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希望她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事情需要我帮。什么值得值不得,乱说什么?”蒋长扬狠狠瞪了邬三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转身进屋去见另一拨客人不提。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

牡丹与白夫人别过,回到宣平坊,还未到家门,就看到张五郎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赶紧下了马和张五郎行礼问好,张五郎还了礼,道:“我今早去府上打听消息,听说丹娘妹妹与朋友出去解决事情了,不知事情办得可妥当?”

牡丹笑道:“谢张五哥挂怀,很顺利,应该是没事了。”

张五郎孩子似地笑起来,一双豹眼眯成一条缝:“太好了,恭喜丹娘妹妹。”

牡丹道:“张五哥既然来了,便请家里去坐,我爹大概在家,正好可以陪您喝一杯。”

张五郎却只是摆手:“不必麻烦,我就是来问问,知道好就好了,我还有几只斗鸡要料理,大伙儿等着呢。”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牡丹回家将事情经过与何志忠、岑夫人等人详细报备过,说到又是蒋长扬帮的忙,何志忠与岑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虑和不安。

何志忠经过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决定还是亲自去拜谢蒋长扬,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家长不去登门拜谢,实在是不合情理。更何况,他过了节后就要领着大郎出海,有些事情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才行。可连接去了两次都扑了个空,门房说蒋长扬出去办事了,只怕要过完中秋节才会回来。

何志忠怀疑蒋长扬是故意避着他,便去找牡丹旁敲侧击地问。牡丹正谋划着中秋节后要将那株紫斑牡丹移栽到芳园去,听到何志忠的话,不在意道:“过了中秋,我便要去庄子住段时间,一来照料那些花,二来也要顺便帮他接棵花,到时候要请他过去挑选品种的,如果爹爹要谢他,不妨跟了女儿一起去,您好久没去过芳园了,如今已经初具规模,等你和哥哥们从海上归来,就再也看不到如今这景象啦。”

何志忠闻言,笑道:“你确定到时候他会去?”

牡丹奇怪地道:“他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这花是他定了给他母亲做寿的,事关紧要,他自然不会不去。”

何志忠道:“丹娘,你是怎么看这事儿的?”

牡丹沉默良久,道:“他说他把我当成和袁十九一样的,都是他的朋友。又说我遇到的事情有点像他母亲。”

何志忠皱眉道:“你也这样认为?”

牡丹抿抿唇:“不然我该怎么认为啊?现在他又没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已经承了情,退也退不回去。总之,我会小心的。那天时机也不对,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接,反正我是说了我无以为报的。”

何志忠失笑:“你这个傻丫头。”

牡丹睁大眼睛看着何志忠:“我不傻。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蒋长扬现在看来很正常,她如果总是纠结,反而是她比较不正常,装傻比较好。

何志忠叹息:“如果……你是怎么个想法?”

牡丹垂下头,认真地道:“暂时没有如果。爹爹您放心,女儿知道分寸。”蒋长扬很不错,再有那样洒脱的母亲,也无法摆脱他是朱国公嫡长子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如果他不是她需要的,做不到她想要的,便是浮云。在没有确定之前,她非常清楚应该怎么做。

眨眼间,中秋节到来。在世人眼里,中秋节的意义非常重大,只今年中秋是阴天,无月可赏,更无月可拜,何家人只好坐在厅堂里分吃了一顿用桂圆、莲子、藕粉精心调制而成的玩月羹。然后在厅堂里坐着说了一回话,便散了。

第二日一早,何志忠才要出门,就听人说有位姓蒋的公子来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弈

蒋长扬还是第一次跨进何家的大门。何家如同他想象中的一样,也和他从前去过的,比较喜欢的许多人家一样,跨进大门就能感受到浓软温馨的生活气息。

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已是中秋仍然生机勃发的花木,被小孩子摸得油亮的廊柱,有些老旧的家具,下人脸上诚恳快乐的笑容,一切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由衷的舒服和自在。完全不似他最近出没的一些公卿人家,庭院比这样大上十几二十倍,奴仆遍着绮罗,朱漆生辉,奇花异木不少,却只能给人以冷硬的感觉。

轻松,愉快,温馨,自在,这更符合他想象中牡丹应当生活的地方。蒋长扬很喜欢这种感觉。

何志忠在一旁不露声色地打量蒋长扬,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了快乐和欢喜。虽然不知道蒋长扬为什么快乐欢喜,但从客人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这意味着客人接下来的交谈将会取得很好的效果。

入了中堂,分宾主坐下,寒暄过后,蒋长扬认真道:“小侄听说世伯曾两次造访寒舍,不知是为了何事?”

果然是因为自己曾经去找过他两次的缘故,这不是个骄傲的人,很懂礼节。何志忠捋着胡子笑道:“让蒋公子跑这一趟很不好意思,无他,就是专程登门拜谢您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上次的情分还没有机会回报,如今却又欠下了,实在惶恐。丹娘是我的心肝宝贝,比我的眼珠子还要宝贵。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回报您才好,还请您说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定然不会推脱。”

蒋长扬早有准备,微微一笑:“世伯无需客气,请直呼小侄表字成风即可。”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并不是求回报,原因我已经和令嫒说过了,只是为了心里舒坦。伯父做生意,见过的人情世故比我多,在京中也多有仁侠之名,想来历年欠下您人情的人也不少,难道您都是为了求回报的么?”

还真是滴水不漏呢,何志忠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实不相瞒,有些人,我还真是为了求回报的。”边说边打量蒋长扬的神色,但见蒋长扬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何志忠暗叹了一声,继续往下说:“我就是做生意的人啊,要想生意兴旺,除了信誉第一之外,还得人脉。有些人,我是特意去结交的,也是特意施恩的,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就会求上他,还有就是为了换取他手中的某些东西。”

蒋长扬略带狡猾地一笑:“不敢有瞒世伯,这种事情我也会做的,人之常情。但在利益之外,还有真心和仁义不是?不然这关系也不可能长久了,关键时刻也找不到可以真心托付的人。”

何志忠缓缓道:“你说的没错,以利相交是下乘,以真心真情相交才是上乘。用情与用利,关键时刻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须知,你可以算计别人,别人同样也可以算计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算计?蒋长扬暗叹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何志忠,很严肃很认真地道:“我的朋友不多,但个个都说我很讲义气,值得一交。至今,在大事上,我从不曾让我的朋友失望过。”当然,他的朋友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

何志忠明白谈话只能到此了,便哈哈一笑:“少年出英豪,成风你很不错!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家里坐,我其他本事没有,喝酒下棋还能行!”

蒋长扬眼睛一亮:“下棋么?”

何志忠笑道:“勉强拿得出手。不然怎么做文人雅士的生意呢?我总不能叫他们开口就说那个全身铜臭气的姓何的商人,而是要记着,我上次输给那个姓何的,我不服,得寻个机会找回场子来才行。这样一来二去,铜臭味就淡啦!然后不知不觉,他的钱就跑到我荷包里来啦。”

很聪明的老人,蒋长扬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睛亮亮地道:“以后小侄少不得要向伯父讨教棋艺。”

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就要了解他的棋风。虽然说不见得就能百分百地看出来,但多少总能看出个大概。这是何志忠多年以来的心得体会,他也眼睛亮亮地打蛇随杆上:“择日不如撞日,成风你若是有空,不如现在就来?”

蒋长扬微微踌躇,却也有些跃跃欲试:“听说您很忙。”

何志忠笑眯眯地道:“不管再忙,招待客人的时间也是有的。就不知道你忙不忙了。”

蒋长扬含笑道:“我不忙。”

何志忠领着他去了自己的书房。蒋长扬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一番,但见沿墙一溜书架上摆满了书,不是新书,而是旧书,靠桌子最近的地方有几本特别旧,可见是主人经常翻阅的。这些书,并不是装饰品,而是真的有人在读。

何志忠一直在默默观察他,见他看向书架,便笑道:“我家的书不多,而且还是杂书比较多,丹娘从小到大都喜欢溜到这里面来躲着看书。有时候又没和身边的人说,弄得大家到处找她,为此没少挨她母亲骂。”

蒋长扬微微一笑,着重看了看那几本特别旧的书,却是几本游记传奇类的书,倒是比较符合牡丹那性子。

何志忠已然将棋子捧了出来,却是一副用墨玉与羊脂玉分别琢成的棋子。蒋长扬将那棋子握在手中,但觉润泽致密,色泽纯净,不由大爱,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毫不掩饰喜爱之情:“世伯好福气。这副棋子恐怕花了许多时候才找齐的料子吧?”

何志忠微微一笑:“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棋子也是有灵性的,你既然爱棋,那我便送你如何?”

蒋长扬沉默片刻,竟然应了。

何志忠显得特别开心,道:“先借用它一回。”

二人一直从早上下到了午间,其间没有人出过书房一步,牡丹几次去打探,都是看到两个皱眉沉思的样子,便只命人送了茶汤和糕点进去,又叫厨房备下吃食,专等他二人下完棋后即刻送上。

牡丹退回正寝,岑夫人笑道:“如何?”

牡丹摇头道:“一直在下棋,就没出来过,送去的糕点没动,我命厨房备了馄饨,只等他们下完就送上去。”

岑夫人道:“还棋逢对手么?”边说边看着牡丹道:“我是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门来。”

牡丹低了头:“我也没想到。不过也正常。”假如真的把她当朋友看,朋友的父亲上门寻找自己两次,回来后去问一声,打声招呼也是正常并且应该的。只不过呢,这古人之间,男女朋友真的那么好做吗?

岑夫人握了牡丹的手,轻声道:“你是打算什么时候去庄子里住?让英娘和荣娘陪你去吧,这次也让林妈妈跟着一起去。她和我抱怨了好几次,说是你去庄子里总把她扔在家中,她身体没那么差。就算是骑不来马,驴车也还是坐得的。”

牡丹笑道:“适合接牡丹花芽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明日就得走。这次去的时间比较久,我还巴不得多有两个人陪我,省得我寂寞。甩甩我也要带去的。”其实她心里明白,岑夫人还是不放心,希望她与蒋长扬相处的时候,最起码能有家人陪着。

岑夫人叹了口气:“你要记着,二十六那日你爹和哥哥们要出远门,先往广州,然后出海,这一去,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记着提前回来住两日,陪陪他们。”

牡丹见她表情多有忧虑,便安慰她道:“您别担心,我爹和哥哥们出海那么多次,次次都还顺利,这次定然也是到时候就回家的。”

岑夫人苦笑片刻,道:“菩萨保佑,那是一定的。你也莫替我忧心,每次你父亲出海,我总是要忧虑许久,这都成习惯了。”

牡丹乖巧地靠在她身边,找些其他事情来说,又特意讲了几个笑话,不多时就引得岑夫人直发笑。母女正在乐和,何志忠走了进来,笑道:“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牡丹忙站起身来,道:“爹爹,客人走了么?”

何志忠故意道:“他不走难道还要留在我家里吃晚饭么?棋下完了,馄饨也吃了,难道还不该走?”

牡丹一跺脚:“哎呀,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了。”说着赶紧追了出去。

何志忠扫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声对岑夫人说:“棋风还不错,稳健沉着,不到最后一刻不罢休。有毅力,有耐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还放心。”

岑夫人喟然长叹:“那又如何?这差得还是远了些。”

何志忠沉默片刻,道:“那也不一定。先看看再说吧。”

牡丹跑到大门口,但见蒋长扬正要上马,忙喊道:“蒋公子你且慢。”

蒋长扬没想到还能见到牡丹,闻声忙飞快回过头来,开心地望着她微微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何娘子。”

牡丹的目光与他对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错开了一些,笑道:“我明日要去庄子里,你若是有空,可以过去挑选牡丹品种。”

蒋长扬开心地笑:“一定。”

别过牡丹,邬三捧着那副贵重的棋子,不解地道:“公子,您为何要接人家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怕人家说你贪财。”

蒋长扬轻轻道:“你以为何老爷子真的就只有这副棋子了?他分明是特意拿出来送我的,如果我收了,他和何娘子都会觉得心里舒坦些,与我交往更坦然,那么我便收下又有何妨?他那样的人,并不会认为我是贪财之人。”

邬三撇了撇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关于朱国公二妻并嫡的有关说明——*——

此种现象绝不是普遍,但的确是有真例,而且不是孤例。

本是一妻多妾制,按唐律规定,有妻而更娶妻者,处一年徒刑,如果女方知情,也须一起治罪。如果有妻而言无,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无罪,但须离异。

然而,也有二娶并嫡的现象,当然,这种现象基本和皇帝离不开。比如说,高丽人王毛仲本来有妻,玄宗又为他赐妻,二妻并嫡,“其妻已号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人同承赐赍。”再如唐太宗也曾打算将女儿嫁给尉迟敬德,但被尉迟敬德拒绝。还有安禄山也有两位嫡妻康氏、段氏,并封国夫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什样锦

第二日天气晴好,温度适宜,牡丹起了个大早,拖家带口地把英娘、荣娘、刘妈妈、甩甩等人一并带上,算上服侍的人,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几号人,用两张骡车拉了满满吃食用具、以及她挖出来的那一大株紫斑牡丹,浩浩荡荡地开往芳园。

才出启夏门行了约有半里左右,封大娘就指了前面不远处的两人两骑给牡丹看:“丹娘,您看那不是蒋公子和邬总管么?”

牡丹定睛一看,果见那两人放马缓行,边行边说笑,走得极慢,像这样的脚程,自己这一大群人只怕用不了片刻功夫就要赶上他们。反正都是不可能避开的,牡丹索性打马上前,主动招呼了一声:“蒋公子,邬总管,你们也是这个时候出发?真巧。”

邬三张口要说话,蒋长扬抢在他前头笑道:“是呢,早上天气好,不冷不热,最适合出门。我还以为你们早往前面去了。”他含笑看着牡丹,一双黑眼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年轻的小麦色皮肤散发着健康柔和的色泽,唇角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看上去很顺眼。

牡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笑道:“我们人多东西多,总是很拖沓的。”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翠绿色的襦裙,这个颜色不是那么好把握,一不小心就把人穿成了菜青虫,还是青嘴绿脸的那种,但是牡丹的肤色好,穿着很漂亮。加上那个懒洋洋的堕马髻和发间一枝通透的水晶发簪,怎么看怎么好看。

蒋长扬默默地想,从他认识她以来,从来就没有看到她在衣着方面出过错。他心里想着牡丹的装扮,嘴里却冒出一句话来:“我们虽然人少东西少,但是邬三也挺拖沓耽搁的,不然早就到了。”

邬三的嘴顿时张成O型,略带了几分气愤地看着蒋长扬,也不知道是谁故意磨蹭,这会儿却把责任全都推到他身上来了。蒋长扬收到他愤愤的目光,神色不善地盯了他一眼,邬三顿时闭紧了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呀,人老了,记性不好,总是丢三落四,自己做的事情都常常忘了。”

蒋长扬只作没听见。

牡丹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将蒋长扬介绍给在一旁好奇地偷偷打量蒋长扬的荣娘和英娘:“荣娘,英娘,这位是蒋……”

话音未落,荣娘和英娘已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笑道:“蒋叔好。”这位蒋公子,听说过他的名头许久了,却一直不曾见到过,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此时看着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相处起来有没有李家表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和蔼可亲了。

荣娘和英娘都只比牡丹小几岁,蒋长扬和邬三并不知道这是牡丹的侄女,只当是她的朋友,此时听到这样的称呼,一时之间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发呆。邬三瞬间弯起了唇角,只等着看蒋长扬的笑话。

无论男女,谁都不喜欢人家把自己喊老的。牡丹也注意到了蒋长扬的神色,便索性不急着解释荣娘和英娘的身份,戏谑地看向蒋长扬,且看他怎样应对。

蒋长扬呆过之后很快就调整过来,镇定地笑了一笑:“你们好。”然后望向牡丹:“这是你侄女吧?”

牡丹见他脑子转得快,只好道:“是我大哥家的长女和次女。”

蒋长扬突然笑起来,笑得牡丹莫名其妙,荣娘和英娘羞窘万分。牡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可是我们失礼了?”

蒋长扬摆了摆手,道:“不是,我是觉得自己真是托了你的福,才二十三岁就被这么大的女孩子叫了叔。”

邬三的脸皮一阵抽搐。二十三岁,知道你不算老,可也不算年轻了吧,旁人在你这个年龄时,孩子都可以骑马了,你又何必特意解释呢。

牡丹却是才知道原来他二十三岁了。略想了想,笑道:“想来蒋公子也快成亲了吧?到时候可得和我说一声,让我好生备上厚礼一份才是。”她早就从白夫人口里知晓,蒋长扬不曾婚配,有此一问,却是故意的。

蒋长扬飞速扫了她一眼,垂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牡丹没听清楚,探询地看向他,邬三大声道:“不怕何娘子笑话,我家公子眼光高得很,人又英武又能干,心肠又好,也不知道谁家的娘子才有这个福气!”话音未落,就挨了蒋长扬一鞭子。

牡丹从侧面看过去,但见蒋长扬让邬三闭嘴之后就再不看向任何人,只专注地看着远处已经收割得差不多的稻田,却不知他一张脸已然红到了耳朵根。任何人都知道他其实害羞了。牡丹垂下头微微一笑。

一旁一直在车窗边观察情况的林妈妈见状,与封大娘相视一笑,将头缩了回去,躲在阴影里认真细致地观察着蒋长扬的一举一动,任何一句话,一个神色都不放过。

最终还是好奇的英娘和荣娘多得数不清的问题把蒋长扬从羞窘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待到得他的庄子附近时,他已经将田间地头出现过的各种鸟的名称,习性和英娘、荣娘尽数讲述了一遍。

邬三不合时宜地提醒他:“公子,咱们庄子到了。”

蒋长扬看了看天色,不假思索地道:“听说接牡丹花很费时间,我看我们还是直接跟着何娘子一起去芳园,先把花挑出来,也省得耽搁何娘子。”说到此,他探询地看向牡丹:“不知何娘子是怎么安排的?可方便?”

本来也不急,这里离芳园并不算远,他若是吃了午饭以后再过来也不迟,但他既然开了口,牡丹也不好回绝他,便笑道:“我本来也打算今日就一定要把此事做了的,能够早点完成那是更好。”

蒋长扬低声吩咐了邬三几句,邬三点点头,骑马飞快地转入小道,直往蒋家庄子去了。牡丹道:“邬总管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蒋长扬一笑:“我让他去庄子里拿点东西。稍后就来。”

众人才到得芳园,就见邬三纵马追了上来,马鞍旁还挂着个滴水的竹笼子,见牡丹看过来,笑道:“自带口粮。”

牡丹一笑,心中暗自猜测那竹笼子里必然是水产品,只不知道是不是鱼了。英娘忍不住,凑过去道:“邬总管,这里面还滴水呢,是什么?”

邬三笑笑,神秘兮兮地将竹笼盖子打开一条缝给她瞧,英娘一见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荣娘也忍不住,赶紧跳下马凑过去看。

牡丹将缰绳和马鞭扔给一旁的仆役,笑道:“是什么?让你二人如此惊奇?”

荣娘握紧双手,控制不住脸上的喜色,小声道:“姑姑,是蟹!”

牡丹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蟹在当时乃是颇受人们珍视的一种美味,就是何家这么爱吃能吃的人家,也不是经常吃的,而且吃的还是加工过的糟蟹和糖蟹,活蟹更是不容易一见。也难怪荣娘和英娘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蒋长扬在一旁观察着牡丹的神色,但见她神色淡淡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高兴,便小心翼翼地道:“是中秋节时一个朋友送的,我家里就是我一个人,吃着什么都没胃口,那就是浪费,何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希望你不要嫌弃。”

牡丹见英娘和荣娘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只好道:“这不是普通的食材,让你破费了。”

蒋长扬有些不高兴,抿了抿唇,道:“再好也不过是吃食而已,反正都要下肚子的。勉强给不喜欢的人吃了那才是浪费。”

牡丹微微一笑,招呼阿桃将这些蟹送到厨房里去,想来周八娘既然能做蛤蟆,做这些蟹也应当不在话下。

蒋长扬这才高兴起来,见牡丹忙着安置英娘、荣娘,移栽那一棵紫斑牡丹,便也不要人管,自领了邬三一道,在已经初具规模的芳园里四处游荡,与工人们聊天,还热心地纠正了几处工人不小心犯下的错误。

周八娘果然没让牡丹失望,一顿美味大餐吃得众人皆都心满意足。蒋长扬见牡丹吃了一只蟹后就洗了手,不再多吃,可表情分明是还很馋的样子,忍不住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吃一点?”他一直觉得牡丹稍微瘦了点,假如再胖一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牡丹平静地道:“我身体不好,这等大寒之物是自来不敢多吃的。不要说这个,就是鲙鱼也不敢多吃,不过满足一下舌头而已。与其一顿吃个够,不如留着慢慢吃才有滋味。”

哪里有这样自曝其短的?就是这个身体不好害死人!明明现在已经好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要把人给吓走么?林妈妈一听大急,忍不住使劲拉了牡丹的袖子一把。

牡丹默然不动,轻轻将袖子从林妈妈的手里扯出来抚平。她的身体不好从来都不是秘密,传言更是满天飞,起心要瞒,又能瞒得住多少?何必自欺欺人,又让人瞧不起?

蒋长扬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轻一笑,将恕儿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何娘子说得不错,什么东西都是总是吃不够才会更有滋味,再好的身体也要爱惜才会更好。”

英娘和荣娘听了,忙住了手,眼巴巴地看着牡丹。牡丹一笑:“你们和我情况不同,可以再吃一只,但多了也不好。”

蒋长扬见英娘和荣娘拘束的样子,心知是因为有自己在一旁的缘故,便起身笑道:“何娘子若是吃好了,不如一起去挑选牡丹如何?我听如满小和尚说,你的种苗园里有许多品种,他手指头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可否一观?”

牡丹笑道:“有何不可?不如就此一道插了罢。还请你先稍等,我去换身方便的衣服,拿了工具就来。”

蒋长扬微微颔首,目送牡丹而去,但见林妈妈紧跟在牡丹身边,紧紧皱着眉头,严肃地低声和牡丹说什么,牡丹只是笑,一言不发,见林妈妈急了,差不多要跳起来的时候,方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低声说了句话,林妈妈一脸的无奈,伸手轻轻戳了她的头一下。牡丹也不生气,望着她嫣然一笑,林妈妈也跟着笑了,一脸的宠溺。

邬三在一旁道:“何娘子这脾气真好,若是我奶娘敢戳我脑袋,看我不狠狠打她的手一下,和她说要把她的手剁下来喂狼。”

蒋长扬一眼扫到站在不远处等着领自己去种苗园的雨荷,瞬间收了唇边的笑意,瞪着他道:“话多成水!”

邬三委屈地道:“公子,小人又说错什么了?”

蒋长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瞬又笑了,低声道:“我小时候脾气的确是不好,不过那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你别总拿出来念好不好?我不就是扔了你一个荷包么?你怎么就这么记仇?和我做对多少天了?”

邬三低声道:“也不知道记仇的人是谁。”这态度如此好,分明就是怕给人家的小丫鬟听去了,才这般低声下气的罢了。

蒋长扬立在种苗园内四处观望一番,又听雨荷热情介绍之后,不由暗自点头。这种苗园被分作了好几大块,其中一块种着许多牡丹四处贱价买来的用作砧木的劣品牡丹,这些牡丹并没有因为品种不好就遭到区别待遇,一样被照料得生机勃发;另一块,种的却又是同样留作砧木的芍药;还有阴凉通风避雨的竹篾片草帘子搭成的小型草棚遮挡着刚接芽不久的牡丹,又有高价购买来的各种名品牡丹茁壮成长。

蒋长扬很肯定地道:“日后这园子定然会成为京中名园。”

雨荷笑得眉眼弯弯:“托蒋公子吉言。若然果真如此,也不枉我家娘子花了这许多心思,累成这个样子。”

蒋长扬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她不会白辛苦。”

雨荷眼珠子转了转,特意领他到一个草棚下,指着几株刚接出来没多久的牡丹给他瞧:“您看,这是我们娘子特意为您接的,有玉楼点翠,姚黄,魏紫,还有一株是二乔。用的砧木和接穗都是精挑细选的。”

蒋长扬默默看了许久,又问:“我记得何娘子前段时间种了一批种子,可出芽了么?是在哪里,怎么不曾见到?”

雨荷忙领着他过去,指着几垄上面盖满了稻草帘子的地道:“就在这里。”

蒋长扬好奇地掀开草帘子一瞅,只看到光秃秃的一块泥地,上面零星冒着几颗绿油油的才有米大的草,便道:“这就是牡丹苗?”

牡丹已然换了方便劳作的衣裙过来,还没看就很肯定地道:“不是,是野草。”说着蹲下去,毫不容情地将那几株野草拔起来扔到了一旁。

牡丹一靠近,一股细细的幽香就如同一只急驰的箭从蒋长扬的鼻腔进入,准确无误地射入了他的肺里,接着又将这种味道传入到他的脑子中,他有点发晕,只知道很好闻,然而具体是什么香味,他都没法子分辨出来。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干巴巴地说:“我记得你种下去很久了,这么久都不出芽,难道是不会出了吗?是不是种子老了?”

周围一片寂静。邬三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他才惊觉自己懵懂间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只是抱歉地看着牡丹:“我什么都不懂,你别生气。”只希望她不是那种太过于看重兆头的人,会认为他一句话的缘故就会使这一整片牡丹种子都不出了芽。

牡丹只是微微一笑,轻轻道:“我不会生气。牡丹种子种下后,三十天后可以发出幼根,然后一直往下长,我们在上面是看不见的。要看芽苗出到土面上,得等明年的春天才能看到,约莫在二月下旬,三月初就基本出齐了。”

听来长得很慢,蒋长扬决定好学到底:“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牡丹道:“长得很慢呢,得过好些年才能。”

蒋长扬“啊”了一声,忍不住道:“那岂不是很不划算?”

牡丹指了指远处那堆繁茂的劣品牡丹和芍药,笑道:“所以主要还是靠它们嫁接才行。好啦,过来挑挑你要接的花吧。令堂是比较喜欢色彩清雅一点的呢,还是色彩对比明艳一点的?”

蒋长扬还在懊恼他先前说错了话,有些闷闷地道:“我对于这个半点也不懂的,不比你是行家里手,你帮我决定就好了。”

牡丹见他有些蔫蔫的,不明白他的兴致怎会突然变低了,便热心地给他推荐几种方案:“一种可以用赵粉、白玉、洛阳红、二乔来接,这个开花要早一点;还有一种可以用胡红、蓝田玉、姚黄、洛阳红来接,这是中花;还可以用豆绿,紫云仙,盛丹炉来接,这是晚花,你觉得令堂会比较喜欢哪一种?又或者,她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蒋长扬听她温言细语,不由暗自嘲笑了自己一回,笑道:“她的生辰并不是在春天里,你觉得那种最好看就是那种,我相信你的眼光。”

王夫人那样的人爱恨分明,想来会更喜欢色彩浓艳,对比度强烈一点的吧?牡丹拿定了主意:“那就用胡红、蓝田玉、姚黄、洛阳红来接好了。”她笑看着蒋长扬:“若是令堂不喜欢,可不能赖到我头上来。”

蒋长扬忙露出一排白牙:“不会的,不会的。”

牡丹认真挑选了一棵约有一尺高的独干多枝的洛阳红出来作为砧木,认真细致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手,熟练地将事先准备好的胡红一年生脚芽下端削成一侧稍厚,另一侧稍薄的楔形,削面留了半寸许。接着将洛阳红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条拿在手里,轻巧地将它的顶端削平,在横断面二分之一处垂直削了一个长半寸许的裂缝作为接口,将胡红枝芽下端插入,让两者形成层相对。然后用麻自上而下缠紧,又利落地将蜡接在了接口上,将砧木与插穗之间的缝隙封死。

如此,牡丹方才松了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又依次将蓝田玉、姚黄、首案红等几个花色花型各异,而开花物候、长势基本一致的品种的枝芽分别接在了那株胡红上。

在此过程中,蒋长扬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盯着她看,从她专注的神情,微微颤抖的卷翘睫毛,再到她小巧玲珑,冒了点细毛毛汗的鼻子,一直到她因为过分投入而紧紧抿得有些变了形的唇瓣,然后是灵巧白皙的手。那双手并不大,白玉一般的皮肤下还隐隐露出微微泛蓝的纤细血管,看上去很娇弱,完全不能和他这样骨节粗大的手相比。但是她握刀往那些价值不菲的花芽上切下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迟疑,十分果断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蒋长扬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他相信牡丹握着小刀切花芽的时候,是和他握着刀做他该做的工作的时候是一样的。在他们各自的领域里,在操作那把刀时,他和她一样的完美。

待到牡丹把备下的最后一根接穗接上,他方发出了一声轻叹,好奇地看着那株已经获得新生的牡丹,低声道:“这样,明年春天它就可以开几种颜色的花了么?”

“嗯呢,只要管理妥当,想来是没问题的。明年春天,可能会有将近一半的芽开花,真正要到全盛,还得等到后年。”牡丹拿起小刀将砧木根部的萌蘖枝全部剔除干净,又抹去了枝干上所有的腋芽和不定芽,亲自施肥浇水,请蹲在一旁看热闹的邬三把这花端到草棚下去遮阴避雨。

邬三刚要伸手去抱花盆,蒋长扬已然蹲下去抱住了花盆,笑道:“我来。”言罢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花盆端到了草棚下,见花盆倾斜放不平,还捡了个小石头将花盆给垫平了。

邬三也懒得和他争,就在那里懒洋洋地笑看着他动作。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