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立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越看越喜欢。她认为,在初期,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在意程度和紧张程度基本成正比,除非那人是花丛老手那又除外,否则总是难逃紧张和小心的。蒋长扬此时在牡丹面前越表现得忐忑,她就越喜欢。眼看着牡丹已经停了手,便上前笑道:“刚煎好了茶汤,做了些酥山,正好去新建好的那个草亭里坐着歇歇。”

牡丹净了手,领着众人行至种苗园外时,只见郑花匠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守在外面。见到牡丹,郑花匠忙推了那少年一把,让给牡丹行礼:“喜郎快给娘子行礼。”

那少年闻言,立刻上前跪在地上给牡丹行了个大礼。牡丹忙叫他起来:“这是做什么?他是谁?”

郑花匠嘿嘿笑道:“回娘子的话,这是我族兄家里的,名唤喜郎,自小就爱拾掇花木,可惜爹死了。小人听雨荷姑娘讲,这园子里还要招人来照料花木,正好的他年龄差不多了,便特意带他来给娘子看看,是否可以让他随了小人一道入园做点粗活?工钱什么的都请娘子看着办,只要能填饱肚子,有个地方栖身就行。”

牡丹闻言,忙叫林妈妈引了蒋长扬先过去:“我有点事要处理,蒋公子还请先过去喝茶罢。”

蒋长扬背手而立,四处逡巡:“不急,我看看周围这些花木。”

牡丹勉强他不得,只好回头认真打量那少年,但见他穿了一身平常贫苦百姓惯常穿的白色粗麻布衣,补丁不多,却也不少,袍角提起扎在腰上,脚上穿着麻鞋,手脚关节粗大,皮肤黝黑,表情中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默,垂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极为憨厚老实的样子。

但是,她这种苗园事关重大,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入的。就是郑花匠,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入内的,就比如说她在秘密行动的时候,园子里就只能留雨荷一个人,其他人统统都不能入内。而翻土浇水等事,都是定期开了园门,由固定的正娘等几个庄户女子在雨荷或者她的亲自监督下行动。似这样初来乍到,人品名声什么都没有底数的人,一来就想入园内去帮忙,哪怕就是做粗活,她也不放心。

郑花匠见牡丹只是打量人,并不说话,有些着急,忙伸手帮那少年将扎在腰间的袍角放下来扯了扯,赔笑道:“娘子,这孩子有些呆木,却是个好孩子。您看,小人让他好生收拾一下,他也不懂得将袍子穿得称展点。”

牡丹心中已然拿定主意,认真道:“老郑,你我认识不是第一天的事,我的脾气性格你也应当知晓。认真做事,忠心耿耿的人,绝对不会亏待,这孩子是你领来的,又是你族里的侄儿,想来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我先前定下的规矩不能废,这园子还是不能随意出入。芳园需要照料的花木很多,就让他在外围试试手,过段时间再说,至于工钱,就比照其他人的来,该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若是忙不过来,我会吩咐正娘她们多过来几趟。”

郑花匠似是没料到牡丹会拒绝,一时表情有些僵硬,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牡丹也不管他,只望着那少年笑道:“你是叫喜郎对不对?今年多少岁了?”

那少年的脚趾头在麻鞋里紧张地往下一抠,声音比蚊子还小:“回娘子的话,小人是叫喜郎,今年十四了。”

牡丹和颜悦色地道:“好好干,干得好了可以涨工钱的。你什么时候可以上工?”

喜郎道:“回娘子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牡丹点点头,叫郑花匠领他去吃饭,安置住处。

大约是看到牡丹的态度太好,喜郎猛地一抬头,冲口而出:“娘子,您让小人跟着叔叔进园子吧,小人会非常非常小心的,绝对不会乱碰,也不会乱动。您就放心吧!”

牡丹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你就这么想进这园子?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喜郎猛地一缩脖子,心虚地瞟了郑花匠一眼,低声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想学点叔叔的本事,好早日养家糊口,让我娘和弟妹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知,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不知道还这么想进去?牡丹淡淡一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有这个心也很好,但我说了不能进园子就是不能进!想学本领,外面种的好牡丹也不少,你若是能将它们都给伺弄好了,再来和我说进园子的事情。”

郑花匠还要说什么,喜郎已然上前一步,喜滋滋地道:“小人绝对不会让娘子失望的。”

牡丹淡淡地瞥了郑花匠一眼,道:“那最好不过。”

见牡丹神色不悦,郑花匠干笑着,不敢再多话。目送郑花匠和喜郎远去,牡丹轻声吩咐雨荷:“你让人好好盯紧了喜郎。”说是死了爹,又是第一次出来做事的人,却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声回娘子的话,未免也太顺溜了些,倒像是个长期给人做奴仆的。

不是她疑心过重,她实在是不得不万分小心。牡丹新品种的培育是一个十分复杂漫长的过程,短期内想要得到收益,并以花养花,就必须得靠大量繁殖这些现有的名贵品种,优中选优。而什样锦,更是压轴,也是打响芳园名声的招牌,绝对容不得半点闪失,至今为止,就是天天出入种苗园的郑花匠都不知道哪些是什样锦,哪些不是。她怎能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就进这个园子?

蒋长扬淡淡地道:“既然怀疑,便不用留着了,直接找个借口回绝就是。”

牡丹见周围人都站远了,只有他离自己最近,便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万一冤枉了人怎么办呢?毕竟手艺人,想偷师学艺的太多了,不求上进的不是好手艺人。如果他果真上进好学,人品端正,我不介意教他一点,培养成才,让他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是一则。二则,他是老郑的侄儿,老郑把人都带来了,就是认定我不会拒绝,我完全拒绝了,只怕是会让他寒心……呵呵,你明白的,我现在根本找不到更可以信赖的花匠。”

蒋长扬微微一笑:“你倒是坦诚。”

牡丹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说说这个并算不得什么。”

蒋长扬道:“你不能总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那,万一某一天,你这园子出了名,有人恶意花十倍二十倍的工钱来挖老郑,你怎么办?如果这园子真的如你所愿运作起来,你不能事必躬亲,这里必须有信得过的人替你随时看着才行。”

牡丹不由皱眉:“我也想过啦,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人呢,就是遇不到合适的。在外围打理花木的倒是不少,可能进这园子的真是不多。真要是有人恶意来挖,也由得他,反正我主要并不靠他,到明年的时候,雨荷大约也能帮我做上许多事的。大不了到时候又另外选个可信的进来处理日常事务就好。”

蒋长扬默了一默,缓缓道:“如果是死契,你还会这么操心么?”

死契,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能比把一个人的身契命运全部捏在手心里来得更保险,更踏实的呢?但是从家奴中培养一个熟练的花匠,那需要很长的时间,而现成的熟练花匠呢?想到要让一个良民从此成为一个贱民,她就迅速打消了这种想法。可此时,蒋长扬却把这个提了出来。牡丹迅速抬眼看向蒋长扬,蒋长扬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她所想象的或是阴险的,或是冷漠的神情,他就是那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提议。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可以把逼良为贱这种事不当回事的说出来,果然是因为生长时代不同,所以思想差异才会这么大么?牡丹垂下眼,低声道:“固然安心,但逼良为贱似乎过分了。”

蒋长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笑又好气地的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低头望着牡丹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逼良为贱!我几时说过要你逼良为贱?就算是你想,也要你……”就算是她想,也要她能做得到才行,看看她吧,是做那样事的人么?

牡丹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自己误会了,有些脸红,壮着胆子不依地道:“也要我怎样?瞧不起我是吧?”

蒋长扬“哎”了一声,先前的拘束和紧张一扫而光,自己先笑了:“莫非你还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会怎么做?”

牡丹见他坦坦荡荡,不急不恼的样子,到此已然完全相信自己刚才是误会了。索性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做好事难,做坏事还难么?当然是要先设个圈套给他钻,然后逼得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然后再适时伸出援手,让他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家奴,到那时,不是我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么?管他多少倍的工钱,他也别想伸手!”

蒋长扬见她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说起来真的很厉害呢。”

说起来真的很厉害……这是什么意思?牡丹瞟着他:“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做坏人的。我说的是真的。”

蒋长扬见牡丹瞟过来,眼波流转,似嗔非嗔的,脸还有点微红,又粉又嫩。明明不是有意的,偏生就是这种无意间的风情万种,让人更加心跳加速,不由脱口而出:“假如你信得过我,我把我那个花匠卖给你吧。他是死契,品行也不错,知根知底,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把这个园子交给他管理,你最起码可以少操一半的心。就是想做坏人……”他顿了一顿,戏谑地道:“就是真那么想做坏人,也可以多有点时间去做。”

牡丹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是不自在,飞快把头撇开,盯着脚底下的青苔,轻声道:“我不能总承你的情。这样下去,我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你的人情了。”

蒋长扬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开玩笑地抱怨道:“何娘子,你平时那么豪爽的一个人,为何总是想不开这事儿呢?你可不可以别随时提这个,弄得我站在这里全身不自在,仿佛就是一个上门逼债的。你真要是不肯要,那就算了。”

牡丹抬眼认真看着他,严肃地道:“蒋公子难道没有欠过旁人的情么?实不相瞒,我是最怕欠人情的,却又不得不经常欠人情。欠了情的感觉比欠人钱的感觉还要让人不自在。欠人钱,有一还一,有二还二,是怎样就怎样。可欠了人的情,有些可以还,有些却是不能随便就能还得清的。积少成多,真到了还不起那一天,少不得以命相还。若是不能,那便是梦里也不能忘,随时记挂着,总觉得自己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不是家里人的,不知什么时候,人家一开口,就得送上去了。最要命的是,愿意偿命也不能畅意。”

虽然说的有点夸张,但说完这席话,牡丹就觉得轻松愉快多了,她这算是主动出击了。欠他的情越来越多,却不知道该怎么还,还一条命还是小事,到底还能还,怕的就是用命也还不起。她不喜欢玩暧昧,她玩不起。

他之前说是朋友,但今天的表现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的表现。偶遇,送螃蟹,厚着脸皮混饭吃,又要送人,花栽好了还赖着不走,这是什么意思?做普通朋友不是这样做的。她没谈过并不代表她不懂。好吧,就算是他人果然不错,她也瞧他还顺眼,但原则性的问题一定要弄清楚,就算是不能说清楚,她也该表明自己的态度才是。

假使,他想要的是寂寞时的一个安慰,或者是将来年老时回忆起来的一个青春剪影,风流事件,而不是与他并肩相伴珍惜一生的人,那么不如请早。

蒋长扬看到牡丹严肃认真的神情,知道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想多了,我不要你用命来赔。我只是……我只是……”他皱着眉头想找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想法和心情,既不能说得太露骨,以免给人唐突轻浮之感,又要表现出他的诚意。

但他这方面的经验明显不够,他想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我只是觉得看你种花很好玩,有种很亲切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觉。假如你不喜欢我打扰你,或者是我之前不经意间给你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以后……”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可是这句话又怎么是那么轻易就能出得了口的?他犹豫很久,最终改成:“总之,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怀着任何歹意。我……”他带了几分讨好地看向牡丹,努力露出一排白牙:“我真是个好人,不信你问我朋友们……那,福缘和尚最不喜欢我,他也不敢说我是坏人……现在我们还不算熟悉,慢慢的,你总会知道。”

牡丹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语言也有些语无伦次,明明急得不得了,但一双眼睛仍然还敢直视她,心中不由暗自好笑。强忍了笑意,严肃地道:“不是坏人和好人的事,我是想问,蒋公子真的把我当成好朋友看待么?不是我不够洒脱,也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这世道对女人苛刻了些。假如你真的把我当成福缘大师和袁十九那样的朋友看,我是非常高兴并深感荣幸的。”

他们说的兴许是两个完全不同意义的概念,自我标榜或者世人都认为道德高尚的人,一样可以纳妾召妓,没有人会认为他失德无礼;可是对于她来说,如果存了心,让她去做先前孟孺人提出的那种要求,或者是他们自以为的更高级一点的身份,都是侮辱。

蒋长扬听出了牡丹的言外之意,李荇的事情和宁王府的事,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他飞速地道:“我当然是把你当做值得尊敬的人看待,同时,也是如同福缘、袁十九那样真正尊敬着你的。”他认真地看着牡丹的眼睛,慎重而突兀,缓慢而坚定地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牡丹静静地看着他,他亦毫不退缩地看着牡丹。牡丹分明看到,他说出最后那句话后,神色明显地轻松了一大截,眼里闪着快乐期待的光芒。

但是牡丹收回了眼神,她亲切地笑:“能有蒋公子这样的朋友,我不胜荣幸,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还什么人情之类的话了。那么,蒋公子请这边走,去尝尝林妈妈特意煎的蒙顶花茶,还有周八娘做的酥山。”

好吧,他没存着那种恶心的心思,那么,是可以先看看再说的。但在之前,他们还只是朋友,朋友,而不是那种随便三言两语就轻易许了情,过后反悔就不好再见面的恋人。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他一点时间,互相了解的时间长了,才会明白彼此合适不合适,心意会不会改变。还有什么比先做朋友更合适的呢?喜欢,就更进一步,不喜欢,退步的时候也会更从容,更有余地。

蒋长扬没有想到牡丹转换话题这么快,他甚至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的情绪,她真的就像招待朋友那样热情地招待起了他。他有些沮丧,他甚至有些怀疑,牡丹到底有没有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也许,他应该说得更明白一点的,他懊恼地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但是才走了两步,他又听到牡丹说:“不知蒋公子那位能干且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我可以请你帮帮忙。”

他听到这话,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还肯要他帮忙,那就是个好兆头。便大着胆子试探道:“刚还说是朋友,还总这样叫,是不是太生分了?我真的朋友就没人叫我蒋公子的,都叫我的表字成风,包括白夫人也是如此,你也听见了。”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牡丹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调皮地将刚才的那句话重新复述了一遍:“不知成风那位能干且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可以请你帮帮忙。”

蒋长扬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故意轻描淡写地道:“我一个信得过的朋友送的,如果丹娘需要,我改时候帮你问问看,只是可能会要高价。不过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会帮你杀杀价。”

牡丹一愣,真是打蛇随杆上,这就叫上丹娘了,好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认识的人十个里有六、七个都是叫她丹娘的,便微微一颔首:“那就拜托了。”

待到了草亭处,英娘和荣娘早就在那里候着了,正在拿了松子仁逗弄甩甩,甩甩换了新环境,又没上链子,很是兴奋,一眼看到牡丹,就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停在牡丹的肩头上疯狂地怪叫起来:“牡丹,牡丹真可爱,甩甩……”它略停了一停,侧着头仿佛是在思考,然后欢喜地叫道:“甩甩更可爱!”叫完以后它侧过头,圆睁着一双小眼睛讨好地看着英娘。

英娘捂着嘴笑起来:“姑姑,甩甩还是一样的聪明,随便一教就会了。”

牡丹伸手让甩甩停在自己的手上,接过两粒松子仁喂它:“小东西又学会自吹自擂了。”

蒋长扬含笑道:“平时都是谁教它说话?”

牡丹不假思索地道:“多数是我。”说完才反应过来,牡丹真可爱,不是也是她自己那时候苦中作乐,自吹自擂才整出来的么?

蒋长扬正要开笑,英娘和荣娘已经对视一眼,起身对他行礼:“蒋叔好。”

紧接着,甩甩犹如被打开了开关:“蒋叔好,蒋叔好。”

虽然知道一定是英娘和荣娘刚才教的,但蒋长扬还是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只古灵精怪的鹦鹉,他向英娘要了几颗松子仁,学着牡丹的样子小心地将手伸到甩甩面前。看到蒋长扬伸过来的手,甩甩并不立刻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嘴壳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见他不动,又侧着头盯着他看,一人一鸟用眼神交流了片刻,甩甩才吃了蒋长扬手上的松子仁,然后理所当然地跳在了他头上去蹲着。

牡丹唬了一跳,忙喊道:“甩甩快下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嗔喜

听到牡丹的叫唤,看到迅速靠过来准备抓自己,明显不怀好意的邬三,甩甩傲慢地看着邬三,拍了拍翅膀,示威地在蒋长扬的头上踱了两步,赶在牡丹发怒之前飞起,落到了牡丹的胳膊上,嘎嘎怪笑了两声,歪着头看着牡丹的脸讨好地说了一声:“牡丹真可爱。”

牡丹看到它乌豆似的小眼睛,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能是讪笑着讨好地看着蒋长扬:“它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失礼的事情,我猜,它应该是喜欢你。”

蒋长扬微微一笑:“我猜也是这样。”他在桌上拿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里,递给甩甩。甩甩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叼走了葡萄,飞到它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后,将一只爪子灵巧地抓住了葡萄,大叫了一声:“蒋叔好!”然后低头专心地吃起葡萄来。

蒋长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见他毫不生气,也跟着笑起来。牡丹知道,从此以后在甩甩的眼里,蒋长扬就只能叫蒋叔了。

蒋长扬在芳园一直呆到快要吃晚饭才走,牡丹相信,如果不是林妈妈旁敲侧击的,一会儿问他庄子里可忙,一会儿又问他他不在时是谁打理庄子里的事,或者又问天黑后路好走不好走,想必他一定会赖到吃完晚饭才会走。但林妈妈显然认为他呆的时间太长了,不怎么好。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只能是起身告辞。

英娘和荣娘很是有些遗憾,蒋长扬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知道她们所不知道的京城以外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比如说海,比如说沙漠。他甚至兴致勃勃地和她们说起怎么找矿,“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上有宝玉,木旁枝皆下垂。”

牡丹不相信他真的跟着人找过矿,或者是真能一眼就能辨别出什么地方有矿,是什么矿。他的这些知识多半是看杂书或者是从他那些朋友口里听来的。但她确信,蒋长扬是在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地讨好她的家人,以及她的宠物。和一看到刘畅就会装聋作哑,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甩甩相比,这个敢跳到蒋长扬头上去捣蛋的甩甩更令牡丹放松。

她相信动物有一种天生能看透本质的本能,就比如那个时候,她刚从这个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她最害怕的是和挂在床前不远处的甩甩对视。甩甩总是会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黑黑的小眼睛基本不会动,她觉得那双眼睛可以看到她心里去,穿透她的灵魂,识破她的身份。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但她坚持着,没有让人将它拿开,她学着友善地和它对视,和它对话。刚开始的时候,它是傲慢的,对她也是倒理不睬的,它甚至毫不客气地啄过她的手,可是慢慢的,它成了她的甩甩,它学会了一见到她就喊:“牡丹真可爱。”它是她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朋友,再没有人能像它那样陪伴寂寞孤独的她了。

牡丹把手放在甩甩的头上轻轻摩裟着,小声说着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话:“甩甩,你今天吃的零嘴够多了,这两天都不能再吃了。”甩甩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显然很享受她温柔的抚摸。

牡丹又轻声道:“你觉得他怎样?你还喜欢他是吧?”

甩甩侧着头轻轻啄了啄她的掌心。

“好甩甩,你这次懂得喜欢的意思不?”牡丹记得曾经看到过,说大鹦鹉的智力相当于五岁孩子,受训越多,年龄越大越聪明,甩甩多数时候都表现得比较有自己的意识,而不是单纯性的只会重复几个简单的词汇。

这次甩甩没有回答她,它快睡着了。

牡丹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其实我觉得我运气真不错。虽然之前有点麻烦,但最后都解决好了。将来也会这样的是不是?”兴许,他也会是她期待的那个人呢。牡丹猛地甩了甩头,暂时还是别想了吧,来日方长,水到自然渠成。

林妈妈捧着换洗衣服进来,正好听见牡丹这句话,便笑道:“丹娘你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不过啦。只有想得开,身体才会好。”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妈妈还等着你嫁人那一天呢,你一定要过得很好,气死那些小人。”

牡丹笑道:“知道啦。”

林妈妈立刻道:“蒋公子人不错,但是你该矜持的时候一定要矜持,该和气的时候一定要和气啊,有些话不该乱说的,就比如说今天……”

牡丹忙把林妈妈往外推:“知道了,忙了一整天,你也累啦,赶紧去睡。”

林妈妈无奈,只好边走边回头:“你这次一定要听妈妈的,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你得比今天淡一点……”

牡丹鼓了鼓腮帮子,还欲拒还迎呢。这一夜,牡丹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身旁开满了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甚至还有这里所没有的黑色品种,多得数也数不清。以至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自动醒了,醒来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值夜的宽儿昨日忙坏了,睡得正香,牡丹便轻手轻脚地避开她,轻轻开了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芳园被笼罩在一层稀薄的白雾之中,没有风,看不出天气是否会晴,但空气非常清新,还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青草香味儿。这是生命的味道,牡丹伸手从一片草叶上接下一颗晶莹的露珠,喂到嘴里,咂摸了两下,尝到一股淡淡的灰尘气,她把它吐了出来,孩子似的笑了。

她看了看天色,估计其他人怎么也得再过一刻钟才会起床,便往种苗园去。一路上,她尽情欣赏她的芳园。移栽过来的花木有些已经活得很好,有些却蔫蔫的,可是从袁十九那里买来的石头,真正的非常漂亮,非常的适宜。牡丹认为,假如她精心种下的这些牡丹和花木算是一件华美的衣服的话,那么袁十九的这些石头,就是撑起这件华美衣服的骨头。现在骨肉丰韵,她只需要管理好它,带活它,让它精神饱满,生机勃勃,它就会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儿,会拥有让人一见倾心的力量。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蒋长扬,那个爱脸红的白牙齿的身上带着青草味而不是熏香味的年轻强壮的男人。她忍不住开始预测他下一次登门拜访是在什么时候,又会用什么样的借口。她猜,他最多不过三天工夫就一定会再次登门,而借口正是她请托他帮她找的花匠。兴许那花匠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但是他一定会中途来报信说他朋友怎么说,让她再等等云云。牡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快行至种苗园附近时,她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对话声,是郑花匠的声音:“喜郎,你好好干,何娘子心很软善,也很懂牡丹,你若是能得了她的赏识,教你一招半式的,这辈子就够你吃喝了。”

喜郎低声道:“我知道。九叔,你从她那里学到什么了?”

郑花匠低低叹了口气:“她防着我呢,多数时候都不要我在旁边。但我总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看在我这么勤快本分的份上教我一点。”

“九叔,那小园子里真的有很多很多牡丹花吗?我听说今年城里各道观和寺庙里的接头都被曹万荣买得七七八八,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郑花匠道:“其实有些是劣品牡丹和芍药,但接出来的花也不少,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何娘子很有办法。你也看到今日那位公子了,她这样的朋友不少的。兴许是人家府里分给她的也不一定。”

喜郎“哦”了一声,低声道:“今年曹万荣花了好多钱买接头,又高价把周围能买的地都买了起来,也是到处在请名家设计,若是建起来,只会比这个还要大,这还不算,他还打算高价把明年的各个寺院道观的接头给定下。他到处和人说,芳园就是空的,牡丹少得可怜,不值得一游,买了那么多石头,不如改名叫石头园好了。我打算把这件事说给何娘子听,你说她会不会一高兴就让我进园子了?”

只听郑花匠道:“你千万别!别再提那人,当心被人听到起了疑心或是说你刚来就背了前主,把你赶出去,那时你可白白浪费了我这番心思。我可再次警告你,你手脚干净点,不许再偷拿这芳园的任何一个接头,不然我先就不饶你。”

喜郎郁闷地道:“九叔,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时候我真是没法子,我爹等着要用药呢,我和曹万荣借钱也不给,提前支取工钱也不给,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做贼。”

牡丹暗叹了一声,又是曹万荣。郑花匠给她介绍了一个小贼来,是果然吃准她软善么。存了欺瞒之心,还自认为勤劳本分,还想她教他技术,叫她怎么说他好呢?

还有曹万荣,他以为他把接头都买光了,就能置她于死地么?不能,她有这个时代的花匠们还没有掌握的牡丹繁殖新技术。那就是幼芽嫁接法。传统的牡丹嫁接方法中,历来是以硬枝嫁接为主,这必须要有大量的牡丹接穗,可是如果利用牡丹根颈部那些多达二三十个,甚至上百个本来会被抛弃的幼芽,也就是脚芽来接在芍药根上,那就不同了。成活率又高,还利于牡丹矮化,便于盆栽,她最多就是多等两年。

所以他曹万荣再买多少牡丹接头,再建多大的园子出来,她都不怕。既然他那么有钱,还这么喜欢攻击人,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钱能把这整个京城里的牡丹接头全买光。他能想到从源头上将她的牡丹规模给控制住,她就不会把他的资金给耗光么?到了后面几年,看他怎么和她争?

牡丹轻轻往前几步,绕过一丛罗汉竹,看到了蹲在一块太湖石旁的郑花匠叔侄俩。他二人正在伺弄一棵豆绿,喜郎的神色非常专注,伺弄花的动作也很轻柔,看着倒像个真正的爱花之人。

牡丹默想片刻,决定不去“打扰”这二人,不管喜郎是真还是假,她都打算让他暂时留下来。曹万荣那种阴狠狡诈的脾气她知道,假如他果然是曹万荣弄来的人,那么就算打发走了他,也还会有人再来,不妨就留着他在明处好了。

牡丹悄悄转身,绕到种苗园,问看门的婆子取了钥匙打开紧闭的大门,顺着垄间小道,将她的宝贝们一一看过来,越看越喜欢。待到全部接过的花都被她检查完,雨荷也找了过来。

牡丹把喜郎的事和自家打算和雨荷说了,道:“我打算一回城,就去四处看看,说我要预定明年的牡丹接头。”

雨荷皱眉道:“可若是那喜郎说的是假话呢?这么多的接头,咱们要得过来么?牡丹花贵,就算种出来也没那么多的人买得起啊?说不定他就是今年买得太多,也想要咱们跟着吃回亏心里才舒坦哩。”

牡丹笑道:“不是真的要买,而是说我打算买。”他曹万荣是真的想预订下明年的接头也好,是哄骗她的也好,她都帮他加把火。两大园子“争”接头,如此一来,想必明年的牡丹价格会很好。

虽然芳园还只是个半成品,但英娘和荣娘都非常喜欢这里,她们学着牡丹一样换上粗布衣裙,跟着她到处看,到处走,傍晚时分又跟了正娘等人去田间散步,看小孩子在田埂里捉促织,玩得不亦乐乎。晚上背了段大娘和林妈妈,与牡丹姑侄三人一起就着周八娘弄来的油酥谷雀,小酌到半夜,却是在城里家中从没有过的悠闲与自在。

第三日清早,牡丹照例在种苗园里巡视她的宝贝们,不出所料的,蒋长扬果然来了。他轻车熟路地进了种苗园,找到正在观察牡丹花伤口愈合情况的牡丹,笑道:“那株什样锦长得如何了?”仿佛他是专程来看那株花的。

牡丹抿嘴一笑,手下不停,随手指了指方向:“那,在那边呢,你自己过去瞧。”

蒋长扬在她身后默了默,轻轻走了过去,不过在草棚那里打了个蘸水,立刻又快步走了回来,也不打扰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牡丹也不管他,径自做自己的事情,直到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是把所有花木都观察完了。回过头,蒋长扬还在一旁站着,见她看过来,立刻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雨荷在一旁候着,偷偷朝牡丹挤眼睛,示意她看蒋长扬的衣服。牡丹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件玉色的新袍子,没有带刀,腰间还垂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头上的黑纱幞头虽然不是新的,却打理得很有型,六合靴也是一尘不染。这可真是难得。

蒋长扬注意到牡丹在看他的衣着,唇角含笑,微微有些不自在,索性拉了拉衣服,笑道:“我这身袍子年前就做的,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颜色,可是邬三说还可以,我不怎么相信他的目光,正好穿来给你们评判一下。”

牡丹和雨荷差点没笑出声来。不喜欢还穿了来?这明摆着就是暗示她们快夸奖他嘛,牡丹忍着笑,认认真真地道:“其实挺好的,看着很精神。”

蒋长扬忍不住扬起了眉毛。

牡丹左右一张望,不见邬三,便道:“邬总管呢?”

蒋长扬不在意地道:“他有其他事情来不了。”他边跟着牡丹往外走,边道:“我去问过了,我那朋友同样的花匠还养得有,愿意分一个给你,我替你挑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你觉得如何?”

牡丹一愣,这什么人,同样的花匠养了多少?还可以任意挑一个不会说话的。是不是各式各样的很多?

见牡丹迟疑的样子,蒋长扬的神色反而显得更轻松,他力劝牡丹将人收下来:“无儿无女的,又是个老头子,只要你肯给他养老送终,他必然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先撑过这几年,到时候你自己挑选的人手也教导出来了。”

牡丹忍不住道:“不知你可方便告诉我,你这位朋友是谁?”

蒋长扬犹豫片刻,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景王?”

牡丹茫然摇头:“我对这些大人物并不熟悉。”

蒋长扬笑了一笑,温和地道:“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原本也不出名,圣上十多个龙子中,他最名不见经传,相当于大闲人一个,不怪你不认识他。这花匠就是他养的,你敢不敢要?”

牡丹皱眉道:“他是你的好朋友?”

蒋长扬认真纠正她:“是朋友。”是朋友而不是好朋友。

牡丹沉默片刻,道:“若你觉得可信,我愿一试。”

蒋长扬的笑容越发温和,异常自信地道:“我挑的,你尽可以放心。他的身价有点高,十万钱,但是非常值得,我听说十多年前,他曾经管理过芙蓉园,你见到人就知道了。”

牡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狡猾和得意,不由期待起这位哑巴花匠来,笑道:“如果他真如你所说那般厉害,这可真说不上高,再多一点又何妨。”

蒋长扬一笑,二人默默低头前行,良久,蒋长扬突然轻喊了一声:“丹娘。”

他微微有些低沉的声音犹如上好的丝绸,在牡丹的耳边轻轻滑过,留下异样的感觉,牡丹的心猛地一跳,直觉笑容都有些僵硬起来,低声道:“什么?”

蒋长扬抬眼望着牡丹,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垂捕捉到一丝美丽的红晕,虽然稍纵即逝,但他仍然很敏捷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眼睛闪着亮光,欢快地道:“我过两天要请潘蓉夫妇俩来我庄子里住上些时候,你可愿意过去陪陪白夫人?”不等牡丹回答,他又飞快地道:“主要是为了答谢上次白夫人帮忙。”

那还问什么愿意不愿意的?答案就在那摆着呢。牡丹略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必须过去咯。”虽然她不怎么喜欢潘蓉,可是她喜欢白夫人。

蒋长扬欢喜的笑起来,低声道:“我刚修了个水榭,也堆了假山,已经完工了,你正好也去看看。我种了重台莲和白莲,明年夏天一定会很美丽,到时候你可以领了英娘和荣娘她们去玩。”

牡丹戏谑地笑道:“那你收不收钱那?”

蒋长扬敏捷地反问:“你说收不收?”

牡丹突然觉得他的目光太过灼人,她不雅地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收不收?”说完又忍不住把脸别开微笑起来。

蒋长扬沉默片刻,闷声笑起来。他第一次挨了她的白眼,也得到了一个脸红和一个羞涩的笑容。这身新衣服,还是穿得值得的,也不枉他费尽口舌去缠了景王半日,弄了那位花匠来。

牡丹听到他的笑声,越发不自在,特别是看到一旁嘴角一直往上翘就没放下来过的雨荷,她越发有些羞恼,便假装东张西望:“你笑什么?什么这么好笑?”

蒋长扬一眼看穿了她的小伎俩,越发笑得大声起来。

甩甩仍然跟着英娘和荣娘在草亭子里玩耍,所不同的是,它今日是衔着一根树枝不住地啃咬。看到牡丹和蒋长扬过来,它扔下树枝照例往蒋长扬头上冲,蒋长扬站直不动,在它即将登陆的那一刻,手臂快速伸出,迅捷地抓住了它的脖子。

甩甩圆睁着一双乌豆似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蒋长扬,不明白这个昨天还一脸憨笑的好好先生今日怎会突然变了脸。他捏着它的脖子,虽然捏得不紧,可是他仍然捏着它的脖子……它在他的手上使劲挠了几下,他半点反应都没有,手上的力气却也没有因此加紧或是放松,它张皇地看向牡丹,牡丹站在一旁似乎没有解救它的打算,它沉默片刻,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蒋叔好!”

“当”的一下,它的喙被蒋长扬闲着的另一只手用力弹了一下,弹得它晕头转向,不但疼,还有些怕,高亢的声音虚弱下来:“牡丹,牡丹,甩甩,甩甩。”

它是在求救,牡丹心软了,蒋长扬却没有松手的打算。于是甩甩又换成了:“蒋叔好,蒋叔好。”蒋长扬这才松了手,将它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小东西,这才是你该呆的地方。”甩甩蔫蔫地垂着头,半天不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意外来客

这一天,蒋长扬并没有在芳园多待,只坐下来喝了一杯茶后就告辞离去。他没有久留,倒让跑到厨房去准备了许多吃食来的林妈妈不高兴了,她不停追问牡丹,蒋长扬今天为什么走得这么早。

牡丹无奈地道:“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该走的时候当然要走。”

林妈妈无话可说,便又怪甩甩,说一定是因为甩甩失礼的缘故,拿了银锁链毫不客气地把甩甩锁在了架子上,又逼牡丹吃东西,要她把身子养胖一点。牡丹很郁闷,只好狠狠咬着糕点,拿眼瞪着在一旁调皮地看着她笑的荣娘和英娘。

第二日中午,邬三就把那位哑巴花匠送了过来。那花匠姓李,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头发胡须尽数花白,人又干又黑又瘦,一双眼睛也浑浊不堪,穿着件赭色的短衫,手里牵着条又肥又傻又大,不停往下滴口水的大黑狗。即便是他进了厅堂去见牡丹,也没有松开那狗的皮环,一人一狗须臾不离左右。

李花匠立在牡丹面前沉默地注视着她,眼神漠然而且挑剔。牡丹不喜欢他的这种眼神,毕竟以后他们将长期相处,他还将会是她倚重的左膀右臂,被自己倚重的人用这种眼神盯着,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牡丹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你老人家曾经管理过芙蓉园的花木,手艺很了不起,我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李花匠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个漂亮的小女人自己不也说了,那是曾经,他如今就是一个任人买卖的奴仆,说这些好听话做什么?有什么用?

牡丹有些无趣,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的朋友告诉我,只要我给你养老送终,真心相待,你就是能相信的人。养老送终,真心相待,我都能做到。”

李花匠还是没反应。死在哪里不是死?一床破席子卷了扔在土坑里也算是送终。

当着邬三,牡丹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她索性收起来,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李花匠:“我的种苗园里接了一些珍贵的牡丹,我需要一个能相信的有技术的人替我看园子,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料理那些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李花匠这回有片刻的思考,他对着牡丹比了几个手势。邬三自动担起了解说员:“他问您,那个接花的人呢?为什么不让那个人来管理?”

牡丹笑道:“那个人就是我。”既然不能利诱,那么她就只有让他心服口服,让他知道她不是不学无术的傻蛋。

李花匠略微弯了弯腰,又比了两个手势。邬三道:“老李说,请娘子带他去园子里,指给他看他要干的活儿。”

牡丹忙领了他们去种苗园。她先领着李花匠看了几棵经由郑花匠嫁接的牡丹花,李花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而且有些兴趣缺缺。牡丹微微一笑,又领了他去看什样锦。李花匠蹲下去,死死盯着那几棵什样锦。

牡丹紧张地等着他评判,就连那条大黑狗靠过来,不停去嗅她的鞋子,将口水全部滴在她鞋子上她也没心思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