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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妧说不清楚她现在的心情应该用什么词汇形容:期待、紧张、迷茫、纠结,还有一点藏匿在心底的恐惧和退却。

如果一切如她所想,迟玉当真与秦昭是同一个人,当年发生的事情很可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一个更大的疑惑出现在脑海,让林妧破天荒感到了无所适从——

她真的有勇气接受所有真相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最近一定要注意安全哇。

第118章 旧事(三)

夹缝俱乐部的布置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穿过迷宫一样的长廊,便来到迎客大厅。

来这里观看竞技的,大多是拥有特殊癖好、在闲暇时期抽空打发时间的上流人士, 俱乐部老板不敢怠慢, 于是修建了这间厅堂用以待客。

大厅里装潢简朴却十分雅致。中式古典的雕梁画栋赏心悦目, 木质桌椅上笼罩着淡薄光晕,显出一派静谧和谐的景象, 与长廊里阴暗逼仄的氛围截然不同。

林妧冷眼扫过周身建筑, 语气淡淡地向迟玉介绍:“地下竞技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前来观看的观众们为了保障自己声誉,会戴上掩饰身份用的白色面具。虽然观看竞技的爱好非常小众, 但竞技场的门票一票难求, 价格因而被哄抬得非常高, 俱乐部老板由此狠狠赚了一笔, 甚至发展出巨大的组织链条——”

她说到这里便半途停下, 神色警惕地看向前方不远处。迎客厅中充斥着温暖朦胧的黄色光线, 在光晕包裹的厅堂中央, 规规整整摆放着的桌椅茶几里,赫然屹立着一个身高两米多的西装男人。

男人戴着与她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纯白色面具,面具并非覆盖整张脸庞,而是会露出嘴唇部分,以便观众们在观赏过程中能随心所欲地发出惊叹与欢呼。

他紧闭着嘴唇, 毫无血色的惨白唇角像小丑妆容那样狠狠裂开, 一直蔓延到耳边的位置, 从面具洞孔中露出的两只眼睛毫无神采, 如同两颗被镶嵌在面具里的黑色玻璃珠。

面具在灯光下白得近乎诡异,于纯黑色西装的映衬中更显突兀。他就像一座静止不动的雕塑, 由黑白两色构成,诡异得令人心惊。

站在前面的迟玉没有说话,目光阴沉地从怀里掏出小刀。

似乎是察觉到生人气息,男人阴恻恻扭过脑袋,视线正对上林妧双眼。

一双死气沉沉的黑眼睛陡然迸发出无比雀跃的神采,西装男仿佛极为激动般开始浑身颤栗,与此同时紧抿的嘴唇迅速咧开,扯出一个狰狞可怖的狂笑。因为唇角开裂到耳边的缘故,当他张大嘴巴笑起来时,下半张脸整个都仿佛被撕开一般,从裂口里露出阴森森的、又尖又长的白牙与腐烂流血的牙床。

那样的表情,与竞技场上观众们发出欢呼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有意思。”林妧轻笑一声,“这场幻境糅合了我心里的大多数记忆,并由此幻化成形态各异的怪物……欺诈师还真是煞费苦心。”

但欺诈师显然低估了她。

当年的一切对于林妧来说,虽然的确算不上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却远远没有达到可以称之为“阴影”的地步。现在的她已经逐渐学会理智和清醒,足以面对曾经所有的苦痛。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能左右她的情绪……

林妧面色微沉,她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有当年地下室里的真相。

西装男浑身颤抖着转过身子,被西装包裹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像一条蠕动着的漆黑长虫。他细细将两人打量一番,猛地张开满嘴獠牙,发出尖利刺耳的大笑——

然后以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迅速俯冲,朝林妧所在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笑啊,你们怎么不笑?把嘴巴划开变成笑脸的话,一定就能一直笑了吧!”

吵死了。

当年在竞技场上,她耳边就是回荡着这样的笑。

被强制参与竞技的人们不得不面对九死一生的困境,在怪物的利爪与利齿之下艰险求生,远在高台之上的观众们则置身事外,把残忍厮杀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每当看见竞技者们仓皇逃窜或哭泣着求饶,便会咧开嘴唇发出大笑。

这样的笑声在竞技者死亡时尤为强烈。场上是狰狞的猩红色血泊与嘶吼着的庞然大物,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眼角仍残存着未干涸的泪滴;

空气被笑声与呐喊填满,雪白面具下是清一色的笑脸,咧开的嘴唇像是无止境的深渊,笔挺昂贵的黑色西装无形中彰显着看客们的高贵身份,形成满堂绝妙讽刺。

每到那时候,在一旁候场的林妧都会恶心得捂住耳朵。可那些笑声像是长了腿,从缝隙里硬生生挤进耳膜,化作吞噬一切声响的汹涌洪流,把耳朵和大脑填充得满满当当。

眼看林妧呆在原地皱起眉头,幻境之外的欺诈师勾起嘴角,露出势在必得的冷笑。

这是他玩弄人类的惯用伎俩,先是搜寻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事物,然后在幻境之中一一复原或具象化成各种怪物。至于他本人,身为幻境的制造者兼操控者,能够用上帝视角在幻境外观赏其中发生的一切,那种感觉像是观看了一部趣味横生的喜剧电影,受害者的遭遇越是狼狈凄惨,他就看得越发开心。

大部分人在见到怪物们的刹那就被吓得痛哭流涕,以林妧的水平应该会好上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而已——

要克服心里的恐惧非常困难,就算林妧有勇气迎战,要想打败它们也并非易事。在生活区里的调查显示,林妧的性格温和顺从、心地善良,很大概率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而他对自己创造的怪物们有十足信心,如果单打独斗,不出五个回合,她一定会被西装男人重创。

迟玉担心她囿于过去阴影无法摆脱,因而不着痕迹地将林妧护在身后。眼看那怪物朝二人冲来,少年正要挥刀迎敌,毫无防备地察觉到一阵微风从身旁闪过——

林妧非但没表现出一丁点恐惧和退却的神色,而且浑身都裹挟着一往无前的狠意。她的动作很快,在转瞬之间便绕到迟玉跟前,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

紧接着一拳狠狠砸在西装男侧脸上。

这一拳力道极大,西装男被打得一个不稳,竟向旁边飞出去两米远的距离,勉强从地板爬起来后,捂着脸茫然坐在原地。

西装男呆了,迟玉微微愣了,就连默默观察的欺诈师也当场怔住,无意识地扯动眼角。

一、一拳就,完全不拖泥带水地秒杀了?

不对吧,这绝对不是应该出现的剧情吧。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被困在幻境中的人们会被往日阴影吓得动弹不得,毫无还手之力。遭到怪物们的全面碾压后,受害者们最终在痛苦和绝望里慢慢丧失理智,成为任他宰割的玩具——但现在看来,似乎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想象中的哭泣与瑟缩都没有出现,林妧居然直接就朝西装男动起了手。

与其说是幻境中的怪物追杀她,“这女人在单方面欺负可怜的怪物”,似乎这种说辞才更加有可信度。

喂喂,哪里会有人抡起拳头就往那么恐怖的怪物脸上砸啊!你的人设是受害者,受害者懂吗!

西装男被一拳打懵后,惹人心烦的笑脸终于褪去,坐在地上缓缓合上嘴唇。反倒是林妧带着淡笑靠近他,弯腰把匕首刀尖对准男人的脖子中央:“真是的。这种时候送上门,一下子就让我想起那些混蛋了……不好好发泄一下的话,还真是对不起自己,对吧?”

她说得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与冷意。饶是用上帝视角旁观的欺诈师也不由得后背一凉,被这句阴森森的话吓得咬紧牙关。

不妙,不妙。

这场幻境才刚刚开局,幕后黑手似乎就已经隐隐预感到了它的结局。

在他眼里,林妧只不过是个拥有悲惨过去的年轻小姑娘。这类人往往无法直面曾经,选择用笑容和开朗乐观的假象遮掩痛苦,一旦伤疤被揭开,就会忍无可忍地崩溃。

但他显然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对于有些人来说,苦痛犹如千斤重的巨石,能将自己拥有的一切瞬间碾作齑粉;但在另一些人眼里,经历过的每一场噩梦都是无法忘却的历练,在带来痛苦与悲伤之余,也把他们塑造得更加坚不可摧。

当年的林妧无法左右命运,如今的她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去亲手打破聚集在身边的黑暗。

最擅长玩弄人心的欺诈师头一次愣了神,从大脑深处冒出从未有过的想法——

他这次,是不是选错了对象?

“多亏了欺诈师先生,我才能再次回到这个鬼地方。自从被特遣队查封,那群人渣就进了监狱……”

林妧活动手腕,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轻柔和缓的声线慢悠悠回旋在寂静空气里。她说着眯起眼睛,眸底闪过一丝凌厉杀意:“我啊,可是有满肚子的怨气没地方发泄哦。”

西装男连哭也不敢,只能直挺挺立在原地,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转。原本夸张咧开的嘴角不再呈现出上扬姿态,而是可怜兮兮地耷拉下来。

这这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他以为对方是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结果临近一看,居然是头比他凶狠千百倍的恶狼,还一口就把他给吞掉了,连骨头都不剩下。

这谁受得了啊!

林妧说着略微停顿,从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声音里同样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笑啊,你怎么不笑了?好好打一顿的话,一定就能一直笑了吧。”

欺诈师:……

这句话为什么总有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林妧那家伙绝对是抢走了西装男人的台词吧?她身为堂堂特遣队队长,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跟反派大boss一模一样的风格啊?说好的“外表乐观坚强,内心脆弱柔软的小姑娘”呢?

就算把这家伙整个人剖开来看,也绝对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称之为“脆弱柔弱”的东西,里里外外分明全是黑的啊!

身为幕后黑手的欺诈师被她超越常规的行为震惊得摸不着头脑,正在脑海里疯狂吐槽之际,又听见林妧轻轻问了句:“你怎么流眼泪了?是哭了吗?因为我下手太重?”

她的声线温温柔柔,压低声响说话时,像极了满怀关切的慰问。看来这人良心未泯,不像想象里那样没心没肺丧心病狂。

欺诈师好不容易悄悄松了口气,在同一时间听见她笑着说出的下一句话:“没关系,等你死掉之后,被揍的时候就不会感到任何疼痛了——想让我帮你一把,结束痛苦吗?”

“为了身体被揍时不会觉得痛,干脆一了百了直接去死”,这种发言也太魔鬼了吧!结果你还真就是没心没肺丧心病狂吗!而且用施舍一样的语气说出“帮他结束痛苦”……这叫什么,大发慈悲的物理性超度,用拳头把人家送上西天?

“你、你可不可以正常一点?”西装男被林妧一把扯掉面具,露出内里平平无奇的脸,他几乎用了浑身力气,才勉强哆哆嗦嗦出声说话,“我……我害怕。”

“那就对了。”

林妧不以为然,从单薄唇间吐出冰冷嘲弄的低语:“你害怕点,我不正常。”

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

耳边响起拳拳到肉的闷响,欺诈师没有勇气再去看西装男人的惨状,面无表情地把视线从幻境里移开,然后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小脸蛋。明明挨打的不是他,却有种隐隐作痛的○疼感。

这脸打得可真够响的。

林妧纵然很强,可没有人能内心毫无波澜地面对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阴影,尤其是当重要的人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情,而她却被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

青年苦笑着安慰自己,至少现在他掌握着林妧从不知晓的秘密,一旦当年的真相被揭开,她必定会陷入永无止境的自责与迷茫,到那时他趁虚而入,就能让她永远留在幻境里。

只要地下室的那场幻象还在,他就应该不会被反杀……吧?

上帝保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继续去肝了!(龟缩)

第119章 旧事(四)

欺诈师神情僵硬地看着幻境里的画面, 脑海里空空荡荡,只浮现起四个大字:是个狠人。

剧情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本应是四处逃窜的猎物成为了心狠手辣的猎人, 不仅没露出一丁点恐惧和害怕的神态, 反而在地狱级别难度的关卡里各种秀操作, 把扑上前的怪物们全部秒杀。

那六亲不认的表情,那行云流水的动作,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妧才是超级大boss, 闲来无事才来屠杀新手村。

还有她身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少年……

欺诈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万万没想到迟玉居然会跟着来到幻境里。不过他的存在虽然突兀,应该构不成太大问题, 一旦最终的真相被揭开, 他和林妧两人都难逃厄运。

“我说啊, ”迟玉灵巧地躲开怪物进攻, 顺手一掌劈在对方后颈上, 末了浅笑着看向林妧, “要是欺诈师见到这幅景象, 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随便那家伙怎么想,”林妧褪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倒在跟前的怪物,“只不过是个躲在幻境外的胆小鬼而已,根本不足为惧。”

这个异常生物浑身是血, 穿着件被血渍染红的单薄白色上衣, 脸上零零散散缠着些许绷带, 因而看不清真正的模样。它身材瘦弱如竹竿, 四肢像树枝一样又细又长,畸形的身体四处溢满血迹, 口中则因为痛苦发出阵阵哀嚎,撕心裂肺的幽怨叫声填满整个空间,让她心情实在称不上好。

根据外表来看,它应该来源于林妧在俱乐部时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记忆。

俱乐部把所有竞技者都看做用完即弃的道具,因而不会费多么大的力气照料和疗伤。她每天的食物只有馒头包子和青菜白饭,长得瘦瘦小小,几乎是皮包骨的模样;因为俱乐部里缺少专业医疗机构,受伤后只能被技艺不精的地下医师简单进行治疗,或是自己去药物间拿些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和绷带,所以身上总是带着深深浅浅的伤。

遇见秦昭的那一天,正是她最为狼狈的时候。

那次的对手是变异后的豹女,无论速度还是力道都远远超出普通人类。林妧全力抵抗,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也落得满身血痕的下场。等竞技结束后跌跌撞撞回到房间,才发觉来了两个从未见过的新人。

所有竞技者都被安置在地下一层的各个小房间里,每间屋子中大概有五到七个人。每当有人死去,就会找到新人填补空缺。

和秦昭一起住进来的青年人身强力壮,块头是林妧的两倍大小,他因为欠债被送进夹缝俱乐部,憋了满肚子的怒气没地方发泄,看见她狼狈不堪地回到房间时,满心以为找到了出气用的软柿子,于是耀武扬威地发出一声冷笑:“这什么东西,脏兮兮的恶心死了,别来老子面前晃悠。给我滚开!”

他说着抡起拳头,全场寂静一片,没人上前阻拦——

俱乐部里盛行适者生存的法则,所有人的生死都不被看重,更不存在“正义感”一类的说辞,比起没头没脑地逞英雄,大多数人更愿意蜷缩在角落里,在一成不变的无聊生活里欣赏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

当然,戏中惹他们发笑的角色绝非林妧,而是初来乍到的那位青年人。

虽然身材瘦小,但林妧凭借敢死敢拼的狠劲与出色的求生本能,在一次又一次九死一生的情况下杀出了一条血路,论战绩来看,她是整间房屋里获胜次数最多的一个;加之这个小姑娘性格阴沉不定,总是独自呆在房间角落,不与任何人发生交谈,一看就是个脾气糟糕的主,因此大家都非常识相地不敢去招惹,并送给她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屠杀机器。

那青年人心情不好,受了伤的林妧自然也是一样。她没有过多耐心,正想抡起拳头把他打走,忽然听见一道清澈柔和的嗓音:“对这样的女孩子动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随着声音落下,少年修长的背影挡在她跟前。

秦昭看上去文文弱弱,像极了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与厮杀沾不上边,要说真与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发生冲突打架,当然也是毫无胜算。因此所谓“英雄救美”的剧情并没有出现,秦昭虽然有心抵抗,却被对方一拳正中脸颊,发出令人同情的闷响。

有旁观的人噗嗤一声发出轻笑,在触及到林妧冰冷的目光后微微一怔,佯装无事地迅速闭上嘴巴。

那男人正要骂骂咧咧地继续下手,却意料之外地感到身边闪过一道疾风——

一直没出声的林妧侧身前跨一步,灵巧躲过迎面而来的拳头,一掌劈在男人脖颈。她力道很重,对方没来得及多做挣扎,就直接浑身顿住,直挺挺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自她动手之后,争执莫名其妙就落下帷幕,不知道是谁咋咋呼呼地喊了声:“哦豁,英雄救美!精彩精彩!”

“呃……”

面如白玉的少年呆呆看着她,末了从耳畔腾起云霞般绯红的淡薄色彩,捂着侧脸尴尬笑笑:“那个,谢谢你救我啊。”

其实他才是想要救人的那个。

啊啊,太丢脸了。他一边想一边暗自捏紧拳头,脸上红晕更深,对方一定会把他当成笨蛋吧。

林妧没多加理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可秦昭似乎把她的冷漠当成了小女孩常有的别扭和害羞,把快要离开当成了朝他那边靠近,因此并没有知趣离开,反而红着脸上前一步,朝跟前的小姑娘伸出右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不甚熟练地抬起食指,轻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血痕:“这么小的女孩子也会被送进来吗?一定很疼吧?”

奇怪的人,让人完全不理解的举动。

林妧下意识地想要退后,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她对杀戮和勾心斗角习以为常,能在任何洪水猛兽的袭击下保持清醒与冷酷,可偏偏是这样再普通不过的温柔,让她瞬间懵神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或许是从那次以后,秦昭就格外地关照起她来。

他总是摆脱不了外面世界的惯性思维,见到她时常一个人呆在角落,便觉得林妧是个孤苦无依、在俱乐部里没什么朋友的可怜小孩,于是时常有意地向她搭话,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会带着笑说个不停。

他告诉她许多关于外面的事情,例如学校里明亮宽敞的教室、千奇百怪的网络游戏、还有那个世界里的日常、影视剧、小说和音乐。谈及钢琴曲时,秦昭甚至会伸出双手,十指在寂静无声的空气里灵活弹动,有轻灵动听的音符从少年喉咙里轻轻哼唱,飘飘然融入进夜色里。

那时林妧虽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耳朵却被牢牢套在这些乐声之中。她偶尔会悄悄偏过脑袋,把视线聚集在秦昭的手指上——

那是一双洁白无瑕的手,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宛如上等羊脂玉。与她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指不同,只需要草草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出生于衣食无忧的富贵家庭,不需要为生存费尽心思地奔波。

这样的人本应该站在璀璨夺目的阳光下,而非置身于老鼠聚集的阴沟,为了生存和面包发愁。

在秦昭单方面努力下,他们的关系总算是渐渐熟络起来。但事与愿违的是,他想象中“温柔大哥哥帮助自闭少女重拾生活信心”的剧本悲惨地宣告了破产——

因为林妧总是冷着一张脸、拥有怪物级别战斗力的缘故,虽然平日里的确是秦昭毫无怨言地照顾她,在其他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眼中,却成了“惊!某少男妄想少奋斗二十年,竟傍上冷血杀人机器日复一日吃软饭”这样奇奇怪怪的剧情。

得知此事的秦昭满心愤懑,在夜里向她碎碎念:“那群家伙看上去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背地里怎么会这么闲?而且‘吃软饭’这种词语,听起来就像是我们两个有那种关系,根本就……”

他说着突然红了脸,后知后觉地抿紧嘴唇停下来,瞥见林妧困惑的视线后迅速低下脑袋,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不不不、不是!那个,今天的晚饭味道不错,对吧?”

林妧不明白他紧张的理由,于是一针见血地直接点明:“你为什么脸红?身体不舒服吗?”

秦昭闻言受惊般睁大眼睛,随即迅速后退一步,让自己置身于墙角下的阴影里,用自欺欺人一样毫不犹豫的语气回答:“可能是……有点发烧。总之,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不靠谱的谣言。”

林妧当然不会相信。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秦昭在单方面付出,比如简单地帮她处理伤口、把得到的食物分出一些送给她、在她寂寞难过的时候陪在身边,带着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微笑。

可她却什么也没有,根本不具备回赠的筹码,除了一点点逐渐萌芽的不知名情愫和自己的全部生命,似乎无法送给他任何东西。

后来的日子和从前一样按部就班,林妧依旧在竞技场上佛挡杀佛、不与秦昭以外的任何人多作交流。通过逐渐深入的接触,她了解到秦昭出生在一个富裕商人家庭,因为父亲痴迷赌博败光家产,不得不被送进俱乐部抵债。

他改不了温温和和的少爷脾气,加上并不熟悉战斗技巧,每次从竞技场上下来都伤痕累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仿佛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每每都可以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勉强活下来,节目效果满分,成为了一段时期的大热门选手。

林妧正想得出神,突然瞥见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耳边响起迟玉无可奈何的低笑:“与其胡思乱想地走神,不如把注意力放在朝你冲过来的怪物身上比较好吧?”

她猛地一个恍惚,这才发觉有个浑身是血的怪物差点扑上前来,好在迟玉及时阻止,她才没被那些又尖又长的指甲划破喉咙。

之前的拘谨与害羞犹如昙花一现,如今的迟玉又恢复了平日里桀骜又戾气满满的模样,眼角一勾,挑起嘲弄般的嗤笑意味:“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我不是在关心你,而是如果你意外死掉,我大概也会迷失在这场幻境里。专心一些,为了我们两个都好,懂吗?”

林妧没说话,乖乖点头。

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位于建筑尽头,已经十分接近地下室。这里的氛围比其他地方阴森许多,光线化作一圈圈抹不开的薄雾,昏黄色泽让一切都像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走道旁的铁门紧紧上锁,如果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啜泣与哭嚎。

这个地方她只来过一次,印象却极为深刻——

如果有人身受重伤,很可能挺不过多少时日,管理员就会把他丢进这里的小房间,任其自生自灭。如果能成功熬过鬼门关,就可以回归原本的多人房屋;可惜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在潮湿黑暗、孤寂无依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放弃所有生存的希望,悄无声息死去。

在与狼人的一场战斗中险险获胜后,身负重伤的林妧被扔进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灯光,蔓延的湿气与无尽黑暗融为一体,她唯一与外界相连接的地方,只有铁门上的送餐口——一块可以被掀开的铁板。

在那之前她只接受了简单的包扎,腹部破开的伤口像是被火焰一刻不停地灼烧,难以忍受的疼痛如同藤蔓爬遍五脏六腑,让她痛苦得快要死去。

那时的林妧想,或许死亡才是自己唯一的解脱。她受够了如今苟且偷生的日子,更何况自己没有家人,没有理想,更没有未来,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不会有任何意义。

正当生命一点点逝去的时候,不知什么人轻轻敲了敲铁门门板。

送饭时间早就过去,包括秦昭在内的竞技者们则不被允许在夜里离开房间。她想不出来来者身份,茫然地靠近铁门时,在送餐口的位置正对上一双熟悉的黑眼睛,被光线映得闪闪发亮,让她想起天边闪烁着的星星。

居然是秦昭。

他掀开铁板低着头,见到林妧时露出了眉眼弯弯的笑,然后把另一只手探进门里,递来一堆纱布、止痛药和几个馒头。

“还能撑下去吗?”少年的语气满是关切,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我在外面等你,一定要出来。”

秦昭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努力掩盖住目光里的忧虑,用闲聊那样温和的口吻继续开口:“你虽然已经吃过晚饭了,但伤患应该要比其他人更多地补充营养吧?如果夜里觉得饿,就把这些馒头吃掉。”

原来他冒着被管理员发现并施以严厉惩罚的危险,在深夜里偷溜出房间,只是为了送给她一些劣质的绷带与粗制滥造的馒头,而馒头还是秦昭自己的晚餐。

……真是笨蛋。

林妧本要拒绝,却被他决然打断:“你不用担心我,一餐饭还不至于要我的命,倒是你记得保重身体——说起来,要是觉得馒头的味道过于单调,就把它想象成奶油泡芙吧。”

林妧眨眨眼睛:“……奶油泡芙?”

“对啊。你吃过吗?那是种圆滚滚的小甜品,用泡芙面皮包着奶油和巧克力。”

铁门另一边的秦昭声线温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浅笑,与门外昏黄的灯光一起飘荡而来:“想象一下,你一口把泡芙咬在嘴里,酥酥脆脆的外壳带着面包一样清新的谷物香气,咬开后会有柔软的奶油一股脑爆出来,把整个口腔都塞得满满当当。奶油的味道是清清甜甜,如果之前被冰冻过,还会自带冰淇淋那样丝滑的口感,仅仅是尝上一口,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林妧安静听他说完,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所谓“泡芙”究竟是怎样的味道呢?

她把双手在膝盖之上环抱起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嘴里冰冷干燥的馒头似乎随着想象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食物,整个人被又凉又甜的空气包裹起来。

门外的少年静静待了一会儿,用悠扬清澈的声音继续说:“如果不喜欢吃泡芙的话,还可以尝试一下牛奶布丁喔。”

“牛奶布丁?也是甜的吗?”

“当然啦。和泡芙不一样,它的整个身体都是又弹又软,轻轻一戳就会整个晃悠起来,像个摇摇晃晃的雪白圆球。”

那天秦昭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在最后,少年透过冰冷的铁门对她说:“等我们一起从这里逃走,我就每天给你做很多很多口味不同的甜品,不止奶油泡芙,还有草莓蛋糕、曲奇饼干、抹茶毛巾卷、香草奶昔——你一定要努力撑过去,否则就没办法尝到我的手艺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林妧想,当时的她应该的确悄悄落下了一滴眼泪,因为不想让秦昭担心自己,所以把哭腔全部堵在喉咙深处。

身上万蚁噬心般的疼痛时刻折磨着理智,死亡如影随形。而她所处的小房间阴暗昏沉、窄小闭塞,干涸的血迹让整个空间都充斥着铁锈一样的腐朽气息,黑暗如同翻涌不息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浑然吞噬。

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林妧却在门外少年温柔的叙述声里缓缓闭上眼睛,畅想起铁窗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无休止的杀戮与争端,他们也不再是一文不值的玩具。在那里有毫不吝惜的温暖阳光、霓虹灯闪烁不停的商业大道、酸甜咸辣各不相同的美食,还有那个叫做秦昭的少年人,在光晕下笑着朝她挥手。

从来都冷着一张脸的小姑娘终于轻轻勾起嘴角,在满脸血污里露出久违的微笑。

林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把右手放在洞口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拇指:“那……就这样约定好了。”

少年短暂地顿了一下,随即没做多想,也伸出右手小指与她勾在一起。

那是除了彼此疗伤以外,林妧第一次与他进行肢体接触。

秦昭力道很轻,指节的皮肤柔软白嫩,犹如一团棉花轻飘飘落在她指腹上。他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热量,像是火焰掠过林妧冰如寒铁的指尖。

心脏的跳动频率毫无缘由快了几拍,如果当时她与秦昭处在同一屋檐下,后者一定会惊讶发现这个从来都冷冰冰的小姑娘居然不知不觉红了脸颊。

因为在门口逗留的时间太长,秦昭免不了被巡逻的守夜人发现,理所当然挨了一顿揍。当林妧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于勉强挺过最艰难的时刻活下来,回到熟悉的小房间时,少年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朝她咧开嘴笑:“你终于回来啦。”

当时的秦昭满脸伤痕,可林妧却觉得,她从没见到过这样可爱又讨人喜欢的模样,耀眼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似乎是被她盯得害羞,少年像小狗那样无辜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匆忙低下脑袋。他显得局促且狼狈,说话时的语气也小心翼翼:“你、你是不是……被我脸上的伤口吓到了?”

哪怕是面对最为棘手的怪物时,他也从没露出过这样慌乱的表情。于是林妧头脑发热地抱住他,轻轻把脑袋埋进秦昭温热的胸口,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能听见他不断加快的心跳声,像沉重的鼓擂敲打在耳膜上。

秦昭则像是变成了一座不会动弹的雕像,硬邦邦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