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说笑。这个故事说反了,我是给儿子弄来熊白鹿修,反而被儿子苛责的父亲。”何志忠不气不恼,指指座位:“坐,家宴嘛,当着你妹妹和妹夫的面,不要这样客气。”

何志忠让他不要客气。六郎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站直了身子,不甘心地看着何志忠道:“父亲大人,儿子说这个笑话说错了,儿子给您赔不是。您知道,儿子从来都不会说话,不会讨您欢心。”

“啪!”何志忠终于摔了筷子。

六郎和杨姨娘,还有下面坐着的孩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何志忠。

何志忠的胸脯起伏了几下,又伸手拿起筷子,不看六郎,淡淡地道:“先吃饭。”

六郎仿佛豁出去一般:“父亲大人……”

何志忠猛地抬眼看着他,目光如刀:“你不用急,我说先吃饭。”

杨姨娘壮着胆子奔上前去,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桌旁的六郎给扯坐下,低声道:“先吃饭,先吃饭。”

六郎“笃”地一下坐下去,拿起筷子来风卷残云一般拼命往口里塞吃食,除了何志忠,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来看着他吃。

到了后面何志忠都放下了筷子,淡淡地道:“也罢,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兴许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了,更不要说什么熊白鹿修,一次吃个饱吧。”

六郎闻言一顿,愣怔片刻,猛地将筷子和碗一推,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爹爹,我错了,您饶了我罢!”

何志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吃饱了?可我们还没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要不吃就下去等着。”

六郎的哭声渐渐小了,终于消失不见,他抬起头来,冷淡地看着其他人,又看着何志忠:“都别吃了,把我料理了再吃吧。”

“行。是我高估你了,还想和你吃最后一顿饭。”何志忠看了堂外立着的家丁一眼,喝道:“进来把六公子请下去。等我们吃完饭再请他上来。”

六郎看到依言上来“请”自己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和家里其他人面无表情的面孔,惨然一笑:“什么六公子,别说出来让人笑话了。”

何志忠道:“现在你还是,稍后你才不是。下去!”

杨姨娘再也忍不住,“啪”地一下跪在何志忠面前,哭道:“老爷,老爷,求您饶了他,他年少不更事,就是把他打残了也好呀,千万别赶他出去。”

何志忠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也要让我这场家宴办不下去?”

杨姨娘往后缩了一缩,绝望地看了看一直垂着眼不语的岑夫人,默默起身立在了角落里。

何志忠再次拿起筷子招呼众人:“吃,吃呀,难得丹娘和成风都回来,咱们一家子这么齐。”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一丝笑容来,可牡丹却看到他的手和胡子是抖的,眼睛分明发红——这是全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

其他人都配合地拿起筷子,却没人夹菜,都在自己的碗里拨拉,蒋长扬觉得有点尴尬,索性闷着头大吃。何志忠含笑看着他,骂大郎等人:“你们一个个都不如成风,你们母亲辛辛苦苦备了这么一桌好饭菜,难道不吃就要扔了么?”

大郎垂着眼领头夹菜,众人齐齐跟上,沉默而沉闷,就连甄氏也不敢发言,只敢睁着一双眼睛叽里咕噜地到处乱看。三郎悄悄瞪着她,示意她低调,低调再低调。

好容易看到何志忠放下了筷子,众人都暗自吐了一口气,纷纷跟着放下筷子。这样的饭,吃下去也不消化。

何志忠在吴姨娘奉过的盆里洗了手,抬眼看着众人道:“我不想让大家把这顿饭吃成这个样子,但到底还是被破坏了。就像我希望这个家不要像这个样子,但到底还是被破坏了一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破坏了规矩的人必须受惩罚。”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二)

饭桌被撤去,何志忠看向立在门口的管事,管事垂手行礼:“都安排好了。”于是包括还在吃奶的何泽在内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正堂开到了供奉着何家祖先的小祠堂。

蒋长扬偷偷拉了牡丹,小声道:“我们跟着去不好吧?”虽然牡丹是女儿,可他是外人,没有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会觉得光彩,岳父在女婿面前尤其要留面子的。

何志忠听见了,回头轻声道:“没什么不好,你们且当做前车之鉴。”言毕入内坐定,淡淡地道:“把六公子带上来。”

六郎被两个家丁搀到门口,猛地推了那两个家丁一把,低吼道:“我自己有脚,我自己会走!”然后昂首挺胸地走进祠堂,站在何志忠面前,抿紧了唇倔强地看着何志忠。

“跪下!”何志忠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硬。

六郎硬撑着站了片刻,终究是敌不过何志忠的低气压,有些困难地跪了下去。杨姨娘远远地站在祠堂外头,看到他还不算太利索的腿,猛地捂住嘴,一声抽泣起来。

何志忠头也不抬地道:“把杨姨娘给我带下去!”

“老爷,婢妾不敢了。”杨姨娘拼命将哭声给吞了回去,将帕子塞进嘴里死死咬着,全身忍得发抖。这种时候叫她回到房里去等结局,那不是要她的命么?

岑夫人轻轻道:“让她留着罢。”

何志忠这才罢了,转而问六郎:“六郎,你可知错?”

六郎一听这话似有转机,立即膝行上前去抱住何志忠的膝盖,哽声道:“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求您给孩儿一条生路。”

何志忠垂眸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错了?”

六郎拼命点头:“知错了,知错了。儿子不该不听您的话,贪图歪财赌钱,贪功自私,害了家里人。”他觉得他的错认得是不错的。

何志忠却抬起脚来使劲将他踢开,指着他吼道:“你不知错!到现在你还根本不知错!如果你知错,你就不敢在家宴上冷嘲热讽,为了你自己的事情破坏所有人的心情!如果你知错,你就不会认为是我亏待了你,所有人都亏待了你!如果你知错,这个时候你就根本不好意思来求我!你还以为和从前一样么?我在和你说笑斗气?”

六郎慌了,忙道:“没有,没有,儿子是真的知道错了的。”

何志忠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是的,六郎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会儿认错哭闹哀求,一会儿却又刻薄倨傲,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还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和他玩闹。

何志忠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显得很紧张不安,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孙子辈,还有默然无语的儿子儿媳们,沉重而缓慢地道:“六郎,我问你,你违反家规扔下生意,跑出去赌钱,还借着家里的名义举贷,你母亲和哥哥想法子替你还了钱,把你从狱里弄出来,你不但不感恩,还不敬嫡母,不想还钱,闹得家宅不安,有这回事没有?”

六郎点头:“有。儿子是鬼迷心窍了。”

“我再问你,那香料铺子是我和你哥哥们出生入死拼搏得来的,全家人都靠着它活命,你却罔顾家里人的安危,贪图蝇头小利,与心怀叵测之人勾结,引狼入室,给全家人惹下滔天大祸,险些断送了全家人,事后仍不思己过,有没有这回事?”

说起这个罪名可比刚才那个大得多,六郎犹豫了一下,不想正面回答:“儿子笨,没想到人家事先挖好的坑……”

何志忠猛地提高声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难道我和你哥哥们每天出海做生意遇到的就都是老实人和好人?你只管回答我有没有?”

六郎不情不愿地点头:“有。”

“那就好了。其实还是你自身品行不端。”何志忠叹息了一声,沉声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六郎,你记得么?我在出海之前曾经说过,咱们家要是有谁不听打招呼,去斗鸡赌钱,我就要把他的腿给敲断……”

可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六郎“嗷……”了一声,猛地跳起来,护住自己那条伤腿就要往外跑:“谁也不能敲断我的腿。谁敲我的腿我和他拼命!”

何志忠看了外头的家丁一眼,家丁立刻上前拦住了六郎,将他死死架住,六郎发狂地喊叫着:“既然这么恨我为啥要生我?不如当初就把我溺死才干净!”

“老爷,他已经断了一回腿,受过惩罚了呀。您若是要真的再敲断他的腿,还不如杀了他更干净些!”杨姨娘发疯似地哭号起来,要往祠堂里冲,吴姨娘面无表情地将杨姨娘给死死勒住,随她怎么挣扎怎么抓怎么挠都不放手。那韧劲就连甄氏看了都不由呲牙,暗想自己这亲生婆婆真是真人不露相,以后得悠着点。

岑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来,把脸侧开。大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爹爹……”难道真的要敲断六郎的腿?六郎固然可恶,但何志忠真的敲断了他的腿,只怕自己也会病倒吧?

何志忠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使劲喘息了几口,摆手示意大郎退下,很困难地道:“说到底,是骨肉至亲,叫我亲自敲断你的腿,我做不来,但这个家无论如何都是留不得你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这么多孩子在学着做人,学如何安身立命,上一辈行止都不端正,还怎么要求他们?”

听说不用敲断腿,六郎和杨姨娘的哭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何志忠沉重地喘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你走到今日,是非不分,急功好利,我也有责任。所以我给你一千缗钱,这是最后的机会,你是要去贩货养活自己还是要去赌个精光,都由得你。从此以后贫富生死,都与我何家再无关系,你我不再是父子。你记清楚了,我今日赶你出去,和这家里的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而是你本身就错了,而且不思悔过,这是你该得的惩罚。”

六郎算是彻底明白今日这结局是不可逆转了,他站定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来,怨恨地看着何志忠:“一千缗钱?你我就不再是父子?好,这是你说的!”一千缗钱就断了父子关系,是打发要饭的么?

“是我说的。你若是富了显达了,我就是要饭也不从你门前过!你走吧!”何志忠心如刀绞。一千缗钱算是给六郎最后的机会,但明显六郎不买账,还觉得亏待了他。这是怎么了?

六郎原本还在心高气傲,不耐烦要这一千缗钱,可走到门口,听到杨姨娘哽咽着喊了一声:“六郎……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怎么活!”

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样都是何家的儿子,为何要便宜其他人?他转过身来看着何志忠:“我不要绢布。”

何志忠看到他那表情,心里最后一分希望都彻底断送了,便同大郎道:“给他。明日就和咱们有来往的人家说明,他不再是我们家的人,再有借贷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休要来找我家。”

大郎默然取了钱递给六郎。一千缗钱可不轻,六郎看向何志忠:“我腿脚不便,好歹得让人给我送到邸店去吧?”

何志忠疲累地挥了挥手。

六郎看着杨姨娘:“姨娘,你在这家里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跟着儿子一起走罢。咱们去扬州,自己当家享福,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起早贪黑伺候谁。”虽然被赶出去了,但这个结果也算是早就有了准备的,所以也不是特别特别难过。更何况他觉得他的聪明才智根本不亚于大郎等人,一定能做发达,到时候再风光回来,气死何志忠和家里其他人。

刚才还在眼泪纷飞的杨姨娘闻言犹如被烫了一下。这一千缗钱不少,但也不多,如果六郎争气,可以做个小生意,养活一个小家完全没问题,可要过上何家这样的生活那是做梦。这还是在六郎争气的情况下,倘若六郎不争气,跑出去赌……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偷眼看向何志忠。

何志忠面无波澜地看着她:“如果你想跟了他去也可以。你跟了我一场,我不亏待你,你房里的衣饰,你用惯的丫头,你尽都可以带走。但只有一条,出去了就永远别想回来,死在门口我也不会替你收尸。”

杨姨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艰难地做着选择。最后她告诉自己,还是留下来最好,万一六郎不争气,没饭吃了,有她在她还可以周济一把,若是跟了六郎去,那就等于是把所有退路都断绝了。她垂着眼,谁也不敢看,低声道:“我已经老了,扬州也没亲戚了。我身子不好,经常都要吃药的……”

她虽然没有明说,那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她不愿意跟着六郎一起去。

这是六郎绝对没有想到的。他沉默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冷下来,良久,他方走到杨姨娘面前跪下,低声道:“姨娘,此去后会无期,你自家保重吧。”

第二百六十章 遇事责己

六郎到走也没和何志忠磕头,他甚至没有多看何志忠一眼。此刻在他的心目中,何志忠这个父亲就和仇人是一样的。因为他觉得何志忠对他和那几个嫡子、嫡女不一样,不公正。

何志忠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的目光似是跟着六郎一起出了门,也似是虚无缥缈地看向某一个地方,并不停留在某一处。他以为杨姨娘会跟着六郎去,有杨姨娘在一旁看顾着总是要好点的,可杨姨娘竟然不肯去。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六郎会成了这个样子?上面大郎他们他也就不说了,那是打小严格要求出来的。可是最小的两个——六郎和牡丹,他都是一样的爱,一样的对待,为什么牡丹成了这样,六郎却会成这个样子?

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岑夫人垂眸认真地拂了拂自家那件黄色八幅金泥罗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人心都是肉长的,完全不怨怎么可能?但她做人做事从来但求问心无愧,如今她的手和心干干净净,她的儿女个个身正心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可见老天爷有时候还是长着眼睛的。

杨姨娘看着六郎头也不回地走出何家大门,终是忍不住,追了出去,嘶声道:“六郎……”

六郎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姨娘,您还是留下来享福吧。”“你怎么说这样戳心窝子的话?”杨姨娘扯住他的袖子,流泪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会不疼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好。好歹生养你一场,也没亏待你,你去给你爹磕个头吧?父子情分岂是说断就断的……”

六郎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们已经不是父子了,还提什么父子情分?你不是一直怀念在扬州的生活么?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我养得起你。”

杨姨娘后退了一步,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为什么都逼我?”

六郎掀唇对着她一笑,缓缓道:“我不逼你,你好好过日子。记得以后要好生孝敬家里的主子们,再没人听你的委屈了。”

这话说得怨气十足,一不如意就是别人的错,不会体谅人,杨姨娘不得不承认六郎实在是很自私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六郎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平康坊的巷道口,再也看不见。“六郎……”她抱着门柱,哭得全身都没有力气,吴姨娘过来扶起她,示意门子把门关严实,边往里走边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孩子是被你生生给教坏了的,只教会他怎么讨好老爷,却没教他怎么做人……”

“呸!”杨姨娘吐了她一脸的唾沫,破天荒地对着她冷笑:“我是没教好他,我目光没你远,只教会他怎么讨好老爷,却没教会他怎么讨好其他人,所以没嫡母和哥哥妹妹们护着他……他也没三郎有福气,有个姐姐可以拿命去替他积福。”

吴姨娘一愣,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不假思索地挥手打了杨姨娘一个响亮的耳光,低声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说我?你就是个卖笑的,前世修了八辈子的福,遇到了夫人好心,这才容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然你连给夫人提鞋都不配!你知不知道那些被主母打死了埋在雪地里的小妾们?你晓不晓得为何丹娘现在这么好?这是福报。不知恩,不惜福,福气是会被糟蹋光的。你还想着把老爷哄回去呢?你等着瞧,看看老爷还会不会进你的房!”言罢拿块帕子擦了脸,不屑地将帕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里走。

杨姨娘悲从中来,蹲在地上低声哭起来。何志忠和岑夫人都是忠厚人,刚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是感激的,觉得自己的目光很准,运气很好,抓住了何志忠。可人心总是不知足的,得了一样还想要一样。她自知永远也比不上岑夫人,这个家里什么都是岑夫人和岑夫人的儿子们的,她和六郎不好好把何志忠给哄住了,将来怎么办?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且不说这二位和平相处了几十年的姨娘终于撕破了脸,互相露出彼此的牙,这里头何志忠心里再难过,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继续处理完家里的一摊子事情。孩子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的,他必须得把这件事捋清楚,也要让儿子们好好看着,省得以后再出不知悔改的败家忤逆子。

他先叫一群孩子挨个儿跪下,然后叫大郎取了戒尺过去,每人的手上狠狠打了一下,孩子们疼得直打哆嗦,却也不敢叫疼,不敢缩手,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越发生气,为什么就没一个敢问他为何要打他们的呢?

却见何鸿挺起胸膛大声道:“祖父!孙儿不服!”

何志忠终于精神起来:“你为何不服?”

何鸿道:“您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赏罚得分明,六叔做错事所以他该受罚,孙儿们并没有做错事,而且在家里发生意外的时候一直尽力跟着祖母和母亲们做事,祖父为何要打孙儿?您要不说出理由,孙儿就是不服!不但口里不服,心里也不服!”

除了表明自己的意见以外,没有说其他任何怨言,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何志忠心里因六郎而引起的痛苦好歹轻了一些,犹自板着脸道:“我打你们自然是有我的道理在里面。我要你们一个个都牢记今日的教训!记住你们六叔为何犯错,犯的是什么错。”他顿了一顿,举起戒尺也往自己的手上狠狠打了几下:“也要记得祖父犯了什么错。以后都不可以再犯。”

他是真的用力在打他自己,何淳捂着自己的疼手悄悄问身边的何冽:“六哥,祖父犯了什么错?犯错的不是六叔么?”

何冽咬着唇不耐烦地小声道:“笨死!他没管好他儿子,差点害了全家人。你记不得了?当时你扯着你娘的裙子哭着喊要爹,还被你娘叫你闭嘴来着。所以你以后要记得管好你儿子。”

何淳似懂非懂地道:“哦……”

甄氏离他二人最近,把何冽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恨不得抽何冽这个缺心眼的孩子一巴掌。不用三郎提醒她,她如今也晓得是多事之秋,不敢招惹何志忠。

偏何志忠听见了,和颜悦色地道:“阿淳,你六哥说得对,祖父有错。”

一直没说话的何濡老气横秋地道:“祖父,遇事责己,这一条您教导过我们的话您自己也能做到,可是您却没把它教给六叔。刚才您兴许是太过生气了,却也忘记了把这句话告诉六叔。”

薛氏吓了一大跳,今日真是见鬼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吃了雄心豹子胆,一个敢对着何志忠大声说不服,一个敢说何志忠什么地方没做好。

“我不是忘了把这句话告诉他,而是告诉得太晚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却见何志忠微微红了眼圈,亲手将何鸿、何濡扶起来,道:“好,好,我们家后继有人了。”又夸大郎和薛氏:“你们把孩子们教导得很好。”

薛氏忙看了岑夫人一眼:“其实都是娘教导得好。”

何志忠表情复杂地看着岑夫人:“你娘的确是做得很好很好。”等过些日子,四处要买的房屋买好,就该把该分出去的都分出去啦,这样一大家子人窝着,始终不是法子。人皆有私心,想要大一统那是不可能的。

他想了想,对着孩子们道:“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的,这个顶顶重要。犯了错就要认,别觉得丢脸,越怕丢脸就越丢脸。”

牡丹和蒋长扬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该走了。二人出了何家大门,蒋长扬命顺猴儿将牡丹先送回家去,他自己骑马去寻六郎:“我是外人,又是官身,他有脾气也不敢对着我发。该做的要做到,有些话也还是要说清楚的,若是被人利用,转过来成仇又有什么意思?”

虽然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志忠虽说早下定了决心要处置六郎,但毕竟还是盼望着六郎能好转,所以没少在六郎身上下功夫,若是要起作用早就起作用了。六郎根本不会因为蒋长扬的一席话就突然改变观点,突然知错改了,但难得他想得这么周到,这也是对她好的一种表示。

“早去早回。”牡丹目送着蒋长扬走远,放下车帘,命车夫赶车。

马车还未到曲江池家门口,她就不由扶额叹息了,国公府派来的人还在门口蹲着。那人一看见她的马车过来,就忙忙地起身束手站好,也不敢太往她跟前凑,就是讨好地笑:“少夫人,您可怜可怜小的吧?那日您也瞧见的,办不好差事的人是什么下场……”

牡丹讨厌国公府用这样的方式来逼她和蒋长扬。为难一个下人她和蒋长扬的确是做不出,但是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任由他们拿捏。她淡淡一笑:“大公子有事,还没回来,你守了一天也累了,要是愿意呢,就跟我进去,把饭吃了,一切都等大公子回来又再说。”他们用逼,她就用拖。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宣召(一)

国公府那唤作财禄的小管事听牡丹说让他进去吃饭,却犹豫了,守了一天自然是饿着的,肯定希望能填饱肚子。可是差事没办妥,再在这里吃得肚儿饱饱地回去,更是罪上加罪,当下就拒绝牡丹:“谢少夫人好意,小的不饿。”

牡丹晓得他担忧什么,便道:“不是不去,而是有事耽搁着。就算是要等,也要吃饱了才有精神等不是?你看,你在这里空着肚子守着,别人不知道缘由看见了也不好看是不是?要不,你先回去报信,说我们有空就来?”

两手空空,财禄自然不敢回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吃饱了等着。牡丹便给顺猴儿使了个眼色,顺猴儿自来熟地上前拥着他的肩头往一旁去,不多时就称兄道弟起来。

牡丹看了看天色,天空的云层很厚,又极其闷热,看似是要下雨一般。待到蒋长扬回家,便已到了关闭坊门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再去国公府。牡丹索性将簪钗去了,换了家常衣服,命人将从芳园带回来的新鲜稻米和蔬果按着份额一一分好,准备第二日自家送去给李满娘、张五郎、雪娘等人。又特意叫人将其中一份添上了如满小和尚爱吃的几样糕点,将食盒装了,准备让蒋长扬亲自送去法寿寺福缘和尚处。他虽然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每日陪她种种花,跑跑娘家,做些琐事,但她总也希望有个朋友能替他消解一下的。

礼刚备好,恕儿进来道:“国公府又使了一拨人来催,也被邬总管推进去吃酒了。”

牡丹眉毛都没抬一下:“莫管,且就这般。”然后吩咐林妈妈:“把这米粮瓜果送一份到袁先生那里去,就说是给他家里尝鲜的。”

林妈妈将瓜果亲自送至袁十九处,回来后笑道:“袁先生爽快收下了,看着还挺高兴的,说谢过娘子,他家里一定很喜欢。要说这袁先生也真奇怪,上次老奴去送衣物与他,他也不见得有多欢喜,今日几个瓜果他倒高兴了。”

牡丹微微一笑。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金银财帛人家未必多喜欢,反倒是一些不值钱的新鲜蔬果之类的东西让人更高兴,因为含了情意,还礼也不费力。

林妈妈见天色渐晚,取了火镰火石将四处的灯烛点起,笑道:“丹娘,适才老奴听服侍袁先生的小童说是前两日有人来寻袁先生,替他家里送了一封信,袁先生看了以后非常高兴。也不知是什么好事?”

如今袁十九住在他家,无论是以朋友论,还是以客人幕僚论,袁十九家里有事他们都必须出面的,牡丹便道:“妈妈再去打听打听,务必问详细确切了,该备礼的就要备下。”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没听说袁十九家里有孩子,袁十九的妻子也还年轻,袁十九非常喜爱今日送去的瓜果,莫非是有喜了?

林妈妈笑道:“这个您放心,老奴先前就想到了的,已然交代了小童,袁先生必然会送东西归家,让他上心看着,回来禀告。”

牡丹赞许地点头,有林妈妈在,许多琐事都不必她操心,每每一问起来,都是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只是也该和林妈妈好好谈一谈了,不沟通,以后只怕问题更多。于是牡丹将林妈妈按着坐下,亲手给她斟了一杯茶汤,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起以前的事情来。

说起从前,林妈妈仍是眼泪汪汪,愤愤不平。牡丹等她伤心够了,方才又说起现在,不停地夸蒋长扬好,林妈妈也赞同:“郎君是个好人,修养也好,就是老奴倚老卖老多几句嘴,他也从未给老奴脸色看过。可不似那刘子舒,一不如意就要骂人踢人的。”忽见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突然间回过味来,老脸一红,起身道:“老奴知错了。”

忽听得外头靴声曩曩,丫头们小声问好,甩甩的声音则无限谄媚:“蒋叔好。”接着蒋长扬从银交关六曲鹿草木夹缬屏风后绕了出来,林妈妈赶紧行礼问好,净手奉了茶汤,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蒋长扬敏锐得很,立刻就看出有些不同,便笑问牡丹:“林妈妈这是怎么了?”往日见着他礼数也是很周到的,但神色却不似如此恭谨。

牡丹笑道:“没什么,她就是夸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她有时倚老卖老,你也从不和她计较,担心你这宽厚的性子到了外面被人家欺。”

“我要狠也不到家里来狠。她是你的乳娘,尽心尽力服侍你这许多年,且不看这情分,给她面子也就是给你面子。”蒋长扬虽只是微微一笑,眼神却露着欢喜,显然很高兴听到这话。

“我就是和她这样说的。”牡丹便问他六郎那里如何了。

蒋长扬道:“倒也没给我脸色看,只是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我自顾自地在一旁说了许久,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我听着鼓声响了,正准备回家,才听得他说了一句,他要去扬州贩货,赚了大钱以后再回来给有些人看。听着还是孩子气一样的话,我想他愿意赌这个气也比赌钱好,便只交代店家照看着他,有事来报,这才回的家。”

也只能如此了。牡丹见他鬓角有细汗,便取了帕子给他擦了汗,又将白绢扇给他轻轻打着:“我备了新鲜瓜果菜蔬,明日你送去法寿寺?”

蒋长扬一笑:“也好,很久不曾与和尚吵架了。你去么?”

牡丹摇头:“我也有几个亲朋好友要去送的。”便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他听,蒋长扬挑了挑眉:“为何不送你表叔家里一份?这是你婚后第一次送礼,虽说不值钱,但到底意义不一样。你这般,倒似还把人家当仇人看。多有几次也就慢慢走动起来了,总比别扭着好。”

她不是没想到,也不是把人家当仇人看,而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就像她成亲当日也只见着吴十九娘,而不曾见过李荇和崔夫人一般。牡丹低头想了片刻,抬眼一笑:“那好,我就不亲自送去了,请我表姨送过去也是一样。”

恕儿立在屏风外低声道:“娘子,顺猴儿让人来禀,说是国公府的两位管事都招待好了,现下安置在客房里的。”

牡丹便推蒋长扬:“你去听听他都有什么要禀告的?这样的催逼,也不晓得又是为了什么。”国公府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所来必然又是为了求那几件东西。

蒋长扬将茶汤一饮而尽,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记着我和你打过的赌,该兑现了。”

牡丹的心口一紧,脸腾地就热了,使劲推他出去,装晕道:“什么赌?我记不得了。”

蒋长扬抿唇一笑,威胁道:“你记不得不要紧,稍后我定然叫你想起来的。”

牡丹在房里默默坐了片刻,叫人备了热水洗浴,又亲手焚香薰被,只留了一盏宫灯,然后披了朱红薄罗披袍,坐在灯下静候蒋长扬归来。

蒋长扬坐在椅子上,静听顺猴儿禀告:“好酒好菜一下了肚子,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只是说得不甚详细,道是那日从芳园回去,蒋娘子就病倒了,说是受了风寒,先前只是吃药,后来越来越重,已然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的,雪姨娘伺候了两日,也跟着病倒了。除了这个以外,府里这两日做的事情就是和萧家洽谈三公子成亲的事情,此外,并无任何客人上门。杜夫人也还在养病。”

蒋长扬不由皱紧眉头,看来又是为了蒋云清的婚事。蒋云清多半是知道了什么,坚决不肯,而汾王府那日走的也只是面子情,其实半点动静都没有,八字还没一撇,家里这个倒先闹上了,老夫人和蒋重这是急了。叫他和牡丹去做什么?无非又是一个利用逼迫。他烦躁起来,又告诉自己,不值得为了这些人这些事生气,不理就是了。便吩咐顺猴儿:“明日你照旧带着他们吃喝,就说我不曾回来,让他们继续候着。”

顺猴儿应了,正要退下,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邬三快步进来,道:“公子,宫使来了,急召您入宫见驾。”他压低了声音:“来的是邵公公,门都不进,就让您马上!十万火急!”

蒋长扬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漆黑一片,半点星光都不见,闷热无比,半点风都没有,身上的米色纱袍好似棉袍一般紧紧地锢在身上,细汗一点点地浸出来,很不舒服。

邬三和顺猴儿都看着他,蒋长扬镇定地站起来:“去招待着,我去换身衣服。”

邬三急了:“让您马上呢!”

蒋长扬大步往外头走:“去给我备马!”话音未落,背影已经消失在曲廊尽头。

牡丹听见脚步声响,立刻脸热地趴在桌上装睡,最好他直接把她抱上床好啦。却听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了,蒋长扬欢快地道:“丹娘,宫里来人啦,我去一趟,来和你说一声。”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宣召(二)

一般情况下,在非上班时间内被宣召的都不是什么轻松事,牡丹再顾不上装睡,猛地跳起来看着蒋长扬。蒋长扬的眉眼含着笑意,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我给你找衣服。”

真是可惜了,蒋长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探手摸摸她的脸,柔声道:“不必,我这就走了,就是怕你急,特地进来和你说一声。”

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却顾着来和她说。进门要打招呼,出门要告知去向,让她永远都知道他是在哪里……牡丹心头一热,忙忙地替他正了正发簪,笑道:“我等你。不管多晚。”

蒋长扬转身往外,行至屏风处,又回头低声道:“你真美。”说罢大步而去。

牡丹一笑,还有闲心夸她美,可见不是什么大急事。遂放了心,剔亮蜡烛,拿了今年春末时记录下的各种牡丹花的长势开花情况细细分析。

蒋长扬站在门洞里往外看出去。昏暗的灯光下,邵公公随身只带着一个小太监,二人都是裹在兜帽披风里的,兜帽的阴影将二人的脸都遮去了大半,并看不清楚神色。小太监勒着马,似有些不耐,邵公公还好,骑在马上巍然不动。

“公子爷?”邬三低低喊了一声。

蒋长扬抬脚快步走出门,冲着邵公公含笑抱了抱拳:“内侍监别来无恙?”

邵公公侧过脸来,白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浮肿,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慈善中又带了点点谦恭,谦恭中又带了点点用眼角看人的倨傲,他望着蒋长扬和蒋长扬身后的小院子笑:“将军这院子怪精致的,看着不大,其实往里很深。”

他的意思是怪蒋长扬耽搁的时间太长,蒋长扬一笑,翻身上马:“烦劳内侍监多多担待。”

邵公公挥鞭打了马臀一下,“哟”了一声,拖着声音道:“圣命难违,咱家还要请将军多多担待呢。”

蒋长扬一时拿不准邵公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说背后是坏事吧,他这态度全然不似打落水狗的态度,你说是喜事呢,他又在这阴阳怪气的。蒋长扬默默想了想,便猜邵公公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头不爽快,故意高深莫测。

忽听邵公公道:“咱家恭喜将军呀,新夫人如玉,贤淑能干,又有胡姬如花,笑语温存,尽享齐人之福。”

这胡姬,指的自然是还在悠园里住着的玛雅儿,怎会突然扯到了她?蒋长扬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邵公公见他的马儿要往宫城方向去,猛地策马一挡,笑道:“您错了方向,蒋将军。”

邬三脸色微变,深夜急召,不是去宫城,这是要去哪里?当下手就悄悄放在了腰间。蒋长扬扫了他一眼,镇定地道:“既然不是去宫中,那么肯定是去芙蓉园了?”芙蓉园到宫城之间修有夹道,皇帝经常会在处理完公事之后悄悄骑马到芙蓉园消遣。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他来,必然是在芙蓉园。

邵公公这回是真笑了:“蒋将军果然机敏沉着。”

机敏沉着四个字是皇帝给蒋长扬的评价,蒋长扬听邵公公突然将这话提起,越发放下心来。三转两转,到了芙蓉园门口,邵公公将腰牌取出一晃,守卫将火把在蒋长扬的脸上照了一照,退了开去。

二人默不作声穿过一片柳林,又踏着蛙声从一个满是荷叶的池子里穿过,行至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前停下,蒋长扬将腰间的佩刀取下,递给门口的小内侍,静静等候召见。他等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里头才来人宣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