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铺房

自牡丹花会之后,芳园瞬间成了京中赏牡丹花的胜地之一,各处慕名而来,赏名品牡丹,看御赐国色天香匾额的人络绎不绝。在接待了几天散客之后,处在盛花期的芳园迎来好几拨包园子办赏花宴的客人,先有汾王妃,后有康城长公主,又有安康郡主,白夫人,还有好些跟着汾王妃、康城长公主来了以后觉得芳园好,便又包了园子请亲朋好友来游玩观花的女眷们。

从牡丹初开到牡丹花谢的二十多天里,芳园就没有哪一日是空闲的,日日都是人满为患。包园子的收入、卖花的钱,让雨荷等几个丫鬟每日数钱数到手抽筋,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只让牡丹很不过意的是,园子被包之日,总有那慕名远道而来的游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想了好几个法子,奈何花期短暂,今年已是来不及,只能等待明年再实施。

四月初,王夫人与方伯辉成亲,牡丹精挑细选送了二十盆正处在盛花期的名贵品种去做贺礼。王夫人骄傲地将它们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是夜,灯火辉煌下盛开的牡丹引得宾客留步,竞相称赞,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简单却不失隆重,别有新意的婚礼一时传为美谈。令牡丹想不到的是,有好几户同期嫁女娶妇的人家见了之后也来竞相购买或是租赁,当年的花芽接头更是早早就被预订出去许多。

事业上取得的初步成功让牡丹兴奋不已,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明年要做的事情,日子就在繁忙与充实中静悄悄地从指缝间滑过,一切都顺利美好,只是迟迟等不到何志忠等人的消息令人颇为惆怅。

蒋长扬派去广州接人的人迟迟不曾传回消息,而与何志忠父子同期出海的人已经回来大半,道是在海峡就和何志忠父子分开,他们去了北边的罗越国,何志忠父子去了南边的佛逝国,各自买卖,并不知其下落。这个消息虽然让何家人颇为忧虑,但又想着何志忠是最后一次出海,定然会走得更远一些,多淘些宝贝,比旁人回来得晚也是有的。

只有岑夫人又想起当日做的那个梦,心中不安之极,又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表现出来,只是夜里跪坐在佛像前念经祈愿的时候更久而已,她不求他们能赶得上牡丹的婚事,只求他们平安归来。她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年轻人比老年人更乐观,认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牡丹委婉劝了几回,又亲手替岑夫人做消暑保养的汤水,悉心照料,只怕她会因此病倒了。幸好岑夫人身体不错,虽然担忧,却还很精神,每日还能里里外外地操办牡丹的婚事。

六月初,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传来。好消息是蒋长扬请托在广州等候何志忠父子的人传回了消息,何志忠父子终于带着大批货物平安现身,坏消息是时间仓促,他们一定赶不上婚礼了,何志忠带回一封信来,表示很开心,让牡丹安安心心地嫁,又认真严肃地教育了她一回,说了一堆要她谦恭礼让,贤淑顺和之类的话,末了却添了一句,如果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他和大郎他们一定会为她做主。

牡丹虽然失望,却又觉得庆幸,笑了一回,又靠在岑夫人怀里幸福地掉了几滴泪。看到岑夫人和薛氏等人都在佛像前诵经跪拜,她也跑去跟着拜了一回,只是她感谢的对象不是佛祖,而是老天爷,感谢老天爷让她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遇到这么多的好人,感谢老天爷让何志忠和大郎他们平安归来,又默默祈祷保佑她和蒋长扬幸福美满。

转眼到了婚礼的前一日,按风俗女方家要派人去男方家中铺房,只这个房却不是真正的“房”,而是称为百子帐的毡帐。请去铺房的铺母是李满娘和薛氏,原本该有崔夫人的一席之地,奈何两家经过那件事之后,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她了。正如当初李荇成亲之日,何家也只是把礼送到,人到了尽了礼数就回了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崔夫人心里也有数,并不曾出现,反倒是吴十九娘热心地跟着李满娘一起来,先去蒋家,后又回到何家,里里外外地忙,看见哪里需要人手就往哪里上,她的温柔大方和热心肠得到了何家人的交口称赞。

晚饭过后,吴十九娘拉着牡丹说悄悄话:“我去了那边,看见四处都整饰一新,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百子帐安置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四周都挂上了彩灯,摆上了时令鲜花,蝉都叫人给粘干净了的,半点嘈杂都不见。还有一个池塘,重台莲开得正好,里面养得肥肥的锦鲤游过来游过去……听说因为气候热,怕新娘子热坏了,新郎官想尽了办法,到处借冰买冰……”

牡丹听得好笑,笑道:“哪里是怕我热坏了,分明是怕待客的饭菜坏了。”

吴十九娘促狭一笑:“哟,哟,原来新娘子是你呀。新娘子,敢问新郎官是哪位呀?”于是一边追着要牡丹回答她的问题,又摩拳擦掌地表示第二日下婿之时非得要好好为难一番蒋长扬,要得她不为难蒋长扬,除非牡丹现在求她,表现得很是活泼。

牡丹没有想到吴十九娘会这样亲热地和自己开玩笑,她不知道吴十九娘晓不晓得从前的那些事情,但吴十九娘看着挺快乐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不似强装出来的,便想着若非李荇与她过得不好,只怕吴十九娘是笑不出来的,为李荇高兴的同时也打心里接受了这位表嫂。

众亲友笑闹了一回,渐渐散去。岑夫人见牡丹还坐着,便赶她去睡:“还不赶紧去睡?明日够得你累,不到半夜你休想上床。”

牡丹红了脸不语,薛氏看着笑了:“娘,丹娘这是舍不得你呢,依我看,今夜你便留丹娘与你一道歇了才好。有什么悄悄话,才好和她说。”

岑夫人闻言,意味深长地一笑:“是该好好和她说说话。”

薛氏等妯娌几个都是晓得牡丹事情的,便都纷纷掩了口偷笑,笑得牡丹一个大红脸,起身去赶她们。甄氏笑道:“哎呦,现在就嫌我们碍眼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和小姑说道说道,这嫁过去之后,可不能任由男人全作了主的。来来来,喊声三嫂来听,三嫂我便教你好手段。”薛氏、白氏等人也纷纷起哄,要她喊嫂子来听,每人传授她一条经验。岑夫人只是笑,并不管她们怎么闹腾。

牡丹有心要听几个嫂嫂的夫妻相处之道,便依言一一行礼喊了过来,众人偏要为难她,一会儿说她喊得不亲,一会儿说她心不诚。岑夫人笑道:“人家弄妇的还未动手呢,你们这些亲嫂子们倒先为难上了。丹娘脸皮薄,快别为难她了。”

薛氏等人这才正色传授牡丹经验,薛氏道:“关怀体贴是个宝。”白氏道:“说话委婉,多加思量是一定的。”甄氏嚷嚷道:“不该让步的时候一定不能让,不然下一次可就蹬鼻子上脸了。”李氏含笑道:“互敬互爱很重要。”张氏抱着个嗷嗷大哭的婴儿边哄边道:“关键时刻忍口气,吃亏便是占便宜。”

牡丹一一记在心中,又听岑夫人咳了一声,道:“我也说一句,明日下婿你们悠着点,省着轻重。我可是听人说有人家户把新郎放进箱柜里头去,活活闷死了的。”

众人哄堂大笑,皆道:“这还没成女婿,就先心疼上了,明日偏要可劲儿地捶。”这个说她准备了洗衣槌,那个说她准备了鸡毛掸,又撞撞牡丹的肩头,“丹娘,难得的机会,不趁此机会捉弄他一回,以后可没机会了。”

想那时,牡丹与刘畅成亲,牡丹就是个半死人,刘畅就是个黑煞神,哪里比得今日这般热闹风光。甄氏有感而发:“以前那次就没机会弄婿,此番却是要好好动一回手。”话音刚落就被张氏拉了一把,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又提起从前的不愉快来。甄氏笑了一回,把头靠到薛氏肩膀上,笑道:“难道你们就不想好好为难他一回?”

牡丹晓得她们是戏谑,却忍不住担忧其他来热闹的亲戚朋友中有那莽撞的会不知轻重。毕竟此时盛行的下婿风俗中,从盘诘戏谑到棍棒相加,戏弄为难新郎人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担忧完蒋长扬,又开始担心自己在“弄新妇”这一关时被捉弄。

白氏仔细,一眼就看穿了牡丹脸上的忧色,少不得扯着牡丹一顿调笑。还是岑夫人见天色着实不早了,方才将几个儿媳赶出去,细心交代了牡丹几句,母女二人方背靠着背亲亲热热地睡了。牡丹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鸡叫了两遍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早,牡丹还在梦中,就被英娘和雪娘等伴娘捏着鼻子弄醒,都道大喜。

第二百一十章 婚礼(一)

雪娘把一朵大红绢纱牡丹花轻轻插在牡丹的高髻之上,替她扶了扶那枝铜制鎏金镶嵌金、银、琉璃、砗磲、玛瑙、水晶、琥珀的同心七宝钗,看着容光焕发的牡丹微微红了眼:“何姐姐,恭喜你了。”

牡丹晓得她前段时间定了一户姓陆的人家,后年出嫁。对方是个武将,从六品飞骑尉,不在京中,驻安北都护府,听说也是武将世家,人品能力各方面都不错。但牡丹从未在雪娘脸上看出任何期待或是高兴的神色来,便猜她约莫是不太满意这门亲事,这是触景生情了。却也不好劝她,只得故意调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英娘便将块帕子塞到雪娘手里,笑道:“莫伤心,以后又不是见不着。”

雪娘也觉得自己失态,匆忙按了按眼角,打起精神笑道:“我这都是替何姐姐高兴的。”她是真羡慕牡丹,果然和蒋长扬终成眷属了,还离家这么近,又不用伺候公婆。

吴十九娘忙在一旁笑道:“咱们来商量商量,看看今日怎么为难新郎官。”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雪娘转眼之间忘了自己的不欢喜,兴致勃勃地出了好几个主意,吴十九娘有意不要她悲伤搅局,故意夸她出的主意新颖,听得雪娘高兴不已,越发得劲。

牡丹在一旁含笑听着,看着自己这间住了一年多的小屋,想起那个乱七八糟的清晨,她被突然闯入的岑夫人、薛氏等人轰轰烈烈地带回家来时的情形,不胜感慨。一时感觉过去的一年很快,不过眨眼功夫,一时细想起所经历过的艰难来,却又觉得好慢。

她回来后家里专为她修建的新房此刻还空着,当时岑夫人说要等新建的屋子寒气重,要晾上半年才能住人,谁知道还没等到那屋子完全晾干她就已经出嫁,大概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她和离归家后会这么快就出嫁。果然是世事难料。牡丹情不自禁地轻轻摇摇头,起身走到往日甩甩栖息的地方,轻轻摸了摸那架已经空了的旧鹦鹉架,不由暗猜已经被先送过去,蹬上了蒋长扬专门打制的银鹦鹉架的甩甩此刻在做什么。是不熟悉环境而凶悍地对着周围的人鬼吼鬼叫,还是人来疯地表演它的拿手绝技,讨好亲近它的,它自认为是靠山的人。

牡丹翘着唇角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芮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头撞到了甄氏,甄氏骂道:“小鬼头,没事儿跑这么快做什么?”芮娘根本顾不上管她,双眼发亮地扯着牡丹的袖子喊道:“姑姑,姑姑,你猜谁来了!”

牡丹点点她的鼻子:“我猜不着……”就听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丹娘……”却是满脸含笑的何志忠与三郎二人。

牡丹猛地捂住了嘴,甄氏看到三郎,欢喜得和什么似的,一迭声地问:“天也,不是说赶不及了么?怎么会突然就冒出来了?大哥和四郎呢?怎么不见?”

何志忠满心欢喜地看着突然间似变了个人的牡丹,小心翼翼地替她正了正钗环,轻描淡写地道:“听说我的小丹娘要成亲,可急死我了,头发胡子都急白了。大郎见了,便说哎呀,爹爹您既然这么急,不妨先回去呀,等我押着货物慢慢地回去。只是到了要和丹娘说,不是我不想来,是实在赶不及。四郎听了,便也说他哥哥一个人管那么多货物他不放心,他和他哥哥从后面慢慢地来,让三郎伺候着我骑马先赶回来。本来我想着赶不及了的,结果竟然会遇到段大娘的快船,硬生生为我节省了十天。所以说呢,好心总会有好报。”

他说得轻巧,牡丹却知道大郎和四郎一定是为了不叫朱姨娘和甄氏有想法,这才特意让三郎跟着何志忠先回家来的。为了这个家大家都不容易,她紧紧拉着何志忠的手只是不放,低低喊了一声:“爹爹……”

何志忠见她红了眼圈,怕她哭出来,忙道:“别,花了就不好看了。”又小声道:“其实差点赶不回来了,多亏了蒋大郎徇私替我们找的驿马,你今夜见了他,要替我谢谢他。”

牡丹忍不住翘起唇角来,正想与何志忠说上几句话,就见二郎急匆匆地从外头赶过来,道是客人多得很,请何志忠和三郎赶紧去洗浴更衣,准备祭祖。何志忠只来得及将个匣子塞到牡丹手里,望着她安慰的一笑就忙忙地出去了。

甄氏忙撺掇牡丹打开那只匣子来看是什么,牡丹打开来瞧,却是一层银白色的海沙上放着几个漂亮的小贝壳和一只海螺,不由再次红了眼圈,眼泪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只是在何志忠走前感叹了一句,此生只怕是不能见到海了,何志忠却放在了心上,这么大老远的给她带回这样一件难得的礼物。

众人不知缘由,都有些失望,以为何志忠这一趟出去,怎么也会为牡丹带回一些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作为新婚贺礼,谁知道却是一捧沙和几个贝壳。闻声而来的何淳见大人表情古怪,扯着牡丹的手踮着脚看了,又见牡丹红了眼圈,眼泪汪汪的,忙劝道:“姑姑你别哭,虽说祖父小气,只肯送你沙子和贝壳,但是我还有几个金元宝,一起送给你。”

牡丹忍不住含泪笑了起来,将何淳紧紧搂在怀里,小声道:“祖父半点都不小气,祖父给姑姑的这个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

何淳吃惊地眨了眨眼:“真的吗?难道里头有宝珠?”说着就要问牡丹要那贝壳和海螺去撬开来看个究竟。

牡丹“扑哧”一声笑出来:“阿淳原来是个小财迷。不是这里头有宝珠,只是这是祖父从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给姑姑的,里面有祖父的心意,所以才说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何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牵着牡丹的手出去祭祖。

祭拜完毕,牡丹坐在房中静等蒋长扬上门,突然想起,蒋长扬今日也要祭祖,不知他是回朱国公府祭,还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如果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倒也罢了,若是去了朱国公府祭祖,不知蒋家其他人又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为难他?但愿他的心情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却说蒋重和老夫人虽然严重不满这桩婚事,却不敢公然表示不满,更何况中间还有一个贤惠的杜夫人。杜夫人是提前一日就命人将祠堂打开清扫干净,把族里该请的人都请了来,忙里忙外,把祭祖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一大清早就静候蒋长扬的到来。

待到蒋长扬人一到,杜夫人立刻就去请老夫人和蒋重。老夫人根本就没起来床,只推说自己心悸不舒服。她不肯出席这样重要的仪式,不愿意承认牡丹原本就在杜夫人的意料之中,杜夫人心中暗喜,却仍然立在一旁劝了一回。

老夫人听得烦了,随手将个银质荷叶枕挥落床下,硬邦邦地道:“你爱操这份心你就自去操,莫要拉着我一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夫人本来是心中烦躁不喜乱发脾气,杜夫人却以为是蒋重把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同老夫人说了,老夫人这才大清早的就拿她发脾气。当下心里就梗了老大一个包,出去见了蒋重,便有些不冷不热的。

蒋重问她几句话她才回答一句,蒋重也不高兴,淡淡地道:“既然要装贤惠,就要一直装到底,这种关键时刻做给谁看?”

杜夫人前后受不完的气,一时气得发抖,情不自禁地,她就想起那日王阿悠成亲,蒋重虽然没说什么,还让人送了一份贺礼过去,却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如果他不是舍不得那个女人,心疼那个女人的儿子,又是什么?她这二十多年,又算得什么?忠儿一个人被丢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怎么就不见他多关心?想到此,杜夫人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蒋重,恨不得跳起脚来将他那张脸给抠个稀巴烂才解气。

蒋重丝毫未觉,见她不答话,也就自顾自地往前去了。还是蒋云清见势头不好,赶紧扶住了杜夫人,低声道:“爹爹是因为心情不好,他过后一定会后悔,来与母亲赔礼道歉的。”

杜夫人扶住蒋云清的手,咬紧牙关,抬起眼来看着廊下被风吹得急转的灯笼,唇边浮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来。蒋云清被她这笑给笑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未定神,杜夫人已然稳稳地往前去了:“走,今日你哥哥娶亲,要做的事情还多呢。等到祭祖之后,他去迎娶新妇,咱们还得往曲江池那边去候着,总不能叫方家去替蒋家行使职责吧?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些人丢不起这个脸。”她倒要看看,这样的场合中,她以蒋长扬继母的身份出现,主持婚礼,王阿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

她的话传入前面疾行的蒋重耳中,蒋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婚礼(二)

杜夫人见蒋重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是时候让他认得,他其实离不得她了。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穿过国公府一重又一重的院子,总算是到了祠堂。蒋重淡淡地看了焕然一新,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地站在祠堂外头等他的蒋长扬一眼,朝和他打招呼的几个族老点点头,随即昂首挺胸走入祠堂中。

待到祭祖完毕,蒋重冷淡地唤住蒋长扬:“你祖母心悸,不能参加你的婚礼。稍后你去迎娶新妇,我们会去曲江池那里等着,知道你们礼成为止。这会儿那边招呼的人是谁,你让人先去说一声。”

蒋长扬冷冷地看着蒋重,一言不发。他晓得蒋重是什么意思,此时在那边招呼的人除了王夫人和方伯辉还能是谁?蒋重其实就是要他提前通知王夫人和方伯辉,蒋家才是正主儿,不该方家插手的就不要乱插手。依着他,他是巴不得连这个祖也莫要祭,更不需要蒋重和杜夫人这个时候跑去充当那角色。可是其他人不依他这么想,他这一辈子人家都只会认为他是蒋重的儿子,他结婚是蒋家的事情,与已经成了方家人的王夫人没有关系。一想到他和牡丹今日成亲,另一个女人占了主位,王夫人却是看客,他就不由一阵难过。

蒋重毫不退让地瞪着蒋长扬,这关系到他的尊严和朱国公府的尊严,他是绝对不会退让的。蒋长扬姓蒋,不是姓方。

杜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好心地提醒道:“天色已近黄昏,莫要误了吉时。”

蒋长扬垂下眼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低声吩咐顺猴儿:“你回去和家里说,他们全都要过去。”

顺猴儿见他脸色不好看,忙道:“公子爷您莫难过,夫人早就猜到了。她让小的告诉您,他们要过去就过去,她会留在那里一直等着您礼成,她说她才不在乎这些虚的。”

蒋长扬的心头一暖,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早就一切都替他打算好了,宁肯自己委屈,也不要他为难。可是她不在乎,他在乎,遂打定主意坚决不要王夫人受委屈。待出了朱国公府,候在外头等着的潘蓉和他在军中的好友等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他推上马去,一群人笑嘻嘻地朝着宣平坊赶去。

才到街口,就见一群小孩子齐声大笑:“来了!来了!”随即一窝蜂喊着笑着飞奔进去,将大门给关了个严丝合缝。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行到何家门口,潘蓉上前使劲砸门,扬声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就听得里头一阵脆笑,有条女音带着笑意高声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潘蓉大声道:“本是京中君子,公卿世家,选得将军,故至高门。”

又听里头道:“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蒋长扬大声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纷纷上前使劲捶门:“开门!开门!”

里头笑道:“开了!开了!你们小心着些,别一不注意摔个大跟头!”

众人只当不会这么快就开门,纷纷使劲去撞门,蒋长扬多留了个心眼,见他们都往前头挤,就往后头让了一让。果然里头是说到做到,门哗啦一声就敞开了,一群人稀里哗啦扑将进去,果然尽数摔个大跟头。

里面一群女人笑成一团,甄氏手持竹杖清点战果,因见许多人都摔了,唯独最想摔的那个没摔着,此时正撩起袍子稳稳地走将进来,便发一声喊,笑骂道:“打那个最不老实的!”言罢挽起袖子就往前扑,其余妇人见状,纷纷上前嘻嘻哈哈地扬起手中的擀面杖、竹杖等物朝蒋长扬招呼去。

蒋长扬微笑着,护住头脸任由她们去打。潘蓉从地上爬起来,喊了一声:“想我潘二郎做傧相,怎能叫新郎官给人打了去?”说着领了一群身强力壮的齐齐往蒋长扬身上压,笑闹着抢的抢擀面杖,夺的夺竹杖,告饶的告饶,说好话的说好话。

白氏先住了手,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就暂且打到这里。要过这道门,先咏来。”

潘蓉笑道:“柏是南山柏,将来做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这一关算是过了,到得中门处,不等白氏等人开口,潘蓉先就道:“团金做门扇,磨玉做门环。掣却金锁钩,拨却紫檀关。”从外入内,几乎逢门必咏。一直到了正堂前,潘蓉又以一首至堂户咏唤开了堂门。

蒋长扬向何志忠与岑夫人行过礼后入正堂,一眼瞧见屋中设着的行障,想到牡丹在内坐着静候着他,不由心跳如鼓。潘蓉推了他一把,将一对用红罗裹好,五色丝绵缚口的大雁递给他,笑道:“还等什么?快扔呀。”

蒋长扬微微一笑,将大雁隔着行障掷将过去。

却说牡丹被雪娘等人簇拥着坐在马鞍上,将把团扇遮着脸,周围又用锦缎行障围起来,层层叠叠的,并看不见外头,只能听见众人的嬉笑声和潘蓉咏诗。接着听见门锁被打开,又听见蒋长扬与何志忠、岑夫人行礼说话,然后脚步声响起来,潘蓉喊蒋长扬快扔。

牡丹的手心顿时沁出汗来,轻轻扯了薛氏一把,薛氏晓得她紧张,偏故意开玩笑道:“别急,奠雁了。”正说着就见红光一闪,薛氏忙上前接住了,笑着将两只大雁递给牡丹,低声同周围的女眷道:“是活雁呢。”

牡丹含笑摸了一回,又交给薛氏,只等礼成后放生。

奠雁礼完成,牡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然而还不算完,还要作催妆诗。虽然来前早有准备,可潘蓉却是因为一日里咏了太多诗,有些糊涂转不过弯来,摸了摸脑袋,张着口就是不出声。何家已经有人偷偷笑出声来,蒋长扬大急,恨不得掐他一把,小声地提醒了两句。

潘蓉红了脸,大声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待他咏完,众人方大笑起来。薛氏将蔽膝给牡丹遮住脸面,扶着她出了行障,辞别了何志忠与岑夫人,送她出门登车。牡丹半是欢喜半是忧伤地上了车,蒋长扬骑马绕车行了三圈,二郎、三郎也翻身上马预备送亲,众人方才笑道:“走咯!”

车马行至半途,又听得一阵喧哗之声,马车重重地一顿,停了下来。牡丹被唬了一跳,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忽听得蒋长扬在车外低声道:“莫怕,是障车的来了。”

果然一阵嬉笑声响起,先恭喜,然后有索要酒食的,有索要绫缎财物的,不给就不让过。蒋长扬早有准备,命人取出酒食并两筐子散钱,一百匹绢来,请众人酒食,抛钱送绢,热热闹闹地哄闹了一歇,拦车的众人方才放了迎亲车马过去。

待到得曲江池别院之时,牡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蒋长扬亦是汗流浃背,少不得挨着车窗低声道:“丹娘,你且再忍忍。”这话被众人听见,又是一阵狂笑奚落。

蒋长扬脸皮厚,对着一群还未成亲的族弟及同僚好友笑道:“你们莫急,你们总有这一日的。”

众人大笑:“蒋大郎你莫威胁,我等到哪步又说哪步的话。”

说笑声中,牡丹下了车,踏着地毡脚不沾地而入。蒋重与杜夫人领着蒋长义和蒋云清立在院子里头,眼看着牡丹入内了,却一个看着一个不动弹。按理他们应当从角门出去,然后再沿着牡丹走过的地方从大门走进来,意为沾沾新娘的喜气。

只是蒋重看不上牡丹,怎会认为有喜?自是不屑去沾这样的喜气,更恨立在一旁看着郎情妾意的王夫人与方伯辉,便阴沉着一张脸,梗着一口气不想动。而杜夫人本就是来给王夫人添堵看笑话的,蒋重不带头走,她自然乐得不走,反正将来蒋长扬恨的是蒋重,越恨越好。蒋长义与蒋云清则是一切看他二人眼色行事,他二人不动,自也不敢动。

只一瞬的停顿,众人立刻看出名堂来,有要劝的,还不好立刻就上前,便纷纷看向站在一旁的王夫人和方伯辉,还有刚走进门来的何家二郎与三郎,又看蒋长扬,且看怎么收场。汾王妃看不惯,待要上前,却见王夫人已然一句话不说,独自挺直腰背往角门处走,竟是要独自完成这套礼节,方伯辉笑了一笑,喊了一声:“阿悠你等等我。”说着果然前行了几步。

就有人低声笑起来。亲生父亲不管,却要让外人来管。蒋重又恨又悔又气,铁青了脸疾步上前,心里面把争强好胜,弄不清自己身份的王阿悠杀了两个透明窟窿,又把那不要脸,故意挑衅他的方伯辉剁成了肉泥。

杜夫人心中暗笑,大步跟上前去与蒋重并肩前行,往角门处行去。又含笑看了看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拉着方伯辉就地站住了,毫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并不见任何气愤怨恨,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王阿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还有一个方伯辉容许她胡闹也就罢了,还陪着她……杜夫人突然觉得脸上的肌肉酸起来,笑得很艰难。

第二百一十二章 婚礼(三)

后头有个实力超群的替补虎视眈眈地随时等着上场,容不得蒋重有任何行差踏错。他窝着一口恶气,阴沉着脸配合着剩下的仪式,杜夫人也沉默着,该怎样就怎样,只等着关键时刻才出那口气。

眼瞅着新妇先拜完灶台,被领至正堂拜天地,拜舅姑。蒋重除了心情万分复杂之外倒也罢了,杜夫人却是激动万分。她强压着兴奋之情,端庄温和地端坐在椅子上,等候蒋长扬与牡丹来拜。蒋长扬母子恨她是必然的,蒋长扬不愿意拜她也是必然的,可是宗法在这里,只要蒋重在,她就和他是一体的。不拜她也是可以的,除非连着蒋重一起不拜。真要不拜,蒋重是必然不依的,这婚礼也就不算完满了,闹出点什么来才好。

拜与不拜,她都是赢家。

杜夫人越想越开心。但是蒋长扬与牡丹拜完天地后,转过身按着司仪的要求坦然就拜了翁姑。眼看着这二人拜了下去,杜夫人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笑看向王夫人。王夫人根本没看她,只是慈爱地看着一对新人,满脸都是甜蜜的笑容。在这一刻里,什么都比不过孩子们的婚礼完满来得更重要,她要的是孩子们幸福,又怎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和旁人的阴暗心理?她可顾不上这些。

呵呵,也只有这样装得云淡风轻才能勉强过得去了。杜夫人飞扬着眉眼,淡淡地掸了掸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等蒋长扬与牡丹夫妻对拜,送入青庐,礼成,她好归家。纤纤玉指弹出去,尚未收回来,就听本该夫妻对拜的蒋长扬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再端两把椅子上来!”

没人知道他这个时候不夫妻对拜,反而要端两把椅子来做什么。牡丹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蒋长扬要拜王夫人和方伯辉!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现代并不少见,有许多父母离了婚又重新组建家庭的,就是这样的。可这是在古代,蒋长扬这样的行为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不但蒋重不会同意,只怕外面的舆论对他也不利。

但是,他拜得生父继母,怎么就拜不得生母继父?更何况,这生母给了他生命,独立将他抚养大,这继父,在他人生成长的阶段给了他有力的支撑。他怎么就拜不得?他自然拜得!牡丹稳稳地站在蒋长扬的身边,不曾有任何语言,但蒋长扬就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与他共进退,无论他做什么,她就支持什么。蒋长扬默默看了牡丹一眼,从邬三手里接过那两把椅子,认真谨慎地放在了大堂正中,然后去扶王夫人,接着又去扶方伯辉。

“哄”地一声响,众人低声议论开来,有道是不合礼制,有道是今日来的是哪一出,有道是蒋长扬离经叛道,也有道王夫人和方伯辉不自觉,甚至有蒋家的本家亲戚上前劝阻的,却有以汾王妃为首一群女人不胜感慨,都道王夫人养了个好儿子,不枉她辛苦怀胎十月,为他耗费了青春和心血。

蒋重白了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蒋长扬与含泪坐在椅子上的王夫人,又看看稳如泰山的方伯辉,再看已经准备与蒋长扬一道向王夫人和方伯辉行礼的牡丹,还有垂着眼,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的杜夫人。他耳边满是宾客们嗡嗡嗡的议论声,他觉得无数道轻蔑的,鄙视的,讥讽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全都戳在了他的身上!他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从未如此愤怒!他猛地站起身来,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他想问蒋长扬到底姓什么?眼里还有没有宗族?可是话到口边,他问不出来。他竟然害怕蒋长扬说出更让他难堪的话来。

全场鸦雀无声。杜夫人唇边的冷笑越炽,王夫人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方伯辉淡笑不语。蒋长扬不慌不忙地朝四周宾客抱拳行礼,朗声道:“诸位至亲好友想来不明白我今日闹的是哪一出。其实无他,但孝心和感恩耳。我母亲怀胎十月,历经生死,我才能存活于这世上,她独自抚育我十多年,亲自为我操持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教我识字习文,做人处世含辛茹苦,历尽艰险,我才能成人。我最该拜的就是她!不拜就和畜生无异!”

说着又指着方伯辉,情真意切地道:“我义父当年从盗匪手下救了我母子二人的命,又教我武艺兵法,君子之道。先是救命恩人,后是恩师,不是父子,更胜父子,他完全当得起我这一拜!”

他说得入情入理,纵有人不赞同,却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方伯辉更是收了脸上的笑容,端正严肃地坐好,与含着泪的王夫人一道,坦然受了蒋长扬与牡丹这一拜。

不是父子,更胜父子。蒋长扬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蒋重的胸中,然后剜了几剜。他狂怒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椅子,一言不发就往外走。他恨透了王夫人,恨透了方伯辉,更恨蒋长扬,但他不能用其他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愤怒,只能选择离场表示自己的愤怒。

可就是这样的发泄方式,也没能顺利发泄出去。他才不过走了两三步,外头就来了赐封赏的太监。他不但不能走,还必须主持着接旨谢恩。他灰败着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领头重重地拜了下去。杜夫人在他身后看到他灰败的脸,颤抖的嘴唇,到底生出些不忍和难过来,可更多的却是蒋长扬与蒋重父子彻底失和给她带来的快感和期待。

东西不多,就是两柄玉如意,还有就是提前把牡丹该有的身份——郡君给了牡丹,没等到后面蒋长扬再上折子去请封。来宣旨的人也不是什么很有体面的,可到底代表了皇帝的态度,他承认了牡丹这个平民女子做蒋长扬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蒋长扬的确是很感激的。除了他自己努力支持保护牡丹以外,他还需要借助这样的外力,给牡丹更多的支撑,让她在日后的生活中过得更加轻松愉快。

被宫使这一打岔,拜堂风波不了了之,除了蒋重,大家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蒋长扬达成了不叫母亲受委屈的心愿,收到新婚妻子对自己支持;王夫人更深层次地体会到儿子对自己的敬爱;方伯辉收到继子的敬重;杜夫人看到蒋重的伤心失落,父子失和;蒋长义看到最有前途的长兄和父亲嫡母之间的暗潮汹涌,互不相让。皆大欢喜。

只有蒋重,他满心悲愤,却无力纾解,只能默默埋在心头,感叹命运对他的不公,怎么让他摊上这样的事情?他愤恨王夫人不知轻重,愤恨方伯辉的欺人太甚,愤恨蒋长扬的忤逆不孝。

送走宫使,汾王妃觉着这婚事由谁主持都不合适了,干脆挺身出来,让蒋长扬和牡丹完成夫妻对拜。待牡丹拜客毕,众人嬉笑着按风俗戏弄了一回新妇,笑够了闹够了,才总算是将脸红得滴血的牡丹和只知傻笑的蒋长扬一起送入了青庐。

烛光下,鎏金龙凤银杯闪闪发亮,里头的美酒馥郁芬芳。合卺,合卺,双方敬爱,合体为一。牡丹带着虔诚的态度小心端起面前的酒杯,与同样满脸认真的蒋长扬一起饮尽了这杯甜到心里的酒。

放下酒杯,二人又在茵席上认真对拜了一次,众人方将他二人簇拥着坐上铺陈一新的床,男右女左。旁边早就等候已久的女眷们发出一声笑,喊道:“撒帐钱咯!”又念咒愿文:“今夜吉辰,何氏女与蒋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既尽聘公王。从兹咒愿已后,夫妻寿命延长……”

无数金银制成的五铢钱和果子鲜花撒落帐上,打得牡丹直眨眼睛,她默想着,如果不疼,那就更好了。袖子下面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干燥,宽厚踏实。这就是她的良人,牡丹翘起唇角,垂下眼眸看着礼服上的蹙金凤凰,静待下礼。

待到撒帐完毕,蒋家家族中一位年长的女眷面带微笑,神情端穆地上前,认真小心地替蒋长扬除去了新郎礼服,又去头花,帽子,然后将五彩丝线把二人的脚趾拴在一处,解开二人的头发,各剪下一缕,打结,装入锦囊。

礼成。众人依次退出青庐,各自准备归家。

杜夫人扫了一眼周围,唤住不远处的王夫人,似笑非笑地道:“王姐姐,其实你还是该劝劝大郎,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要为争一时之气得不偿失。”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人能听见。

王夫人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关心。身为母亲,再没有能得到儿子这样的敬爱更让人满足的了。我觉得大郎的个人修养很好,将来也一定能将他的家管好,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然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杜夫人哂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对着蒋重道:“大郎这孩子心中到底是有怨气啊,他年轻,原也怪不得他。可方伯辉那竖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蒋重咬紧了牙,猛地把脸转到一边。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圆满

黑暗中,牡丹摸索着去解脚趾上的丝绳,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简简单单地栓了个活结的,为的就是方便新婚夫妇在去烛下帘后的黑暗环境里轻松就能解开这个活结。可是这个活结似乎成了死结,她摸到了线头,却没法子顺利解开,不由暗自抱怨这古代的夜里可真黑,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黑就是黑,半点光都看不到。

对面的蒋长扬半点声息都没有,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伸着脚任由牡丹解,但牡丹就是知道他在看着她,隔着黑暗在看她。说来真是奇怪,走到这一步,反而越发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和紧张,还不如平时那么轻松自在。紧张和不安让她把线头越扯越紧,她开始冒细汗,干笑一声道:“真是黑啊。”

蒋长扬赞同地“唔”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别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牡丹听得心口一跳,不自觉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记得是个活结的,怎么越解越紧?你力气大,要不,你把它扯开?”

“不行。娘特意交代过不能扯断,这个要收起来好好保存一辈子的。”

“那怎么办?”牡丹有些泄气,总不能就这样系着睡一夜吧?只怕半夜时候脚趾就会疼。这还真是好笑了,竟然一根丝线难倒两个人。

蒋长扬轻声道:“我来。”随即将手覆在牡丹的手上,轻轻捧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然后找到了线头,小心地摸索起来。他的指尖温暖柔和,犹如羽毛轻轻滑过牡丹的脚趾,又痒又舒服。牡丹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来,微微动了动脚趾,低笑道:“论到解线头,你不可能比我更厉害,我都做不到的,我倒要看你怎么办。咦,好像越来越紧了。”

“别乱动。”蒋长扬握住牡丹的脚趾,轻柔地摩裟了一回。他记得当时两人的脚趾被并在一起时的感觉,牡丹的脚趾又白又嫩,小而圆的指甲就像是粉红色的半透明贝壳,端端正正地镶嵌在上头,让人看着就想咬一口。他小心地扯住丝线,将自己脚趾上的线紧紧拉过去,尽量让牡丹脚趾上的丝线松一些。摸着好像是差不多了,他方叫牡丹:“往后收收脚。”

黑暗里牡丹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依言往后退了一下,丝线刮过脚趾的地方有些微疼痛,可是束缚感瞬间消失了。她惊喜地摸着自己解放了的脚趾,笑道:“你可真厉害!怎么做到的?”

“我会天竺人的缩骨神功。”蒋长扬一边笑,一边将丝线从自己的脚趾上取下来,小心地团成一团,摸索着仔细收在了枕匣里。

“你还会油嘴滑舌功。”牡丹握住他的脚趾,摸到一圈小小的勒痕,便猜到了他的法子。

蒋长扬不自在地缩了缩脚:“别,把你的手给摸臭了。”却又忍不住往前伸了伸,渴望着牡丹能再细细抚摸它一回。

牡丹不觉,只将他的脚扯住,使劲摸了几下:“我就要摸,若是被臭死,以后人家就说我是蒋大郎的臭脚给熏死的,你就出名了,就叫蒋臭脚。”

蒋长扬飞快捂住牡丹的口,嗔怪道:“别乱说。什么死啊活的,不许说。”

牡丹一边去扯他的手,一边呜呜道:“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又不会真的……”

“也不许说。”蒋长扬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唇瓣,顺着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捧起她的脸来,轻轻吻下,堵住了牡丹剩下的话。纵使什么都看不见,牡丹还是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蒋长扬的腰上,仰着头贴近了他。

空气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周围出离的安静,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二人。牡丹不但能听见蒋长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他和她的心跳声。牡丹感觉到自己的脸和身上的皮肤滚烫得吓人,一颗心紧紧揪着,舌尖传来的是熟悉的青草味,可是鼻端萦绕的却是有些陌生的沉香味,熟悉而陌生,令人喜悦期待却又紧张害怕。她有些窒息,猛地推了他一把,把脸侧开,无声而大口的呼吸。

蒋长扬轻轻扶住牡丹的肩头,把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胸前,轻柔地抚摸她的胳膊和背脊,等待她平静下来。这个时候他反倒不着急了,他要给牡丹一个美好难忘的新婚之夜,让她忘了从前的不美好。

牡丹靠着他静静坐了片刻,低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蒋长扬觉得她的态度有些严肃,他虽不知道她要和他说什么,但总归不过是要对他提要求,这种事情原也常见。便微微一笑:“是不是你嫂嫂们教你要和我约法三章什么的?你不用咬牙切齿的,我一定会牢牢记着的。”

“谁咬牙切齿来着?”牡丹的勇气瞬间化作了笑气,笑了一回,刚才那种陌生的拘束感消失了许多,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道:“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从不曾……会疼,所以你不能粗鲁。”

蒋长扬不傻,听牡丹这样一提,再联系王夫人和他说过的牡丹身体很健康,他就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从前他也只是猜测牡丹是特别不讨刘畅的喜欢,所以被轻视冷落,却没有想到竟被冷落到如此地步。他一时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作为男性本能,听到自己将是心爱的妻子唯一一人自然是欢喜的;可是从牡丹这一边看过去,牡丹当初却是多么的可怜,被这样的羞辱……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怜惜。

他抱紧了牡丹,将脸贴着牡丹的脸,低声道:“丹娘,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你知道相比你本人,这个并不重要,可这的确是个想不到的惊喜。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顿了顿,怜惜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要和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他定了一门好亲,可当他见到新娘子的时候,却被吓得仓皇逃跑,说那女子奇丑无比,堪比鬼怪,怎么也不肯和那个女子成亲。女家很生气,当场就将女子另外改嫁他人,而那女子在她后来丈夫的眼中,却是天姿国色,温柔无双,而且也果然是天姿国色,温柔无双。所以说,这世间的姻缘,不但讲究缘分,还得有一双识宝的慧眼。没有慧眼的人,不配得到宝贝。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识宝惜宝的人。”

他在告诉她,刘畅没有眼光,不识真宝,她没有错,错过她是刘畅的损失。纵然她不是原装牡丹,对悲惨的过去没那么深的感触。可是,她想到的,没想到的,眼前这个男人都替她感受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体贴温柔更温暖人心?牡丹的喉头犹如被塞了一大团湿棉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住了他,他应该得到她全部的热情。

蒋长扬只被动了片刻,就立刻反攻,占了主动。他几乎是虔诚地解开牡丹的衣带,微微战栗着,欣喜若狂地仔细探索她的每一寸肌肤,温柔而热情地吻过她的头发,指头,身体,甚至脚趾。他的温柔和热情就像春天里的暖风轻轻吹过寒了一冬的面庞一样舒服,一样动人心弦。

牡丹微闭着眼眸,摸索着将他的发簪抽出,将双手插入他倾泻而下的长发中,她想象着若是在灯光下,此刻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怎么想,都是好看的,怎么想,都是迷人而充满魅力的。她鼓足勇气,趁着黑夜的遮挡,轻轻替他解了衣带,学着他一般,温柔勇敢地探索他的身体。

当牡丹羞怯而闪躲,试探着碰触到他的那一刻,蒋长扬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随即有些粗鲁地按住她有些惊慌想逃走的手掌,教她仔细认识他。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迫不及待,低低喊着牡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样能让他更轻松一些。直到他全身都出了一层细汗,再也忍受不住,紧紧扣住她的十指,翻身阖上,从头开始探索她的身体时,牡丹方轻轻合上了眼,静静地等待。

当彼此的肌肤完全相触的那一刻,他和她都忘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彼此,耳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鼻端只有淡淡的牡丹香和彼此的体香。他的心跳贴着她的心跳,他想要她快乐幸福,她想要他幸福快乐。

小小的青庐内,暗香浮动,气息缠绵。绽放的牡丹,热情的牡丹,美好无双的牡丹,是他的妻子,他要给她最深的快乐,最好的一切,蒋长扬轻轻含住那挺立的红珠,吮吸怜爱,紧紧托着牡丹纤细的腰肢,将自己最大限度地贴紧了牡丹,喘息着低低喊了一声:“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