。其实比起它们,他才更像个怪物——唉,我在说什么呀!今天多嘴失言,你们就当成八卦消息忘了吧。”

她说罢神色慌乱地挥手告别,临走前不忘夸上一句:“这位小哥,你的狼毛外套真是好逼真。”

等妇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林妧飞快瞥了瞥陆银戈,感叹般轻声开口:“我好像有些明白,那篇《影子》想告诉我们什么了。”

陆银戈还没能消化这一大段信息,懵懵地低头看她。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明川显然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蜕变。他在噩梦的折磨中一次次死去,却也一次次地吸取教训,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与强大。

等经验逐渐累积,这个曾经只会逃避的男孩子终于成长到了足以打败噩梦的水平,将怪物们一举击杀。可他受过的苦痛实在太多太多,千疮百孔的心脏无法因为最终的胜利而愈合,反而被无止境的欲望一点点吞噬殆尽,逐渐步入疯狂边缘。

他痛苦、自卑、迷茫,更多的情愫则是喷涌而出的嫉妒与报复。

既然所有人都想加害于他,那就把这份痛苦加倍地还给施暴者;既然身边充斥着杀戮与折磨,那他就占据主动权,成为玩弄他人的那一方;既然自以为亲近与信任的同伴将他毫不留情地抛在脑后,那就把多余的情感全部丢弃,不再对任何人予以信任。

饱受折磨的少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恶魔尽数屠戮,但在故事的结局,自己却成为了下一个恶魔。

邪恶的幻影压制纯真本心,取代原本的主人不断作恶,这正是《影子》里提到的剧情。这番变故不仅让他的精神世界天翻地覆,还很有可能与临光孤儿院的全员失踪案件密切相关。

一切的谜题,只有等见到明川本人才能被揭开。

“看来,只能我们俩去找他了——这一次,把事情跟明川说清楚吧。”林妧向来抗冻,但在冰天雪地里穿短袖实在有些违背人体常识,免不了被冷得瑟瑟发抖,“在那之前,我们能先去找点厚衣服穿吗?如果特遣队的两名成员被发现死于低温受冻,实在有点太没面子了。”

陆银戈冷到不想张嘴说话,更不想活动早已僵硬的脸,哪怕内心赞同得无以复加,也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林妧一边裹着狼毛小披肩往前走,一边向他解释《影子》这个故事的含义。她讲得认真,却有一个细节自始至终没有说出来。

在还没有进入这场冰天雪地的梦境时,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明川身上。因为身体机能与常人相差很大,林妧的听力比身为狼人的陆银戈更加灵敏,集中精力时,能听见极其微小的声音。

那时四周一片昏暗,弥散在浑浊空气里的声音只有明川极力压抑的破碎喘息。在周边景物变幻的前一秒钟,她无比清晰地听见少年喃喃开口,沙哑声线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

距离上一次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么久,他们相识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天。

可明川半梦半醒间的低喃和漫天大雪一同落进耳朵,等少年消失在视线之中,林妧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那两个字是:“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努力肝出糖!我可以的!

第109章 遗落童谣(十七)

林妧与陆银戈达成一致协定, 当即前往城堡中寻找明川。

这场梦境的模样与之前天差地别,不仅时节变成了寒风瑟瑟的严冬,原本荒芜寂静的大街也不知什么时候腾起了幢幢房屋, 如同灰暗笨重的巨人屹立两旁。

陆银戈神情复杂, 少有地显出了沉思的模样, 皱着眉头一个劲往前走。林妧抬眸瞥他一眼,好奇发问:“怎么了?”

“明川他……”

他低低“啧”了一声, 气恼地揉乱头发:“他本来是个那么内向的小孩, 变成现在这样, 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就这样丢下他——啊啊啊太过分了!”

“能怎么办?难道不去调查临光孤儿院的事儿,一直呆在梦里?”林妧踢飞路边一颗石子, 低着头轻声回应, “更何况去与留无法由我们俩决定, 要想帮助明川逃离这里, 只能不断推进时间线, 找到背后的真相。”

两人一路无言, 凭借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城堡之前。说来也奇怪, 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生机勃勃的人烟,可这栋建筑却仍旧孤寂又阴沉,甚至比他们上次见到时更加死气沉沉。

外墙的雕花凝结着刀刃般锋利的冰柱,像极了犬牙差互的利齿;庭院里显然久久无人清扫, 枯萎的花朵化为灰烬, 根茎变成一条条灰暗的长线, 幽香尽数消散, 只有腐败的泥土味道笼罩其间;城堡大门与院子里无人看守,与门外街道相比, 像是一座冷寂幽暗的死城。

“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比之前更加恐怖了点儿。”陆银戈倒吸一口冷气,说话时嘴里呼出腾腾白烟,“看来明川的建筑审美不太行。”

林妧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出声回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异的低呼:“喂,那边的两位!城堡不允许外人进入,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赶快出来吧!”

——在庭院门外站着个满脸诧异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刚刚路过这里,左腿保持着向前迈开却停滞在半空的模样:“你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里的国王下过命令,要是有谁擅自闯入城堡,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多谢啦。”林妧朝他微微笑笑,“我们是国王的朋友,他不会伤害我们。”

“朋友?那你们保重——别怪我没提醒过,住在城堡里的那位可是杀人不眨眼,可怕得很。。”

那人狐疑把他们打量一番,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自言自语的低喃随着冬风传入林妧耳畔,“真是奇怪,那么阴沉恐怖的人也会有朋友?”

“那,”陆银戈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们进去?”

林妧点点头:“进去吧。”

*

进入城堡后,惹人厌烦的寒风便终于停了下来。陆银戈无言地望林妧一眼,搂在她胳膊上的毛茸茸手臂并没有放下来。

城堡的内部构造与印象里变化不大,之前他们由娜塔莉娅一路带到终点,因此对整个建筑的构造一无所知。林妧环顾四周,用很低的声音缓缓开口:“看来只能一间一间地慢慢搜索了。”

陆银戈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个办法。”

见身边的小姑娘挑眉抬头,青年从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你想啊,虽然魔镜碎掉了,但它的碎片不是曾经和你对话过吗?只要能找到魔镜,就一定能问出明川的行踪。”

而他们恰好知道,也仅仅只知道魔镜的藏身之处。

两人一拍即合,循着记忆登上旋转楼梯。会客室同样空无一人,当林妧用万能钥匙打开密室房门时,听见一阵无比熟悉的吱呀响声。

房门被缓缓推开,昏暗光线流水般灌进眼前狭小的空间,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林妧与陆银戈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伫立在地面的硕大魔镜,房间中央只摆放了一张工整简朴的木质小桌。

而在圆桌正中心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个黄铜色灯壶。

那是阿拉丁神灯。

“奇怪,”陆银戈迈步向前,将神灯拿起捧在手中,“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明川放的吧。”

林妧跟在他身后走进小屋,和从前一样用手指拂过神灯壶口。这是召唤灯神的方式,正如预料中一样,徐徐白烟在日光中升腾缭绕,汇聚成高大健硕的男人身形。

“你今天不是——欸?怎么是你们?”

灯神懒洋洋地出来,极为不耐烦地低哑出声,在看见他们两人时猛地一个激灵,差点破了音:“你们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明明不存在啊!”

陆银戈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那个,这个……”灯神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自从你们消失后,那孩子就又开始满世界地找我。在重新见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一个愿望。”

他说着停顿一秒,继而干笑着解释:“他想见你们。”

陆银戈的身体晃了一下。

“每次满足人类的三个愿望之后,我都会消失去往另一个地方,等待被其他的有缘人发现。他虽然是第二次找到我,但因为许愿次数重置,也就理所当然地再次获得了许愿的机会。”说到这里,男人吞了口唾沫,“所以我就打算帮他找到你们啊!可是、可是为什么就算我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却没办法让他和你们相见?为什么……我的力量会显示,你们根本不存在?”

林妧垂下眼睫:“他自始至终,就只许下了这一个愿望?”

“对啊。”

灯神飘飘忽忽地晃悠着身子,做出极为愤懑不平的模样:“你们两个真是过分啊!居然一声不吭地离开,把那孩子独自留在这里。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明川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间小屋,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许愿与你们相见——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他那副样子,就算是我这个局外人也不忍心看下去。”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黑暗吞噬所剩无几的日光,沉默与黑暗肆意生长,没有人再说话。

打破僵局的是林妧,她似乎有些丧气,声音很低:“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明川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她是在问关于影子的事情。

“和他长相一模一样?啊,你是说那个又凶又没礼貌的臭小子?”灯神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起这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完全就是明川的相反面。”

陆银戈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只出现过一次而已。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他出现后,明川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虽然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或许明川被那个小子附身了也说不——”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神色尴尬地闭了嘴。

一道纤长人影出现在门口,漆黑影子被灯光拖成长长一条,林妧与陆银戈同时回头,看见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

与在孤儿院禁闭室见到的一样,明川已经长大了不少。他还是瘦得厉害,即使穿着厚重冬季外套也显得纤细高挑,曾经温和懵懂的神色全然消散,如今笼罩在脸庞之上的,只有阴沉沉的冷漠与狠戾。

“你是明川……还是他的影子?”

陆银戈咬了咬牙,眸中幽光闪动,暗自捏紧手中的拳头。

“明川?”

那人偏过脑袋,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想起凝固在窗棂之上的冰雪:“你说那个废物啊,他已经被我杀掉了。”

身旁的氛围陡然凝固,尖利狼爪不受控制地从指尖冒出来,青年咬牙发出一声低吼,目光灼灼。

“你生气了?你和他都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不是我,那家伙不知道还要被杀死多少次——”

他话音未落,就望见陆银戈挥动爪子猛扑过来,林妧一把将青年按住,低声开口:“我来。”

“姐姐。”眼底冷冽的笑意更甚,少年弯起眼睛,“是你们先一声不吭地抛下他,那家伙之后会变成怎样,也就和你们无关了吧?不过啊,要是你们今天能死在这里,等我把你们三个埋在一起,也算是圆了他的一个梦。”

林妧不知在想什么,抬眸飞快瞥他一下:“来吧。”

她的动作迅捷快速,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少年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

林妧留有余力,虽然也拿着小刀,却似乎并没有使用它进行攻击的意思;少年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动作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狠意。二人缠斗一番,居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甚至于,林妧不知为何居然处于劣势的那一方。

陆银戈暗自蹙眉。

他知道那女人的实力不止于此,却并不明白她刻意隐藏真实水平的用意。他对林妧的力量一清二楚,如今看来,她不仅把动作放慢了一倍,还压根没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姿态,只是在一味躲避与防御。

能放水放得如此浑然天成,让对手一丁点都看不出来,也真是没谁了。

她身形轻捷地躲开一次次挥刀,突然神情一凛,身形陡然顿住——

因为对方的攻势太过迅猛,她一个闪躲不急,匕首即将刺中侧脸。

“喂,你在干嘛!”

陆银戈终于忍不下去,正想冲上前帮她一把,没想到却见到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

握着匕首的少年似乎比他更紧张,身体猛地停滞不动,手臂愣愣悬在半空中。

也正是在这时候,林妧一改不断防御的姿态,抬手按住对方胳膊猛地一扭。虽然力道并不大,突如其来的痛楚也足以让他丢下匕首,被一把按在墙上。

少年咬紧牙关,认命地闭上眼睛。

可预想中尖锐的刺痛并没有划破咽喉,取而代之的,是锐器掉落在地时发出的哐当响声。

——林妧丢掉了那把匕首。

少年仓促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林妧近在咫尺的视线。她没有笑,眼中蕴藏着浩瀚星空般无穷无尽的混沌黑色,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时,悲悯的目光温柔如水。

他听见林妧沉声开口,用了斩钉截铁的了然语气,一字一顿地轻轻念出来:“你就是真正的明川,对不对?”

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间,汹涌红潮迅速将少年的眼眶全然占据。后背下意识微微一僵,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苍白的嗤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没用的——”

“你明明可以一举杀了我,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手,”她依然保持着把明川按在墙上的姿势,抬头定定望着他,“虽然声称想把我们置于死地,但从毫无章法的进攻来看,分明是自己想要寻死……可以问问你这样做的用意吗?影子先生。”

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少年咬紧牙关,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难怪林妧的动作从来都有条不紊,却在那一刻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失误,现在看来,那几秒钟的停顿只存在一种合理解释。

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笼罩在周身的杀气尽数散去:“你……假装出现了失误,以此来诈我?”

“我们见到灯神了。”

林妧答非所问,抬手拭去明川侧脸的血迹,指尖划过脸颊时留下一抹温和热度,让后者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告诉了我们你每天许下的心愿……对不起。”

归根结底,明川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和陆银戈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

他在孤儿院里无依无靠,进入梦中后,好不容易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守护,他们俩却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留下男孩独自面对这个未知且杀机四伏的世界——哪怕他们的初衷是不想让明川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可这样循环往复地给予希望、又毫无征兆地消失,的确会对他的心理造成极大伤害。

如果从没见过光亮,他本可以忍受无边际的黑暗。可一旦有了置身于阳光下的经历,再回到曾经习以为常的昏暗地狱时,一定会难受得快要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