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道:“听说田左丞爱好写诗作画,这里面乃是蜀纸。”

江管事哈哈大笑:“你这小娘子倒是心细雅致。等我消息。”说完命人抱着那礼品往后去了。

雨荷兴奋地看向牡丹,牡丹回了她一个灿烂自信的微笑。万事开头难,她如今就如同那些跑销售的一样,想要活得更好,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把矜持害羞什么的豁出去,学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学会受气,学会排解,认得的人越多,就意味着多了一条路。

当官的瞧不起升斗小民,瞧不起商人是事实,但人不是石头,都有好恶,只要找准方向,总能说上两句话。更何况,她又不是要和谁交朋友,谈人生,谈理想,不过供需关系,把身份摆正,心态摆正,自然就没那么多的气愤与不平。天长日久,总能叫人家知道她的为人,晓得与她打交道不会吃亏,这供需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

不多时,那江管事带了个穿青色裙子,约有四十来岁的体面仆妇出来,有些抱歉地道:“我们夫人正好有事要出门,不能见小娘子了。不过她听说小娘子还要去其他两户人家,担心你不太识得路,让她身边的郑嬷嬷引你去那两户人家。”

牡丹本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想着见着是惊喜,见不着是正常,但听说人家还愿意引她去另外那两户人家,便觉得这才是个最难得的惊喜。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她刚才为了进这田家,就足足磨了将近一个时辰,几次极大限度地挑战了她的耐心和自尊。她不怕那两户人家刁难她,就怕刁难之后,又送了礼,却没有正经将话递到人家主人面前,而是被下面的刁奴给私自吞了。有这郑嬷嬷帮忙,那两户人家的大门就很容易迈进去了。

且不说田家这位夫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谦和体贴,这中间,必然就有那江管事的功劳。牡丹认认真真地对那江管事表示了感谢,又万分客气地请托那郑嬷嬷帮忙,少不得又让雨荷暗里打点了一番,与那郑嬷嬷套上了近乎。

一圈走下来,三户人家中,虽然只有一户姓陈的从五品游击将军的夫人见了牡丹,其他家都是大管事出的面,但都收下了牡丹的礼,说了不碍事,让她只管放开手脚施工的话。因而,牡丹这个新邻居的身份算是被确认了,这三户人家会跟着那邓管事闹事的可能性也就基本等于零。

牡丹虽然又累又饿,却觉得万分轻松,更有一种成就感。眼看着已是未时,少不得要请那郑嬷嬷吃饭喝酒。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机会来了就要好好把握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求上人家了。她总信奉一个道理,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不付出就一定没回报。

那郑嬷嬷本有些瞧不上似牡丹这种主动找上门去认邻居,说不定还是想攀附的商户女儿,但见牡丹生得美丽,举止文雅得体,为人也干脆大方,封大娘等人也和自家这些官宦人家出来的奴仆没什么区别,懂规矩得很,不该有的作为和不该说的话半点都没有,也就渐渐收了那倨傲,接受了牡丹请她吃饭的邀请。

牡丹不想要让这些人认为自己就是个有钱好宰的冤大头,选的酒楼就只注重口味和环境的安静,点的菜也只是合适而已,不过态度确实是非常热情周到。将那郑嬷嬷哄得高高兴兴的,酒足饭饱之后,方亲自将人送了回去。又另外添上两样酒楼拿手的好点心,请郑嬷嬷转交给江管事。

大事办完,主仆几人立在街边的槐树荫下,个个脸上都露出疲色来,唯有牡丹神采飞扬,劲头十足地一抖缰绳:“走,咱们去法寿寺拜见福缘师父去。”

其中一个家丁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汗,仗着自己是何志忠信任之人,也想着牡丹是绵软体贴的性子,便劝牡丹道:“您身子弱,正该歇歇才是。不妨先回家歇歇,明日又来也无妨。”

他以为出门是来享受的?牡丹冷笑了一声,看了封大娘一眼。封大娘回头看了看那两个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的家丁,骂道:“怎么的,难不成酒肉没把你们喂饱?走不动了?还比主人还娇贵啊?那下次就不要跟来了。”

牡丹冷笑道:“不是跟来不跟来的问题,而是既然领了差事就一定要做完做好。否则,谁都说自己干不了就可以走人,这差事可就再没人干了,养你们又有何用?”说完也不看那两个家丁的脸色,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当先去了。

那两个家丁没法子,只好也赶紧跟了上去。封大娘笑着低声同雨荷道:“性子倒是比从前刚硬了许多。若是从前,少不得要体恤下人,绵悠悠地回家去,又或者,要拿钱物出来赏,说上一歇好话,倒叫人越发蹬鼻子上脸。这样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干也得干!”

雨荷信心十足地笑道:“丹娘这些日子来的变化大着呢。我总觉得,她将来一定很有出息的。”

封大娘叹了口气:“你跟着她,可学聪明点儿,别总那么呆。”

见亲娘瞧不起自己,雨荷气道:“我怎么呆了?丹娘经常夸我能干呢。”

封大娘瞅了她一眼:“你很能干?我怎么没看出来?”

牡丹回头笑道:“大娘,雨荷的确很能干。”

得到表扬的雨荷终于忍不住朝封大娘做了个鬼脸,封大娘很凶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

牡丹去得不巧,福缘和尚正和人下棋,她不敢打扰,只得坐在草堂外的竹林里歇凉,和那吃多了她送的素点心的小沙弥如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九岁的如满吃多了牡丹带去的素点和果子,对牡丹很是热情,咧着两颗兔子一般的大白牙笑道:“女施主,这么热的天儿,您们想必一定很渴吧?师父下一盘棋,最少也要一个时辰。今日那位客人送了好茶来,待我去煎来与您喝。”

牡丹见他一脸的调皮状,便道:“既是人家送与你师父的好茶,必当珍贵,你就敢煎与我喝?”

如满笑道:“我师父下起棋来呆得很,您只管等着喝茶就是了,我自然有办法。还要叫他找不着我的错处。”

牡丹从竹林里探头看过去,但见不远处草堂里的福缘和尚还是保持着自己进来时的那个动作,一动不动,表情呆滞,而他对面的客人却是被草帘遮住了上半身,也没看清楚是不是和他一样的呆。便玩心大起,笑道:“你去,你去,若是果真弄来我饮了,明日送你十个桃子。”

如满蹑手蹑脚地摸进草堂里,眼看着福缘和尚与对面那位穿青袍的客人皆都在冥思苦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棋盘上,便假意道:“师父,这茶凉了,徒儿另行给您煎茶。”

福缘和尚果然目不斜视,梦游一般道:“你自己安排。”

如满立刻打开那青袍客人带来的白藤茶笼子,取出一块精致的茶饼来,手脚利落,从容不迫地动作起来。少倾,茶好了,他先寻了一对邢州白瓷茶瓯注上茶汤,双手奉给福缘和尚与客人。接着又寻了一只越州瓷茶瓯注上茶汤,蹑手蹑脚地端出去给牡丹。

福缘和尚没注意,全部心神都放在棋盘上,那青袍客人却是看到了,不动声色地将一粒棋子按下,彻底结束了战斗:“我输了。”福缘和尚化外之人,对于输赢已经看得很轻,坦然一笑,正要开口,那人却指了指外面,低声笑道:“你的小徒儿来客人了,给的茶瓯比给你这个师傅用的还要好。”

“成风,我看你是嫉妒比给你还好吧?”福缘和尚也不生气,与他轻轻起身,站在草帘后往外张望。但见如满捧着那只茶瓯,快步进了竹林,不多时,竹林里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还有如满得意的夸耀声。

那客人促狭一笑,看向福缘和尚:“看来还是个女客人。”

福缘和尚对着他促狭的笑容半点不自在都没有,只道:“如满,你拿我的茶瓯去哪里?”

一阵寂静,好一歇,如满方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垂手从竹林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捧着茶瓯的牡丹。

牡丹一眼看到福缘和尚身边站着的人,不由愣了一愣,怎会又遇上了蒋长扬?随即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抢在如满开口认错之前,先和福缘和尚行了一礼,道:“师父,是我骗如满师父要好茶喝的。”

福缘和尚见是牡丹,不由微微一笑:“女檀越什么时候来的?”又瞪了一旁缩头缩脑的如满一眼,“也不知道来报一声,送杯茶也偷偷摸摸的,好似我不给客人喝一般。”

牡丹有些诧异福缘和尚今日的跳脱,自动猜测是因为他赢了棋的缘故,便笑道:“将近半个时辰了。因见师父在下棋,不敢拿俗事打扰。”

福缘和尚便同身边的友人介绍牡丹:“何施主请我替她治园,说来也巧,她那庄子正和你那庄子邻近,你们也算是邻居。”

牡丹已然笑着上前与蒋长扬行礼:“蒋公子别来无恙。”她就没想到蒋长扬也是认识福缘和尚的。

蒋长扬笑道:“何娘子别来无恙,耽搁你了。”

牡丹忙道:“哪里,是我打扰了二位的雅兴才对。”

福缘和尚道:“女檀越今日前来,可是那园子的图纸出了什么事?”

牡丹本来是想请他这几日去走一趟,以便请他做个见证的,以备不时之需的,但见了蒋长扬在此,倒觉得不好开口了。就生怕蒋长扬之前撂了那么一句话在那里,她却不领情,到处奔来走去,四处安排寻求其他解决之道的做法让他反感,觉得她不服人尊敬。便不打算再当着福缘和尚的面提这件事了,转而随口胡诌道:“不是那园子的图纸出了什么事,而是想向师父请教一个关于奇石的问题。”

福缘和尚笑道:“你请说。”

牡丹眨眨眼,笑道:“上次您和我说,园林用石,以灵璧石为上品,英石稍次,但是这些日子我四处打听,就怎么遇不到好的大的?即便遇上了,也全是些小的。您可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大的好的?”

福缘和尚不由被她逗笑了:“这两种石头都是珍贵难得的品种,高大的尤其难得,几尺高的就算是珍品了。这短短的时日之内,你自然不能寻到。不若寻访太湖石最为妥当。”

牡丹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便装作受教的样子道:“知道了,我回去就请人去买太湖石。”既然蒋长扬没有走的迹象,她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于是起身告辞而去。

待她走远,蒋长扬笑道:“我看她寻你是另有他事,不过是因为我在这里不好开口罢了。”

福缘和尚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走?”

蒋长扬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的事还没办完,自然不走。更何况,她找你的事情肯定比不过我的事重要,你答应不答应?”

福缘和尚皱起眉头:“你又不是她,怎知她的事情就没你的事情重要?我若是不答应呢?”

“她要求你的,无非就是那个园子而已。”蒋长扬微微一笑,往草垫上一坐:“你若是不答应我,那我就不走啦。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又再说。”

“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无赖相。”福缘和尚有几分气恼地一挥袖子:“你自去拿你的妖僧,做你的英雄,何必一定要扯上我?”

蒋长扬道:“总不能叫我剃光了头混进去吧?就算是剃光了头混进去,你又叫我怎么和他们谈佛经?”

福缘和尚沉着脸,淡淡地道:“说不去就不去,你爱在这里坐着就坐着,别怪我不给你斋饭吃。”

蒋长扬仿佛没看到他的不悦,径自去他的书架旁翻书来瞧,等到如满捧了斋饭来,不等福缘和尚开口,就抢在福缘和尚之前把斋饭抢过去开吃。

福缘和尚气不过,夺过如满手中的筷子和碗,与他抢起咸菜来。蒋长扬头也不抬,运筷如飞,不管福缘和尚挑哪里,他只管挑自己想要的,不等福缘和尚吃下半碗饭,他已经将其他的饭菜一扫而光,满足地抬眼看着福缘和尚笑道:“斋饭味道不错。”

福缘和尚气个半死,道:“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旁人都只道这人是个好人,他却知道这人脸皮厚起来时有多厚。他今日又算是破功了。

蒋长扬讶异地道:“你不知道我从来最奉行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把饭吃饱么?”

他二人在这里斗嘴,如满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福缘和尚忙道:“如满,你怎么了?”

如满委屈地看着他二人:“我饿,没饭吃。”

蒋长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福缘和尚叹了口气,道:“别哭了,再去厨房里让他们重新弄点来吧。就说是我说的。”

如满立刻收了眼泪,收拾了他二人的碗筷蹦蹦跳跳地出去。福缘和尚叹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么?”

蒋长扬毫不犹豫地道:“很重要。”

福缘和尚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夕阳的余晖从草帘缝隙里洒进来,将室内简单的陈设尽数镀上一层薄金色,原本奉命去了厨房的如满奔奔跳跳地跑回来:“师父,外面有位也姓蒋的公子要见蒋公子。”

福缘和尚抬眼看了蒋长扬一眼:“诺,找来啦。你见是不见?”

蒋长扬平静无波地道:“既然来了我怎么不见?”

片刻后,如满领了一位穿着松花色圆领窄袖袍,肌肤如玉,眉目之间与蒋长扬有几分相似,约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进来,那公子见了蒋长扬,夸张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大地给他行了个礼,亲热地坐到蒋长扬面前去,笑道:“大哥,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你还是不要去了吧?你想要什么,爹爹反正都说给你,我们也没什么怨言,只要你开口,全都是你的,你就不要拿命去搏了。”

蒋长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话带到了?”

那蒋公子没想到他听了自己那席话,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些诧异,反射性地道:“是。”

蒋长扬道:“那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莫要打扰了大师。”

蒋公子急道:“你还是要去?你可是怨恨我们?我……”

蒋长扬突然笑了,伸手止住他:“你还有你们都错了,我没有怨恨你们。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还有许多理想和抱负未曾实现,怎会有时间怨恨你们?我没空,也没那个闲心。”要说真的有没有怨恨谁,当然是有的,毕竟他也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怨恨和做自己想做的正事比较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蒋公子有些发愣,怨恨人也是需要时间,需要闲心的?

蒋长扬抓了一把棋子在手,淡淡地道:“你回去吧。你和她说,这些年,我们其实没时间恨谁,我这次来,就是把我母亲的一些财产理清楚,然后做点想做的事情,和你们都没关系,你们尽可以放心。”

蒋公子听得出蒋长扬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和认真,而不是敷衍或者故作姿态,他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当下忘了来前家里人的叮嘱,语气尖锐地道:“既然你看不起这些,心中也不怨恨,为何你还要打着朱国公府的旗号四处惹是生非?给家里找麻烦?”

第九十五章 改变

蒋长扬对蒋公子突如其来的愤怒微微有些诧异,随即抿了抿唇,笑道:“你说我打着朱国公府的旗号给家里找麻烦?我给谁家里找麻烦?”

蒋公子涨红了脸:“难道不是吗?当然是给我家里找麻烦!如果不是仗着朱国公府,你以为那些宗室能轻易饶了你去?学什么英雄好汉?这里不是安西都护府,你举着一把刀,骑着一匹马就可以横冲直闯的!”到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此行的初衷。

蒋长扬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道:“你听着,第一,我没法改变我是他儿子这个事实,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人家总要将我和朱国公府连在一起,这个我没法子管,也不想管,我总不能因为怕人家将我和朱国公府连在一起就不做事了;第二,你也说了,那是你家里,那么你们麻烦又和我有什么关系?第三,目前为止,我做的都是自己觉得应该做,而且没有错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因此停手;第四,不要把你们那种狭隘猜疑的心思套在我头上来,如果有人因为我做的事而找我的麻烦,你们只管让他来找我,就说我和朱国公府没任何关系,千万不要动用朱国公府的名头。第五,我拿命去搏,若是刚好没了命,以后就没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所以你应该高兴才是。现在你可以走了么?”

蒋公子无言以对,好一歇才起身瞪着他道:“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好心好意来求你保重自己,不要拖累家族,都愿意把什么都让给你了,你偏生做出这副清高样子来给谁看?你没这个心思,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一直留在安西都护府?”

“让?”蒋长扬怜悯地看着他:“你以为,如果这一切我们想要,谁又能拿得去?你记着,你们现在死死护着的这些,本是我母亲和我不屑于要,施舍给你们的,所以你没资格在我面前叫唤,我愿意在哪里,更轮不到你来管,明白么?以后我不想看到你,你最好遇到我就提前绕开走,也别说我认得你。你不配。”

蒋公子一张粉脸顿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愤恨地瞪着蒋长扬,见对方不为所动,眼里全然没有自己的样子,屈辱的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最终在眼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的那一刻狠狠一跺脚,转身快步走了。

福缘和尚宣了声佛号,道:“你真是太坏了,这样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又不是和尚,不需要慈悲为怀。”蒋长扬将棋子放到棋盘上:“下棋么?我总输给你,还真不服气呢。”

福缘和尚笑了一笑,拈起一粒棋子,跟着放了下去。如满从外面进来,手里还端着冒尖一大碗饭菜,边吃边眉飞色舞地道:“那位公子哭了也!人家问他怎么了,他就拿鞭子抽人!我说他都十七八的人了,怎么还哭!蒋公子你打他了吗?”

蒋长扬正色道:“我佛慈悲,我怎会打人?他大概是沙子掉进眼里了。”

福缘和尚终于忍不住扔了一粒棋子去打他,叹道:“朱国公有这样的儿子,可真是毁了他的一世英名。”

蒋长扬淡淡地道:“守家承爵,还是胆子小点的好。我看正合适,他兴许正偷着乐呢。”

福缘和尚挑眉道:“你真的这样认为?”

蒋长扬笑笑:“下你的棋,和尚不应该有这么多好奇心。”

福缘和尚果真收了好奇心,随着棋子几番落下,脸上又露出那种呆呆的神色来,蒋长扬皱眉沉思,良久才落下一子。如满将一大碗饭倒进肚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坐到棋盘前看两人下棋。天色渐晚,那二人越战越酣,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将灯点上,坐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却说牡丹遗憾地出了法寿寺后,因见天色还早,索性又去了最近一所寺院,准备试试运气,但还是一无所获。她不由苦笑起来,那么大的园子,要多少牡丹花才能填满?这回将庄子的事解决好后,少不得还要抽时间再去各处花农家中探访,不然明年春天自己园中的牡丹花可真是少得可怜了。

封大娘见她漫无目的地放马在街上游,便劝道:“丹娘,还是先回家去吧?明日赶早来请福缘大师也是一样的。”

牡丹笑了笑:“算了,不必请他了。走吧,先回家。”福缘和尚既然和蒋长扬相识,若是说起自己来,只怕也会知晓此事。她再去开这个口,就是多此一举了。

一行人行至宣平坊坊门附近,牡丹看到李荇身边的小厮螺山躲在树荫下东张西望的,便叫雨荷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去问问他,在这里做什么?可是要等谁?”

雨荷现在一看到与李家有关的事情就紧张,加上有她娘这个岑夫人的眼线在,更是紧张,便怯怯地看了封大娘一眼,封大娘叹了口气,又骂雨荷:“呆!难道这亲戚不做了?”就算这螺山真是受了李荇的吩咐来寻牡丹的,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难道他还敢拉着牡丹躲到一旁去说悄悄话,怕什么?

雨荷“哦”了一声,轻轻一磕马腹,满脸堆笑地上前和螺山打招呼:“螺山,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雨荷姐姐!”螺山一眼看到雨荷,高兴得差点没蹿起来,顺着她来的方向一瞅,又看到了封大娘,吓得一缩脖子,声音顿时低了下去,眼皮也抽搐似地朝雨荷使眼色:“我有要事要禀丹娘!”

雨荷不为所动地道:“有什么事?既已到了这里,怎不去家里等?走,走,去家里吧。”

螺山见她不上道,急得“哎——”了一声,道:“雨荷姐姐,我真是有要事。”说话间,封大娘已经陪着牡丹走了过来,封大娘笑眯眯地喊道:“螺山,小兔崽子,好久没看到你了啊。”

螺山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给牡丹和封大娘问好,又抱怨道:“小的这些日子都跟着公子爷忙呢,事情太多了。”

牡丹知道李荇这些日子都在为着宁王妃的丧事忙乱,便笑道:“虽然忙,但想必一定很长见识吧?”

螺山笑道:“那是。”

牡丹将马头往树荫下拉了拉:“天怪热的,这里离我家近,要不要进去歇歇?”

雨荷忙道:“他说他不去,有要事要禀告您。说完就要走。”

牡丹闻言,扫了螺山一眼,见他在那里垂手站着,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爽快,心知必然与李荇有关,但她真的不能再与李荇私底下见面了,便索性道:“有什么事?说吧。”

螺山难过地看着紧紧贴在牡丹身边,半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的封大娘,心知今日这事儿断然是无法按着自家公子的吩咐完美无缺地完成,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家公子让小的和您说,庄子里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让您不要担心,最迟天把两天他就会把事情办妥。还有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想交代您两句。”

牡丹沉默片刻,笑道:“替我谢谢他啦。但这件事情暂时就不麻烦他了,我已经和舅父说过,舅父自有安排。我这边能准备的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不会有什么大意外,就算是有,我们应该也能处置妥当。他这么忙,就不要分心了,有空的时候好好休息。”

螺山见牡丹一口拒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一片好意,她偏生拒绝,难道她不知道他说要公子要交代她注意事项,其实就是很久没见到她了,想和她说说话吗?是笨呢还是狠心?约莫是狠心,可真枉自自家公子那么挂念着她。螺山抬眼看着牡丹,就觉得她没从前那么好瞧了。

牡丹把螺山脸上的委屈不解、不高兴都看在眼里,暗自叹息了一声,强笑道:“你看,我今日就是去办这事儿的,真的没什么大碍。假如,我遇到解决不了的,我一定会去找表舅帮忙的。你让他放心吧。”她顿了一顿,“要不,你跟我回家去吃了饭再去回话?”

螺山看了一眼封大娘和雨荷,心想就算是跟了去,也不能单独和牡丹说话,便道:“谢过您了,小的还有差事要办呢。”

牡丹也不勉强他,命雨荷塞给他几十个钱:“天怪热的,等这大会儿了,去买完碗冷淘吃吧。”

螺山收了钱,给牡丹行了个礼,快步跑开了。他也不回家,直接就往安邑坊跑,在一堆人中把李荇刨了出来,同情地看着李荇。

李荇正忙得口干舌燥,心里也窝着一团小火,见螺山满脸同情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不由怒道:“有话快说!装什么呆?”

螺山唬了一跳,委屈地道:“小的这不是不忍心说吗?”

李荇倒被他气得笑了,擦了一把汗,使劲戳了他的额头一下:“你倒在我面前拿起乔来了,快说,爷没工夫陪你耗!”

螺山方撅嘴道:“人家不要您帮忙呢,说是她能自己解决,若是真不能了,也还有表舅。旁边封大娘死死盯着,小的就是想说几句好话也不成,就这么着把小的赶回来了。”

李荇默了一默,扯起一个笑容来:“她若能自己解决,那自是再好不过。”随即转过身,一头又扎进人群里去了。

螺山“嗳……”了一声,盯着李荇忙碌的背影,颇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图解气就那么说,只是也不敢再将李荇喊出来。苍山走过来恨恨地使劲搧了他的头一巴掌:“你个吃糠的蠢材!我须臾不在,你又干了件蠢事!”

苍山本就比螺山大,力气也大得多,一巴掌下去就将螺山打得一跌,袖子里的钱也咕噜噜滚落在地。苍山一把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推到角落里,冷笑道:“好呀,自己没本事办好差事,收了赏钱还特意来糟公子的心?你个小兔崽子长本事了啊。”

螺山护住头脸,闷声道:“我原也没说错话,她就是那么说的。我看她对公子就没心,公子白白牵挂她了。”

话音未落又挨了苍山一巴掌,他忍不住痛,大声道:“你干嘛又打我?我又说错什么了?”

苍山狠狠道:“这些话也是你乱说的?公子的事就是被你坏了的!”抡起巴掌还要往下搧,就被李荇从后面一把抓住手臂,沉声道:“专来给我丢人的?”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铜钱上,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她赏你的?”

螺山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公子爷,小的适才没乱说,丹娘就是这么说的,只是她还谢您了,说让您别担心,只管办好差事,有空多歇歇。小的还没说完话呢,您就走了。”说完偷觑着李荇,看他是个什么表情,会不会比适才高兴一点。

李荇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传句话都传不全,我看你以后不要跟我出来了。”说完转身就走。

螺山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公子爷怎么反而看着更不高兴了?苍山又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个呆子!夫人若是又追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螺山委屈地道:“不要打,我当然知道!”

苍山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李荇,赔笑道:“公子,老爷愿意帮忙,其实也是好事一桩。”

李荇淡淡地道:“你去打听一下,这些天她都做些什么了?”牡丹有事首先寻的不是他,而是李元,他怎会看不出牡丹是特意避开自己的?她说她自己能解决,她又能做什么呢?虽然经过和离那件事之后,她的脾性和从前是不太一样了,但她原本就是个软性的,只怕能做的也不多。她若是不肯要他帮忙,他暗地里去做也是一样的。

苍山应了一声,立刻就跑去办事。他比螺山聪明得多,正大光明地去了何家,表示是受了崔夫人的指示,来关照这件事的,从而顺利将过程打听了来。李荇听闻牡丹做的这些事,不由苦笑起来,似乎,这件事,他能帮上的忙果然是不多了呢。丹娘,和从前相比,越来越不一样了。

第九十六章 防范

天刚放亮没多久,牡丹已经带着封大娘和雨荷,还有执意要跟她去看热闹的甄氏和孙氏并几个强壮有力的家丁出了城,走在了通往芳园的土路上。

空中漂浮着稻花香和青草香,有不知名的鸟儿在田间地头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不时有农人赶着带了一股粪臊味儿的牲畜从众人身边经过,牛脖子上铃铛清脆,配着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的俚歌声,构成了一副生动活泼的乡野图。

这令过惯了城市生活的甄氏和孙氏心情格外放松,甄氏难得地放下了心中的那些郁结不满,调皮地对着牡丹和孙氏挤挤眼:“我当初跟着父母在乡下住的时候,晚上也经常出来和姐妹们一起踏歌,直到月下中天方才归家。自从嫁了人,有好多年不曾踏歌了,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啊。”

牡丹笑道:“等到园子修好,我少不得要请爹娘哥嫂来住些时日,到时候三嫂若是想踏歌,还愁么?园子那么大,你们想怎么闹腾都行,也没外人来打扰。”

甄氏有些怅然地道:“就算是园子再大,人再多,再热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孙氏看了她一眼,笑道:“三嫂今日还难得的伤春悲秋起来了?”

甄氏白了孙氏一眼:“还不兴回忆一下从前啊。我又不像你,成日里什么事儿都没有,又不需要管家,又不需要管孩子,还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着丹娘一起在外面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到点就回家吃饭睡觉,自由自在得很。真是羡煞我们几个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孙氏立刻就板起了脸,把脸撇开,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甄氏犹自没发现自己捅了孙氏的痛处,还在不停地抱怨两个女儿不够聪明讨喜,儿子不够勤奋努力,又说:“丹娘,我也没什么奢求,就指望蕙娘和芸娘将来能有她们姑姑这样会说话又讨喜就好了。你这么大个园子,若是真修建好,再种满了牡丹花,不知要值多少钱,每年又要赚多少钱。将来不管是嫁个什么人家,这一辈子都不愁吃喝的。”

牡丹先前听甄氏回忆年少之时踏歌,还觉得感兴趣,有心想和她多聊几句,问问乡间的风俗习惯,学习一下如何与庄户相处。还没开口呢,她先就打回了原形,不管不顾只图嘴皮子爽快,事无大小总是争强好胜,好端端地把个孙氏弄得没精打采气鼓鼓的,不由好生懊恼,淡淡地道:“不管这园子多好多值钱,都得小心经营,一个不注意,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我平时再小心着意,也还离不开家里人的帮衬,不然只靠一个人哪儿就能万事如意?孩子们还小,只要大方向没错,将来就不会差了去,光会说话会讨喜也守不住财,重要的还是大度勤奋。”

甄氏不知听没听出牡丹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却是认得牡丹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她有心想辩白几句,但看到孙氏侧着脸不理睬自己,牡丹也打马上前和孙氏说话,分明都是不想理睬自己的样子,便皱着眉头强忍着将不快忍了下去。

姑嫂三人有些别扭地到了芳园,因着工钱给得足,饭食供应好,工人又是福缘和尚介绍来的熟工,不会故意拖工期,五郎又会拉关系,故而工程赶得很快,此时园中的情形与牡丹走时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封大娘和雨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牡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看到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甄氏忘了适才在路上的别扭,“啧啧”了几声,道:“我也是有陪嫁地的,赶明儿我也建个园子去。”

孙氏心里还记着她适才讽刺自己没孩子,在家里什么事也管不上专吃闲饭的话,便嘲笑她:“三嫂建园子是为了种豆植桑的吧?”

甄氏见她讽刺自己不懂风雅,气得拿眼瞪她:“我是会种豆植桑,你倒是会什么?”

孙氏也翻了脸,这次她没有退让,而是反唇相讥。二人你来我往的,说个不亦乐乎。牡丹被她二人吵得要死,懒得再替她二人打官司做浆糊,命前来迎接的阿桃将她二人领进屋子里去吃茶尝果子,趁着没有岑夫人压制,要吵就一次吵个够,省得憋成内伤。她自去寻五郎说话。

五郎正按着牡丹先前的吩咐,指挥人将园子角落里最肥沃的一块约有二十亩的地周围砌起一圈矮墙隔起来,以便将来做种苗园。见牡丹来了,便笑道:“丹娘你来啦?你看这种苗园我没给你圈小吧?”

牡丹笑道:“没有。其实这两年只怕是种不满的,只是留着以防万一罢了。”她原本是想着,这种苗园很是重要,而这园子太大,管理看守都不方便,最好就是将这种苗园与自己住的地方连在一起,以便随时看管的。先前福缘和尚还没说什么,后来听她说是要建了围墙来圈着的,便说那会破坏整个园子的布局,大笔一挥,就将种苗园划在这个角落里。她为难了很久,想到这里确实也清净,地也肥沃,最终同意了他的安排。若是她知道这个决定在将来某一天几乎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她是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但这都是后话了,此刻的牡丹即便是面对挫折也仍然充满了斗志,对未来更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她是怎么看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就怎么顺眼的。矮墙已经快要砌完,她心满意足地沿着院墙走了一圈,问了五郎这两日没人上门来找麻烦后,便高兴地将自己在城中走访了下游几户人家的事说了一遍。

雨荷在一旁快嘴快舌地将人家如何刁难她们,牡丹又是如何应对的这些事儿尽数添上。听得五郎直点头,赞许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照这样下去,丹娘很快就不要哥哥们帮忙了,还能替哥哥们招揽生意呢。”

牡丹笑道:“哥哥们哪儿需要我招揽生意?我一说何家的香料铺子人家就认得了,若不是你们把咱们家的铺子做得这般好,就算是我的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会理睬我。”

五郎笑道:“好啦,咱们就不互相吹捧了,咱们说正事。我按着你让人送来的信,让胡大郎将里正和从前帮着修河道的约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当家人请来吃喝了一顿,我谎说当初买房子和地的时候,他们家只说这河是他们修的,一起转给咱们,但没什么凭证,若是以后想转卖,只怕会因为这条河的问题受影响。”

说到这里,五郎得意地笑道:“你猜怎么着?咱的酒肉备得多,他们吃喝高兴了,也还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一说,很多人就说他们都知道这事儿的,然后就撺掇着里正帮着证明这河本就是属于咱们的,咱们想怎么弄都是天经地义。那里正也答应得爽快,都说有事只管找他们。有好多人问我这园子还收不收人做工,我想着乡里乡亲的,特别是这挖地挑土的,也不要什么技术,便将那强壮地挑了几十个,又选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妇人进厨房帮工。有他们本地人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就是为了工钱也会尽力维护咱们庄子的利益。”

牡丹笑道:“难怪得工期进展这么快,原来是有这个缘故,五哥真是想得太周到了,有你在此镇守,我全无后顾之忧。只是,我觉得请他们作证这事儿还应该再妥当一些,以绝后患。”这两日她将芳园的房契和地契研究了好几遍,那条河的在自己地头上的归属权固然是完全属于她,但上下河道却没有说明所占的地到底属于谁,属于花了钱,却没有办正式手续的情况,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纰漏,需得及早尽量补漏才是。

五郎是讲究一诺千金的人,自然也就相信众农人与里正当众说过的话都是一定要算数的,听到牡丹这样说,虽然不是很以为然,却还是道:“你打算怎么做?”

牡丹正色道:“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一些,但我想着到底是空口无凭,咱们请他们作证,他们按着事实说话,本是情理之中;可难保有人在中间弄鬼,用财势逼得人不得不说假话。到时候不但对我们不利,也让人为难,所以,我想就这河的由来写个字据,请他们按个手印证明一下。只有确认了这河的归属,才能断了那些人在这河上做文章,不要说是平安度过施工期间,就是以后也不怕。”

五郎沉思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赶紧办理。”兄妹二人快速回了屋子,一个磨墨,一个执笔,商商量量的,很快就将文书写了出来。文书中只说这河是本是由先前的周家独自出钱引来的,所经过的地都是花了钱的,并不提牡丹对这河有完全处置权的话,又将昨日来了的庄户名字写上,准备请他们一一按手印确认。然后提了两瓮酒,又将厨房里的半腔羊拿上,准备去请里正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