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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它,一大家子的人终于能熬过这个冬天。”

林妧正值兴头,弯起双眼时扯了扯明川衣袖,示意他看向另一个场景:“再看这个。柔弱的少女在森林中惨遭掳掠,被强盗们关在荒无人烟、机关重重的山洞密室里。正当盗贼头头拿出匕首,即将划破她的喉咙,少女听见密室前传来一阵陌生的青年声音——门外那个人说:‘芝麻开门!’”

这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樵夫阿里巴巴无意中发现强盗的藏宝地,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暗语,虽然并不打算将宝藏据为己有,却被强盗们视为眼中钉,为除后患,密谋要将他杀害。阿里巴巴斗智斗勇,屡屡化险为夷,最终将恶人们一并打败。

“芝麻开门是打开密室的暗号,随着石门自动打开,从洞外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年轻人身手了得,居然凭借一己之力把坏家伙们全部打败,原来他叫做阿里巴巴,进入山洞只是想亲眼看看藏宝窟里面的模样,没想到却遇上了尚未发生的谋杀案件。”

林妧说罢与他对视一眼,伸手指向面前不远处的另一个故事:“还记得它吗?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小红帽》。”

幻影里的女孩已经打开了房门,恶狼蓄势待发,露出一点点白亮獠牙。

“狼外婆发出一声狰狞嘶吼,向前伸出锋利的爪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伴随着女孩的尖叫,居然有道枪声擦过耳边——猎人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举着的猎枪正往外冒出徐徐白烟。”

她满意地看着幻境里恶狼满脸诧异的模样,缓声继续补充,“狼被一枪致命,猎人挖出它血淋淋的心脏,朝女孩匆忙笑笑。他说自己受到皇后差遣,奉命追杀白雪公主,可猎人不忍杀人,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只要谎称这颗野狼的心脏出自公主身体,就一定能瞒过皇后。”

听到这里,连明川也忍不住翘起唇边,露出会心一笑。

这些大多是无比残酷的剧情,可当林妧把它们结合起来,杀戮与馈赠居然都变得理所当然又恰到好处。

明明是那么令人绝望的故事,明明是那样无力又脆弱的人,却全都脱离了原本凄惨幽怨的命运,迎来希望尚存的另一种结局。

“虽然许多人对奇迹和童话故事嗤之以鼻,在逐渐长大的过程里,也的确会遇到许多冷酷的、与童年幻想中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在某些时候,请一定要相信童话。”

林妧说:“两条平行线交叉的时候,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哦。无论是多么悲伤的故事,只要遇见不一样的人,总会有所改变——如果你原本的人生是条直线,在遇见我的时候,或许就得拐一个弯。”

无垠的广阔黑暗里,幻象散发出森然幽暗的冷光。四周传来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伫立着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幻影,可明川却莫名觉得,他的眼睛里只望见林妧一人。

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向少年伸出右手,每个字都像击打在磐石之上的清泉,拥有叫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拐弯之后的结局吗?”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咽喉。

明川虽然比她高出一大截,面对林妧时却仍然像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鬼使神差地,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他不经思索地同样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林妧指尖。

手指触碰的刹那,眼前景象陡然变换。刺眼的阳光迫使他眯起双眼,与此同时听见影子怒不可遏的咆哮:“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出来?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林妧扭头看一眼周遭熟悉的景象,没做多想地手指合拢,将明川的指尖包在掌心,在感受到一阵冰凉后用力一拉——

被层层黑影包裹的少年顺着力道往前倾倒,紧紧贴在黑影上的后背猛然晃动,终于从禁锢中脱身而出。

她暗自松了口气,四下寻找陆银戈的身影。

黑色触须仿佛永远没有穷尽的时候,斩断一根后,很快就会有新的作为替代出现。陆银戈已经用掉了大半力气,这会儿的动作虽然依旧熟稔,速度却肉眼可见地慢下来,身上亦是被划开了几条大小不一的口子,正往外渗出鲜血。

明川说过,在这场梦里,影子几近于创世的神明。

她抬头与黑影遥相对望,上前一步,把明川挡在身后:“你留在这里,我去帮陆银戈。”

“不要去。”少年伸手拉住她衣摆,“你们赢不了。”

林妧并未直接回应,而是没头没脑地出声问他:“还记得《夜莺与玫瑰》的故事吗?”

明川微微一愣。

“你不是夜莺。”

她身形单薄却脊背笔直,挡在少年身前说话时,轻柔嗓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意,把寒冷的冬风尽数吹散。林妧说着停顿一秒,与此同时略微侧过脑袋,桃花般潋滟的眼眸斜斜地瞥过来。她似乎笑了,说:“明川,你是我们的男孩。”

明明不远处就是被死亡笼罩的巨大阴影,可不知怎地,只要有林妧站在他跟前,就仿佛有一道纤细却明亮的阳光突然出现,把少年与黑暗隔绝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半被黑影吞噬,一半沐浴着冬阳,林妧是笔直的分界线,静默无言地站立于正中间。

挡在身前的小姑娘缓缓掏出匕首,在刀口白茫茫的寒光之下,明川没由来地又想起那个童话,关于《夜莺与玫瑰》。

【夜莺飞到青年窗下的玫瑰旁,轻声叫道:“能否给我一朵红玫瑰,我愿意为你唱最美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严冬已冻僵了我的血脉,寒霜已啮伤了我的萌芽,暴风已打断了我的枝干,今年不可能再开花。”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夜莺徘徊在玫瑰树旁,“寒冬里的红玫瑰,当真不可能存在吗?”

树轻轻叹了口气,用无可奈何的口吻告诉她:“要想获得鲜红玫瑰,有且只有一个办法:你必须将尖刺插进心房,用自己的心血染它。”

夜莺轻叹一声:“拿死来买一朵红玫瑰,代价真不小,然而‘爱’比生命更可贵,一只鸟的心如何能与人的爱相比呢?”】

——“爱”比生命更可贵吗?

黑色影子如同起伏不定、泛滥成灾的洪水,在半空中扭曲成种种不同形状,最终凝固成几把锋利尖刃,气势汹汹地朝两人猛扑而来。

身为梦境主人的复制品,影子也拥有随意操控梦境、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能力。对于其他人来说,近乎是无解的存在。

林妧非常清楚,自己与陆银戈很难在梦境里打败他。可明川不明原因地无法操控自己的梦境,完全不具备与之抗衡的实力,他们要么永远被困在这场梦里,要么赢。

“抱歉啊,之前什么也不说就擅自把你丢下。”

林妧握紧匕首,没有回头。

——所以这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她想好好保护他。

然后像夜莺那样,为男孩献上不可能在凛冬时节里盛开的鲜红玫瑰。

【待月亮升到天空,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旁,将胸口插在刺上。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口中却唱起婉转歌谣。

就在歌声响起的刹那,玫瑰枝上竟然结出了一苞卓绝的白色花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地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地开。

起先花瓣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浅浅银灰色令人想起晨曦的交际。当那根刺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她的心,花朵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

林妧与触须在同一时间开始行动。她速度极快,挥砍的动作行云流水,当一条条触须被砍断时,影子痛苦地发出厉声嘶嚎,然后用愈发破釜沉舟的气势催生出更多黑影。

“不太妙。”陆银戈紧皱着眉头,“这些影子无穷无尽,只要有它们在前面,我们就根本近不了那小破孩的身。”

“挡路的东西,全部毁掉就好了。”

林妧轻轻笑了声:“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小问题而已,战斗时不要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了,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你。”

陆银戈神情凝重,停顿几秒后沉声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格外严肃认真:“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想吃马卡龙或水果慕斯。你会做的对吧?”

林妧:……

林妧:“自信点,把那个‘如果’去掉。”

这注定是场苦战,数量庞大的黑色触须如箭雨般划破空气,径直朝两人刺来。

饶是林妧也没办法避开全部攻击,有几次与触须擦身而过,手臂与小腿都被划破几道血口。但两个人总好过之前陆银戈的孤军奋战,黑色长须虽然能无限再生,再生却需要一段酝酿的时间,加上影子本人已经进入了乏力期,进攻肉眼可见地慢下来,场上的触须也越来越少。

“混蛋、混蛋!”

眼看二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影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决定拿出最后的底牌。

几缕黑影迅速汇集,竟凝结成一个十分精细的人形,并逐渐显现出与人类相同的皮肤与五官。那是个瘦小的中年女人,灰白色面庞像极了吸血鬼或僵尸,林妧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正是经常给孩子们讲述黑暗童谣的怪阿姨。

这是明川在现实生活里最为恐惧的人,这种情绪在梦里被数倍放大,给予她惊人的力量。

和真人相比,眼前的女人要显得更加阴沉狂妄。她手里握着把巨大匕首,无聊时打开又合上,发出金属碰撞时的哐当声响;眼睛里毫无光彩,活脱脱一具被死死操纵的人偶。

在影子的猜想里,林妧与陆银戈本应该露出恐惧与忧虑的神色,没想到前者居然有些欣喜地笑了笑,像是见到了什么宝贝:“啊,是这个阿姨。”

陆银戈冷笑着附和:“嗯,是这个阿姨。”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什么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陆银戈再也没能忘记她容颜。这个干巴巴的中年女人,是他在这场任务里唯一的、也是最迫不及待想要狠狠痛扁一顿的家伙,奈何她之前只出现在回忆里,连最简单的触碰都做不到。

他咬牙切齿等了那么久,只为找到一个暴揍这混蛋的机会,至于现在……

这不就来了么。

“我来解决她。”狼耳微微动了下,青年嘴角浮现起不可一世的笑:“小爷我看不惯这张脸很久了。”

林妧随口接话:“你不是不打女人?”

“女人?”他旋转指尖,让匕首画了个圆圆的圈,“这是在进行必要的垃圾处理。”

不对劲。影子想,非常不对劲。

他幻化出的中年女人不仅看上去疯疯癫癫,还拿了把足以致命的巨大剪刀,正常人绝对望而却步,看一眼就瑟瑟发抖。

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那男人居然满脸带笑,然后一边笑一边朝这边冲过来了啊喂!就算是一见钟情,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不对不对,他们俩打起来了!

陆银戈在前方与中年女人缠斗,林妧在侧方除去突然袭击的触须,两人没有经过专门磨合,却在战斗中形成了无需言语的默契。影子看得胆战心惊,在女人的动作出现短暂空隙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可惜想象中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正是在这一瞬间,陆银戈毫不犹豫抬起拳头,不偏不倚砸在对方脸上。

长时间积累的厌恶凝聚成势如破竹的气魄,于此时此刻轰然爆发。在一阵闷响后,女人猛地翻起白眼,整个身体都腾空往后倒去——这大概,也许,可能,叫做“被打飞”。

影子懵了。

他的力量所剩无几,只剩下最后一点残存的余留,要是再硬碰硬地与他们对峙,一定会输得彻彻底底。

“怎么会……你之前难道在隐藏实力?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这么……”

“你说我啊?”陆银戈扬起下巴,居然笑了一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梦想的力量吧——多亏了你,我才能实现这个愿望。”

我的梦,华国梦。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压抑与不满后,让我们一起恭喜这位来自歧川市的公务员小伙子,陆银戈追梦成功!

——才怪啦!你的梦想就是把人家打一顿吗!还有没有出息了!

影子大脑混乱、胡思乱想,还没从女人被瞬杀的震撼里缓过神,就听见耳边吹过一阵阴惨惨的风。

和风一起来的,还有林妧柔和的熟悉声线:“在决战的时候,千万不要分心。”

然后是刀子一样狠戾的拳风。

坦白说,林妧与陆银戈此时的状态都称不上好。无处不在的触须留下道道血痕,鲜血顺着额头和脸颊往下落,把半张脸染成红色。

可当她挥动拳头的刹那,眼底的湖光闪烁出点点微光,嘴角自信又张扬的弧度让人挪不开视线。在那一刻,局势陡然扭转——这本来是必死的残局,他们俩却硬生生掰了回来。

明川定定望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了天色将晓,遥遥停滞在空中;那玫瑰听见,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地开放。

最终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在寂静的晨光里,这是最美的花。】

凝结了夜莺心口的血迹,因而被晕染成绯红色的、最美的花——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倾尽一切呵护着的男孩,这是明川自始至终都曾不知晓的事情。

潮水般的记忆一齐汇入脑海之中,他拾起被遗忘的回忆,看见许多不愿面对的往事。在决定面对现实后,梦境的主人终于想起了曾经的一切。

“是你们逼我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错!”影子还在兀自咆哮,眼眶里被血丝浸得通红,“既然不能和你们在一起,那大家就同归于尽!”

话音落下,变故陡生。

大厅角落转瞬之间沦为一团漆黑,整个建筑都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抖动。黑暗越来越近,气势汹汹得仿佛要把所有东西都吞食殆尽,影子咯咯地笑:“我毁了它。梦已经要崩塌了,大家都逃不出去——我不快乐,你们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陆银戈下意识回头想保护明川,没想到后者不但没仓皇地准备逃跑,反而不紧不慢朝他们走来,脸上神情淡淡,冷漠得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情绪。

少年一言不发地逐渐靠近,每走一步,建筑的剧烈颤抖就会一定程度减弱下来,当他走到林妧跟前时,不仅颤动完全停止,连周遭的昏黑也被逼得后退一大截。

影子瞪大眼睛,显出极度不可思议的震惊模样:“你难道……”

明川冷冷与之对视,当他抬起头时,所有腾涌的黑潮尽数消退、落荒而逃。

他在声音很轻,却笃定得不容反驳:“别碰他们。”

【这是夜莺与男孩的故事。

待月亮升到天空,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旁。她轻轻张口,从喉咙里淌出婉转优美的歌谣,周围是单薄月光、静谧冬风与一望无边际的夜幕,她刚要把花刺插进胸膛,忽然瞥见一抹修长人影。

“一只鸟,”男孩说,“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冬夜独自来到枯萎的玫瑰树旁?”

“我在寻找鲜红色的玫瑰。”夜莺回答,“然后把它送给你。”

风把树枝吹得嘎吱作响,在凝固的深夜里,一切都像场不会醒来的梦。

“我不贪恋虚无缥缈的爱情,也不需要被鲜血浸润的红色玫瑰。”男孩将她捧起来,轻轻抚摸鸟儿温热的羽毛,“冬夜的夜莺啊,我只想再听一回你的歌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终于要完了orz

第112章 遗落童谣(二十)

四周疯狂蔓延的黑暗汹涌如潮水, 明川像是一道锐利的光,每上前一步,暗影都会挣扎着后退一些, 直至世界正中央被划开巨大的豁口, 从中倾泻出白莹莹的亮光。

“你, ”影子的身体逐渐虚化,一点点融入进空气里, 在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挣扎出声, “你全都想起来了?”

林妧眼皮跳了下, 抬眼怔怔望向少年清瘦的背影。仿佛察觉到这道视线,明川在同一时间转过身来, 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 才是明川真正的模样。

少年人只有十五六岁, 眉宇间却全是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淡漠与冷冽, 黑沉沉的瞳孔中不见光亮, 像是把所有阴戾与黑暗都藏在了眼底之下——这是经历过绝望与苦痛, 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眼神。

在此之前, 明川的性格虽然称得上是“冷漠沉稳”,然而在面对林妧与陆银戈时,从来都显得腼腆又内向,像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可此时此刻当他站在二人面前,深沉如古井的眸子波澜不惊, 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只有刺骨寒意在无形之间溢出来。

陆银戈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家伙, 见他醒来后咧嘴一笑, 迅速迈步上前。他本来想着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又觉得太过亲密不大妥当, 手足无措地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地拍拍少年肩膀:“明川,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妧也松了口气:“有没有受伤?”

明川摇头:“没问题。”

他顿了顿,继而低声补充:“别担心,影子已经不会再出现了。他是我丢失记忆的具象化,一旦我想起那段往事,就会随即消失。”

陆银戈微蹙眉头:“你想起的那段往事,难道是指……孤儿院所有人失踪的真相?”

“没错。”

明川的神色没有变化,唯有声调不易察觉地略微低沉了一些,很快便恢复如初:“那是一场与恶魔的交易——当年临光孤儿院明面上收养了为数众多的幼龄小孩,看起来的确是一出慈善戏码,其实一直把孤儿们当做大肆敛财的工具。既然你们进入过我的记忆,应该对这件事情有一定了解吧?”

林妧乖乖点头。

“院里的小孩大致分为三类:不会告密的智力障碍患者和聋哑病人、不会逃跑的残疾孩子和长相清秀乖巧,上镜效果不错的其他人。”他说着冷笑一声,眼底满是轻蔑与不屑,“所有小孩几乎都会被带去拍摄地下录影带,残酷凌虐的画面被公开高价售卖;经营者和人口贩子沆瀣一气,把孩子出售给地下组织和富人家庭;至于那些被折磨得体弱多病的小孩,会被当成一无是处的垃圾丢弃,扔进器官贩卖团伙,到头来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具。孤儿院里看守森严,每天夜里都会从外面锁上宿舍房门,我们没办法逃出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邪门歪道上。”

陆银戈迟疑几秒,低声发问:“没办法向外界求救吗?”

他轻轻摇头:“每次有外宾来访,工作人员都会时刻陪在我们身边。曾经有个女生用小纸条向志愿者求救,却被监控摄像头拍到,结果在第二天的时候,报纸上就出现了那名志愿者车祸身亡的消息。”

临光孤儿院的围墙周围设有众多监控摄像头,加之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孩子们找不到任何逃离此处的方法,只能望着围栏与高墙,在绝望中度过循环往复的一年又一年。

在某天,叫做“路西”的男孩子告诉他们,自己曾听说过一个古老的秘法——选出一个心甘情愿赴死的祭品,献祭其生命进行恶魔召唤仪式,等恶魔出现,就能实现在场其他人的任何愿望。

陆银戈心头重重跳了一下:“祭品?”

“在午夜十二点亲手用匕首插入心脏,以心头鲜血浸润法阵,然后跪在法阵中央,等待血液一点点流尽——据路西所说,只有濒死时的强烈恨意才能召唤恶魔。一旦祭祀成功,我们的心愿就能实现。”

明川似乎轻轻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他询问谁愿意成为祭品时,我举手了。”

林妧垂下眼睛,指节无意识地蜷拢在一起。

虽然明川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她明白,当时的他一定痛苦不堪。他只有十几岁的年纪,本应该像所有普通孩子那样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埋头苦读,生活里没有太多烦恼和大起大落,唯一需要跨过的坎,只有一张单薄成绩单。

可明川却不得不走向与之相反的另一条道路,亲自看着刀尖一点点没入胸口,在逐渐冰凉的体温里孤独地等待死亡——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想让其他人逃离这场无止境的痛苦地狱。

真是太不公平了。

“仪式在我的寝室里举行,当我即将死去时,恶魔终于现身。其他孩子向他提出心愿,希望孤儿院里行恶的大人能受到惩罚,恶魔却告诉我们——。”

不远处的少年眨眨眼睛,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嗤笑:“祭品的作用只是将他召唤出来,要想实现愿望,必须献上足够多的筹码。简而言之,他可以让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受到应有报应,但以此为代价,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付出生命。”

陆银戈后背猛地一震,却并没有出声说话。

明川并没有明说,但按照孤儿院无人生还的现状来看,孩子们应该答应了这场以生命为筹码的交易。

孤儿院的孩子们弱小且无助,其中大多数几乎不具备社会生活的常识,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什么也没有,唯一称得上“珍贵”和“独一无二”的东西,只有自己的生命而已。

生命、恨意与对未来微不足道的渴望,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力量。他们纵使一无所有,却也奉献了一切。

“或许是因为担任祭品的缘故,我与恶魔有了一定程度的交汇。他的力量惠及于我,也就催生了这份残存的自我意识。”明川说,“在遇见你们之前,我的意识被困在梦境里,力量由影子掌控。一旦察觉有人类靠近,他就会将其拽入记忆碎片里。”

陆银戈恍然大悟:“所以说,那些失踪的人都和我们一样,进入了你的意识世界里。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迷失在记忆碎片的各个角落。不用担心,我随时可以送那些人出去——你们也是一样。”

明川说着停顿片刻,眼角多了几分疲倦与嘲弄:“最可笑的是,我们满心以为这是场声势浩大的复仇,但直到我半小时前进入潜意识,纵观整个真实记忆,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路西的印象。他突然之间出现在孤儿院里,大家却都觉得与他认识很久,所以在他提出进行祭祀时,没有产生丝毫怀疑——我们都上了恶魔的当。‘路西’,‘路西法’,一切从最开始就有了暗示,我们却没能发现这个愚蠢的文字游戏。”

林妧低声接话:“也就是说,恶魔修改了你们的记忆,并以‘路西’的身份引导孩子们展开祭祀。”

“整个孤儿院都是他的猎物,恶魔利用孩子们无处发泄的恨意,得到了所有人的灵魂,只有那家伙才是最后赢家。”明川似乎有些泄气,纤长的黑色眼睫低低垂下来,“我以为能救下所有人,结果什么也没做成,反而害大家丢了性命;孤儿院的真相无人知晓,当不知情的路人提及院长,表现出来的居然是敬佩和惋惜的情绪,真正受苦的我们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关心。我什么也做不好,像我这种人,果然……”

少年的声线低沉沙哑,恍若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石块上,模糊成一片朦胧雾影。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兀地睁大眼睛——

不远处的林妧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然后抬手揽住明川脖颈。他下意识地俯身垂下脑袋,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热怀抱。

“不是这样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是充当祭品,还是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记忆碎片里,你都是付出最多、最辛苦的那个啊。既然大家同意与恶魔达成协定,那也就代表他们并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我想,他们在最后一刻的时候,一定都在默默感谢你吧。”

明川本来怀抱着自我牺牲的决意,以为只要自己充当祭品死去,就能实现众人逃出生天的愿望。当他处于濒死之际,听见恶魔那句“要以全部孩子的性命为代价”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在那时最懊恼、最不甘心的人,并非那些面临生死抉择的孩子,而是一心想保护大家的他吧。

从最初见面时的懵懂怯懦、第二次相遇的内敛青涩,再到如今两张对望时的沉稳冷冽,他们几乎见证了明川一生的缩影。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是,他每次的蜕变,都来自于无穷无尽的折磨与死亡,所以会变成如今这种性格,也是理所应当。

可那有什么关系,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明川就是明川啊。

林妧说着抬起右手,掌心轻轻拂过他柔软的发丝。她的动作不甚熟练,温柔得像一阵风:“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明川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高高瘦瘦的少年人身形僵硬地立在原地,等林妧无意间抬眸,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耳廓通红。

这正是在这一瞬间,房间里残存的黑暗尽数消失。漫天雪花跌落在干枯树枝上,原本垂垂老矣的枝桠不知怎地发了芽,在彼此掩映的翠色里,鸟雀的啼鸣穿堂而过,催生出一朵鲜红欲滴的玫瑰花。

天边的乌云散尽,明明是正午时间,竟然露出了一点点碎玉般的绯红色晚霞,和他耳边的那抹红色一模一样——梦境会诚实反映做梦者的所思所想,什么样的小心思都瞒不了。

果然没有变嘛。

会因为自卑与自责不断埋怨自己,虽然外表看上去冷漠又疏离,却会小心翼翼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就连害羞也是静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林妧笑了笑,温声对他说:“我会把孤儿院的真相公之于众,了却你们的心愿。不要再把自己束缚在这所房间,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陆银戈嘴笨,只能拼命点头附和:“对对对,和我们回去,我请你吃草莓蛋糕、云朵舒芙蕾、抹茶慕斯、还有好多好多小甜点。我有个弟弟,你们一定很合得来,要是实在无聊,还可以试着撸他耳朵,毛茸茸热乎乎,很舒服的。”

林妧无比震惊地看他一眼。

喂喂喂太屑了!你这已经属于“卖弟求荣”了吧!看上去冷酷又可靠的哥哥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甜品控,居然还亲手把自己送给别人撸毛玩,团团他知道吗,知道吗!

明川愣愣看着他们,良久没有出声。

忽然一道水光从少年眼底划过,随即荡漾出微红的水纹,一直蔓延到眼眶上,把眼眶熏得通红。

眼看他不知怎地快要哭出来,陆银戈猛地竖起耳朵,尝试笨拙安慰:“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明川胡乱抹去眼泪,声音终于变得像从前那样软绵绵,“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对我这么温柔了。要是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们,那该多好。”

身形高大的青年站在他跟前,显出手足无措的模样。

陆银戈精通各类格斗技巧,对枪械也十分拿手。他知道人体的每个致命点,也懂得应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潜行暗杀,可关于“如何安慰哭泣的小孩”这种事情,他一无所知。

毫无征兆地,陆银戈沉声开口,用了十分严肃的语气:“明川,想看我表演魔术吗?”

明川茫然抬头,忍住哽咽吸了口气。

“你看,这是一只手。”

他神情凝重地把手掌伸到少年眼前,在一晃而过之后迅速放到自己背后。林妧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只看见陆银戈后退几步,走到落满雪花的窗台前,过了几秒钟,又重新抬起手来:“锵锵!现在它变成了一朵梅花!”

——原来他把手掌变成了狼的爪子,粉红色肉垫衬着几个圆滚滚的小球,因为被他抹上了白莹莹的鹅毛大雪,整个显出粉白相间的漂亮色泽,倒真有些像是寒冬里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