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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他是那样孤独,除了孤零零的影子,没有人愿意陪在身边。

为了生存,明川只能舍弃软弱与怜悯,强迫自己变成与过去完全相反的另一个人。当他把曾经虐/杀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怪物挥刀斩杀的时候,当他无数次途经三人一起走过的林间小路的时候,当他在每个夜里捧着神灯轻声开口,用无比虔诚且强烈的情绪许下心愿,几年如一日地盼望他们再度出现的时候——

那时的明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我不是……”少年狼狈地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下翻涌的哽咽,眼眶却止不住地发热发烫,“我不是他。”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向你隐瞒会突然消失的事情,原本是不想让你难过,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样子。”林妧放下按在墙上的右手,“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明川咬紧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脑海中充斥着热腾腾的空气,把脸庞与眼睛一并烫得通红。

他开不了口,实在无法亲口对林妧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其实没有太多弯弯拐拐的苦衷或阴谋,他只是不想看见林妧与陆银戈对自己露出失望或恐惧的眼神。

自从进入孤儿院,他就成了亲情和友情的绝缘体。院里的孩子们人人自危,所有人都时时刻刻处在无法逃离的恐慌里,加上他又是极为腼腆内向的性格,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朋友。直到遇见他们,明川才久违地体会到了被关心和守护的感觉,也才终于能暂时抛却满心愁郁,像所有正常长大的孩子那样,露出羞怯却愉悦的笑。

三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不过几天,可对明川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而他们两个在他眼里,也是无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短短几年之内,他由任人宰割的瘦弱男孩成长为凌驾于所有怪物之上的暴君,一切都变得太多太多,只有林妧与陆银戈还和从前一样。

一旦发现曾经的伙伴变成如此残忍的模样,他们一定会打从心底里感到失望吧。

明川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们归来,可当真正与林妧对视的时候,当陆银戈问出“你是明川还是影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就面目全非——暴虐、冷酷又狰狞。

他害怕用这副卑劣的样子见到他们。

因此少年小心翼翼藏好身份,哪怕会被当做影子、毫不留情地一刀毙命。对于他来说,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唯一珍视的人对自己露出嫌弃眼神。

嗓子里发出小兽般细弱的呜咽,明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脑海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开口告诉她:“不要……不要看我,求求你。”

陆银戈安静走上前,手足无措地与林妧对视一眼。

他嘴笨又直肠子,此时此刻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能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少年蓬松的黑发。

林妧大概猜出明川的所思所想,无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更加轻柔:“如果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我每天都在对灯神许愿,希望能再见到你们,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停过。”或许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神经,少年终于啜泣着低低出声,语气里没有埋怨或愤恨的情绪,满满全是委屈,“可你们从来没有出现……哪怕短短的一秒钟也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对不起。”

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林妧紧绷的意识松了一些,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出发点是为了帮助你。总有一天,我和陆银戈会带你逃离这里。”

明川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落。少年的脸颊被红晕全部覆盖,被血丝覆盖的瞳孔氤氲着柔和水光,他的声音仿佛也被眼泪润湿,显得软绵绵的:“你为什么……会知道是我?”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明川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成为凶残的野兽,我们都会认出你,然后把你从诅咒里救出来。更何况——”

林妧轻轻笑了笑,擦掉明川脸上滚落的泪滴,语气轻柔得像一片纷扬落下的雪花:“你和从前相比并没有改变啊。你不是野兽,从来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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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遗落童谣(十八)

他从来不是野兽。

明川呆呆地望着她, 许久没有说话。

周遭喧嚣的空气逐渐归于沉寂,一抹阳光透过小窗落下来,正好降落在少年苍白的脸庞。

经过日复一日的厮杀与磨砺, 他的模样早就与几年前大不相同, 怯懦清秀的眉眼逐渐冰封, 面庞柔和的弧度同样变得棱角分明,时刻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

可如今与林妧近在咫尺地对视, 他居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内向且羞涩的男孩。一双漆黑瞳孔毫无章法地四处游离, 在触碰到林妧视线时, 像触到火焰般匆忙移开。

陆银戈见局势大致稳定,直挺挺立起来的两只耳朵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释重负地悠悠垂下去。他心里的担忧并不比林妧少, 开口说话时却习惯性地用了硬邦邦的口吻:“没事吧?”

说完了又开始疯狂自我检讨:明川都落了眼泪, 怎么能只干巴巴地说三个字?这个语气是不是太过疏离冷漠了点?要不要再讲些别的安慰他?

想来想去一场空, 狼人先生在心里狠狠爆锤自己一拳, 耳朵软趴趴垂得更低了。

“……我没事。”

明川眨了眨被泪水湿润的眼睛, 清澈少年音里带着被压抑的哭腔。他说罢深吸一口气, 努力扯出一个苍白微笑,望向陆银戈的双眼里闪烁着莹亮的小星星:“谢谢你们。”

林妧忍着笑低头一瞥,陆银戈的尾巴果然已经因为激动和窃喜,开始悄咪咪地左摇右摆了。

尾巴这东西还真是藏不住情绪。

“我和陆银戈的消失并非出于自愿。”她语气温和地耐心解释,“我们两个并不是梦境里虚构的角色, 而是和你一样真实存在的、借助记忆碎片进入这里的人类。”

明川似乎无法理解:“记忆碎片?”

“一旦某人拥有非常强烈的执念, 记忆就会以脑电波形式滞留在空气里, 并与其他人发生频率共振——现在的这里, 就是你的回忆。”

“那……”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拳头。在迟疑好一会儿后, 明川很小声地出声问她,“那时候的临光孤儿院,怎么样了?”

陆银戈激动得瞪大眼睛:“你全都想起来了?”

“临光孤儿院的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林妧轻轻抚上少年发丝,在见到后者露出茫然神色后继续说,“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丝毫线索,整栋建筑里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虽然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很可能勾起你许多糟糕的回忆,但……明川,还记得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

混沌的记忆纠缠于脑海之中,他紧紧皱着眉,低头捂住脑袋:“我打算逃出去报警,被老师们发现后送到禁闭室里,然后……”

他的声音打着颤,毫无血色的单薄嘴唇同样抖个不停,再抬眼望向林妧时,蒙着水雾的黑眼睛里全是撕裂般的痛楚与委屈:“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就好。”陆银戈顺着他的话抢先开口,活脱脱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当务之急,是把这场噩梦好好处理掉。”

林妧点点头,没有立即应声。

明川记不起来孤儿院的那场异变,她早就有所预料。这场绵延不绝的梦境更像是他为了逃避现实而创造出的避难所,虽然受到怪异的黑色童谣影响,处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诡计,却足以让这个饱受苦难的男孩子暂时忘却现实生活里受到的折磨与欺凌,纯粹地只为自己而活——忘记现实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除非明川本人愿意想起来,任何人都对此无能为力。

这里是绝境,也是他的乌托邦。

“不过话说回来,”陆银戈还在兀自说着,“既然你不是影子,而灯神又说曾经见过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那么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明川敛了眉目,乖乖应答:“他在不久前从我影子里出现,跟我打了一架。很奇怪的是,影子虽然处于明显优势地位,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进攻并转身离开。至于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在最后一刻停止进攻?”

林妧用手撑着下巴:“他明明有杀你的机会,却选择了放弃。根据原本的故事来看,影子应该并不存在怜悯之心,之所以不对你动手,是不是因为……留着你,对他有某种用处?”

她的声音堪堪落下,另一道略带沙哑的笑声便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与明川如出一辙,却要显得更加阴戾低沉。桀骜又猖狂的笑断断续续,每一声都飘渺不定,幽幽回旋于耳畔时,令人后背发麻。

心里的警钟当当作响,林妧正想上前一步拉住明川手臂,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动作——

明川的倒影如同沸腾烫水不断翻涌,层层黑气盘旋而上,竟然凝聚成一个站立着的模糊人形。那人只不过一言不发地猛地抬头,身后浓郁深沉的黑影便化作漫天洪流一齐上涌,将明川整个人吞噬其中。

从影子凝聚成人到明川被黑影包裹,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时间。林妧仓促扭头,在相距不远的角落里见到熟悉的少年身形。

“既然是影子,”他偏着头笑,面庞由一片漆黑逐渐显现出明川的轮廓,眼底满含着不可一世的癫狂,“那理所当然地,当然要藏在影子里啊。也只有明川会这么天真,居然相信我真的离开。”

陆银戈沉下脸色:“你想做什么?”

“别这么凶嘛。”影子弯起眼睛,吃吃地笑,“我也是明川啊。我拥有跟他相同的记忆,只是性格有一点点不同。”

汹涌黑影再次猛扑过来,阻止林妧试图把明川救出来的动作。她灵巧地侧身躲开,与角落里的少年人遥相对视。

“我真的、真的好孤单。在孤儿院里是商品和奴隶,在梦里是待宰的牲畜,没有家人和朋友,只能靠自己度过一天又一天,要不是遇见你们,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被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他眼底眸光闪烁,上一秒还是悲怮哀戚的模样,双眼闭合睁开之间,却陡然涌起无止境的恨意:“可你们为什么要那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呢?我每天都在许愿祈祷,每天都盼望着你们出现……你们却只把我当成探寻孤儿院真相的工具!”

影子与主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的确确是另一个明川。

——或是说,他是被明川压抑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阴暗面。

“不是这样,明川。”林妧扬声开口,“我们只是没办法——”

“闭嘴!”

影子厉声将她打断,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等了这么久,处心积虑地藏在那家伙影子里,只因为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忽然出现,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绝对是来找他。明川会心甘情愿放你们走,我可不一样。”

这是他与明川最大的差别。

后者无论在旁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冷酷淡漠,骨子里却仍旧温柔且清醒,也正是如此,他才宁愿忍受无止境的孤独与折磨,也不会强行把林妧与陆银戈留在自己身边。

影子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斩断他们的手脚、将其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他也绝不会再让他们离开。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少年眸底晦暗不明,氤氲在瞳孔里的水雾被染成浓郁深黑,恍若毒汁,“只有我们三个,谁都不要再离开。”

陆银戈上前一步,把林妧护在身后。他一改之前手足无措安慰人的老父亲形象,周身笼罩着张狂杀气:“我只说一遍——把明川放出来,然后滚。”

影子神色不变,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少年在冷嗤一声后低低开口,语气里没有半分恐慌与仓皇的情绪:“听说过《夜莺与玫瑰》的故事吗?”

伴随着他的森然嗓音,黑影化作数条漆黑触须,一股脑扑向二人。

身旁是地狱般惊惧可怖的景象,少年本人则不紧不慢地悠哉叙述:“年轻的穷学生想要邀请心仪的姑娘共舞,却被告知要想让她答应,就要送上红玫瑰作为礼物。那时正值寒冬,院子里只有棵濒死的白玫瑰树,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学生走投无路,独自站在玫瑰枝下放声大哭。一只夜莺听见他的悲泣后心生恻隐,决定用自己的鲜血培育一朵红玫瑰。”

林妧挥动匕首,斩断一根划过身侧的黑色触须,耳畔是影子沉郁的低喃:“在一个寒冷的月夜,夜莺将身体紧紧抵住一根红玫瑰树的尖刺,让它深深插入心脏。鲜红的心血慢慢流入红玫瑰树干枯的经脉,带血的玫魂终于在寒冬怒放。可结果呢?”

他加重声调,周身氛围随之陡然一凛,语气里噙着怒不可遏的恼意:“学生清晨醒来发现那朵玫瑰,喜出望外地将它摘下后送给少女,对方却嫌弃他清贫无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邀约。那朵玫瑰被丢在路口,一辆马车碾过,碎成几片残破的花瓣。自始至终,主人公都不知道夜莺曾为了他的爱情,把花刺插进自己心口里——你们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了能与你们再见面,拼了命地做了多少努力。”

他是在自比那只夜莺。

付出了全部热情与生命,想要守护的人却对此浑然不知,并将凝聚着鲜血的玫瑰丢在车辙之下。

“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曾经痛苦得想要死去。每当那时候,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如果死掉的话,就再也没办法与你们相遇。我在梦里跋山涉水,去往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地方,只为找到与你们相见的办法——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着竟带了一丝哭腔,浑身颤抖地咬住下唇,半晌才决然开口:“当我从那家伙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时候就明白了。要想留住夜莺,就砍下她的翅膀;要想得到永恒的玫瑰,就一片片摘下她的花瓣密封保存;要想和那个女孩永远在一起——哪怕杀了她,也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少年声线落下的瞬间,在杀气腾腾的浩瀚暗潮里,在林妧的后颈之下。

一根触须悄无声息地猛然逼近,距离她只有咫尺之距。

影子暗沉的眼眸里寒光闪动,带了一抹猩红色狂喜。他的声音伴随着清浅笑意,沙哑又柔和地响起时,如同靠在耳边的温柔低喃:“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第111章 遗落童谣(十九)

尖利黑影如刀刃般径直刺向后颈, 林妧一个闪身迅速躲开。手里的匕首一转,不仅没被偷袭伤到分毫,还顺势砍断了触须的最前端。

触须似乎与影子互通体感, 在前者被斩断的瞬间, 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男孩浑身一震, 从喉咙里发出野猫一样低沉的咕噜声响,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但吃痛的神色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 他很快便恢复成面无表情的阴鸷模样, 眼中恨意更甚:“没关系,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理解你的一时冲动, 姐姐。只要把右手剁下来, 你以后就会乖乖听我的话了对不对?”

少年的声音迷离且狂乱, 带着丝丝冷笑响起时, 漫天黑影也随之席卷而来。然而它们并没有办法直接袭击身为目标人员的林妧——

陆银戈一言不发挡在她跟前, 宽阔挺直的后背犹如一座大山。

“想动她, 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嘴角悠然咧开:“不过在那之前,你会被我撕成碎片。”

林妧实话实说,在他身后小声评价:“不错,够中二。”

陆银戈耳根一红,气冲冲地吼她:“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他说着侧过脑袋, 压抑住满心的羞愤情绪, 飞快向林妧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视线, 这回再出声时, 音量明显压低了许多:“我先拖住他,你趁机把明川从那堆黑漆漆的东西里救出来。”

“想救他?”

影子偏着头笑:“没用的。一旦被我的宝贝们围住, 那家伙就会被噩梦拽进潜意识边缘,不可能再醒过来——啊,说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场梦吧?只要他乖乖待在潜意识里,梦境就永远不会结束,我们也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每段梦境之所以终结,要么是因为他们制约了所有出现过的怪物,要么是明川在梦里死亡,意识强行把他拉回现实。

只要被黑影团团围住,他便会陷入难以摆脱的层层噩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辈子被困在潜意识里。也正是因为这样,做梦者永远不会醒来,林妧与陆银戈无法从此地离开。

不留给影子任何思考与缓冲的时间,林妧在迅速点头后立即冲向明川所在的地方。眼看黑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铺天盖地的触须疯狂汇聚时,一抹高大人影出现在林妧身侧。

陆银戈握紧小刀,嘴角是张扬的冷笑:“你的对手是我。”

陆银戈与几乎占据整个空间的黑影彼此对峙,在刀口撕裂触须的刹那,林妧避开最后一次差点划破耳朵的攻击,来到被层层包裹的明川跟前。

狼人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她轻而易举地斩断像被罩一样猛扑过来的黑色粘稠状固体,然后用匕首用力一划,直接破开包围在少年周身的实体化黑影。

明川闭着眼睛,斜倚在深黑囚笼之中。他似乎梦见了极为痛苦且惊惧的事情,眉头隐隐皱成一个小结,苍白单薄的嘴唇被咬出点点血迹,干涸表皮破开条条尚未愈合的裂口。

“明川。”

林妧试着叫他,与此同时向前伸出右手,试图把他拉出来。在即将触碰到明川时,她听见远处的影子发出一声怪笑,掺杂了透骨恨意、不怀好意的讽刺与满满的幸灾乐祸。

心里的困惑还没酝酿完全,视野之内便猛地一黑——

纷乱嘈杂的战斗声响、富丽堂皇的宫殿与身边的人们全部消失,她独自站在没有尽头的幽深混沌里,四周没有一丁点儿光亮,黑暗像只无形手掌,一把攥紧心脏。

影子曾说过,明川被黑影团团围住后,会进入潜意识边缘,即梦中梦的世界。根据他透露的线索来看,黑影拥有令人置身于梦中的力量,她触碰明川之后,很可能也被拽进了他的深层梦境。

她静下心来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瞥见一丝模糊的光亮。

虽说是“光亮”,其实只是相对于其他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而言,除了这道光影,还有个半透明的、十二三岁的小孩——那是明川多年前的记忆。

昏黄灯光照亮男孩稚嫩的脸,他身穿白色长袖上衣,茫然站立在一间雪白色房间里,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恐惧神情。忽然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进来,打头阵的那个高大健硕,身高直逼一米九;跟在他身后的矮瘦青年则拿着台手持摄像机,对着四周摆弄一番后,做了个OK的手势。

“你可要好好拍啊。”

高个子说话时带着轻松笑意,像是在与朋友进行日常闲聊,然而话音刚落,一个拳头便重重落在男孩小腹。

明川痛得跌坐在地,捂着肚子咬紧牙关。

“脾气还是这么犟。”

男人自言自语地嘟囔,随即伸手抓住他衣领,刻意加粗过的声线如同猛兽低吼,“怎么不叫出声音?你要是愿意求我,说不定我会手软一些。”

明川睁着漂亮的黑色眼睛,直勾勾抬头与对方相望。

林妧看出他心里的害怕。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男孩眼底蒙着层湿濡水雾,水汽一股脑距离在眼角,凝结成悬挂着的泪滴。

他的后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呼吸更是乱成一团。可明川从未移开视线,而是一眨不眨地望着男人,紧紧咬住下唇。

或许是被他的态度惹怒,男人整张脸愤然扭曲。他骂骂咧咧扬起拳头,正打算毫不留情打在男孩侧脸,身后却响起另一道声音:“别打脸。要是被志愿者和检查小组的人发现,我们就完了。”

那人停顿片刻,又兴致盎然地补充:“悠着点,你上次把他打得半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男人斜睨他一眼,笑了:“打得越狠,看的人才更多嘛。”

他哼着不知名的歌,再度抡起拳头。

林妧不忍心再往下看,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周遭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为数众多诸如此类的幻象。

她看见明川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地躺在小屋空地上;看见那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在灯光里慢慢走近,向他说起关于血液、谋杀与背叛的故事;看见男孩抬头仰望天空,窗户之外的世界明媚温柔,无处不沐浴着和煦暖阳,窗棂之内的房间冷寂幽暗,四处弥漫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

男孩压抑的啜泣从耳畔悠悠传来,伴随着铁棒落在身上的声音、男人口无遮拦的咒骂与种种阴暗的童话。

这是明川的潜意识深处,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林妧垂下眼睫,视线极快地扫过一幕幕画面,试图在繁杂记忆里找到明川本人的身影。她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终于见到那个纤细单薄的熟悉背影。

明川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在听见脚步声后脊背微挺,安静回头。

他的瞳孔黯淡无光,在见到林妧时,像被灌进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

“明川。”见他没有说话,林妧抢先打破沉默氛围,“跟我离开这里,好吗?”

明川目光怯怯,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拒绝的意思。

林妧被哽了一下,尝试转换成下一个话题:“那……你在看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我在看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

林妧心生困惑,走到少年身边。

和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场景一样,明川面前居然还悬浮着好几处缩小版本的半透明场景画面,只不过主人公不再是他,而是各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被掳进山洞的少女被强盗灌下毒酒,口吐鲜血地倒地死去,强盗们夺走首饰与钱财,在她冰凉的身体旁哈哈大笑。

这是《强盗新郎》。

孑然一身的女孩独自行走在大雪纷飞的雪夜里,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点燃一根又一根蜡烛,最终在温暖幻觉中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穿着红色兜帽的小姑娘把蛋糕放在桌面上,没想到卧床的外婆突然掀开被子,露出尖利爪牙。低哑狼嚎与女孩的哭喊一同响起,猩红色血雾四处弥散。

这是《小红帽》。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故事,全都以幻象的形式呈现在他们面前。属于孩子的童话本应该轻快温暖,在他眼底却尽数成了居心叵测的恐怖故事,主人公们在血与刀刃中奔走嚎哭,死亡如影随形。

“我的世界很糟糕吧?”

明川说话时没有看她:“对不起,你一定被吓坏了。”

林妧习惯性地想摸他脑袋,却发现在自己尚未发现的时候,跟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告诉他:“没有。”

“你骗人。”

明川虽然用了无法反驳的强硬语气,气势却很快就软下来,更像在不着痕迹地哭诉:“对不起……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世界都一团糟,我努力想要做得更好,到头来却沦为这副模样。我真的……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

他说着拥有捂住脑袋,不想让林妧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狼狈的模样,声音里隐隐出现哭腔:“影子是梦的主人,在这场梦里,谁都赢不了他。我们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希望,注定死在这里。”

“你才是这场梦真正的主人啊。”林妧放柔声音,轻轻按住明川肩膀,“影子只是一个赝品,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你更强。”

“可你知道的,我做不到。不管是控制梦境,还是使用那些超乎寻常的力量,我统统做不到。”

他咬住嘴唇,后背止不住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再强一些,就不会害你们和我一起被困在梦里。我真是……和那些坏掉的童话一样,从骨子里烂透了。”

林妧安静地看着他,桃花眼中无波无澜,平缓得犹如风平浪静的湖面。忽然她轻轻开口,小心翼翼念出少年人的名字:“明川,不是这样的。”

等后者终于垂下眼睛与她对视,林妧上前一步,走到形形色色的幻影前。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勾唇朝他笑了笑:“想听一听我的童话吗?”

明川不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眨眨眼睛。

“这是一个寒冷孤寂的冬夜,贩卖火柴的小姑娘独自行走在街道上。路过的行人对她视而不见,火柴一根也没有卖出去,女孩是那样伤心,于是静静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

她说出的内容与原本故事一模一样,而幻影也按照她的叙述逐渐发展,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林妧的目光游离于幻象之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衣着单薄,因此想点燃一根火柴取暖。就在女孩从纸盒里拿出火柴时,她……嗯……”

话语在这里停顿一秒,随即林妧眸光一亮,嘴角笑意更深:“她听见了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女孩好奇抬头,居然看见一只衔着黄金叶子的燕子。”

明川的大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迷迷糊糊地想,“衔着宝石的燕子”出自《快乐王子》。

那是个与卖火柴女孩完全不相关的童话,名叫“快乐王子”的贵重雕像怜悯于民间贫苦,于是拜托一只燕子把自己身上的宝石与黄金叶片全部赠送给城市里的穷人,最终因为不再美丽,被丢进垃圾堆里。

“燕子扇动翅膀,把金叶放在女孩手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只鸟就迅速飞走了。”

叙述没有停止,幻象中的情景居然与这个故事保持了同步。女孩无比珍爱地捧着黄金树叶,眼睛被街灯照得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