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乔点头,“鼻窦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平衡压力会更容易一些,我早年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没有什么可担心。有人大呼小叫,以为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让人反感。”

“你说过,在险境中同伴会互相救助,我们要彼此信任。”苏安宜道,“因为刚才你很镇定,所以我相信没有大碍。”

“难道你不觉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于险境的人?”乔反问。

苏安宜没想到他如此刻薄记仇,哼了一声,坐到船头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干净。”乔用水泼她,“小心引来鲨鱼。”

苏安宜知道是玩笑话,回头瞪他,乔并不理会。他收好装备,从帕昆那里要了一支烟,淡淡地问:“你感冒没有好,是么?”

苏安宜点头。

“以后不要逞强,不要赌气。”乔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们是同伴,不是敌人。”

有时乔看起来很冷漠,但他并不是真的刻薄。

苏安宜想起乌泰的话,回给他一个释然的微笑。

傍晚时分,乔提着面镜出门,苏安宜起身追上:“又要去潜么?不是说一天只练习两次?”

“浮潜,去么?”

她点头:“好啊,我正想练习徒手潜水。”

“不要信乔,他才不是去游泳。”乌泰抱着臂,笑道,“海獭先生,我记得你没有带它来。”

乔提过依墙而立的黑色皮革长袋:“刚从村里借来的,不只我吃鱼。”

“鱼枪?”安宜低声问。

乔挑眉:“还要去?怕血?”

她最受不得激将,换了泳装小跑跟上。

走到沙滩尽头,翻过一片嶙峋的岩石,嵌着贝类的空壳,外缘锐利刺脚,苏安宜不由放缓脚步。乔如履平地,将鱼枪取出,自岩石边缘优雅地跃入海中。苏安宜急急穿好蛙蹼入水时,他在水下已然停了一两分钟,仍持枪凝神,稳稳浮在距海底一两米处。

苏安宜尝试下潜,不过四五米,闭气片刻便觉胸闷,于是心生恐惧,踢着蛙蹼游到水面。乔也不理会,任她在水面附近手忙脚乱,浮浮沉沉。他下潜两次,便射到一条石斑,用随身带的铁丝穿好,交到苏安宜手中。石斑鳃下的血管被乔掐断,翻着肚皮浮到水面,尚有血水流出。

苏安宜蹙眉,踩着水,问:“为什么你潜得那么久?”

“啊,我是海獭。”

“我总是憋不住气。”

“你太关注自己的呼吸,而且不习惯忍耐。”乔说,“总是急于回到水面。”

“我再试一次,和你比比。”

乔不屑地哼了一声,吐口气,缓缓沉入水下。

苏安宜深吸气,游到两米深处,和他面对面。时间漫长如同静止,她胸口发闷,忍不住向上游去,脚踝却被乔紧紧抓住。细碎的波纹就在头顶,伸直手臂,指尖已经露出水面,而双脚动弹不得,空气仅在咫尺却不能呼吸。苏安宜心中慌乱,拼命踢腿。乔捉住她的手腕向下拉,让她与自己平视,示意从嘴中缓缓吐气。

苏安宜肺叶都要憋炸,又挣扎两下,更加胸闷气短,剧烈摇头,示意自己做不来。乔一松手,她便窜到海面,呼吸急促,甚至灌了一口水。

“你差点杀了我!”她不住咳嗽。

“如果我不抓住你,半分钟前你就回到水上。”乔不以为然,“如果你不乱踢,或许还能再多停留一会儿。”

回到店里,乌泰问:“去了这么久,才打到一条鱼,是漂亮女孩让海獭先生分心了么?”

“他险些淹死我!”苏安宜强烈控诉。

嫌犯耸肩:“是谁要和我比试?”拎着石斑去厨房冲洗。

乌泰摇头:“现在这岛上,恐怕再没人比得过乔。”

苏安宜听出弦外之音,问:“那以前?”

“啊,以前,是有人……那是很久以前了。”乌泰拍她肩膀,“快去冲凉,来吃晚饭。”

想起水下的窒息感,苏安宜惊魂未定。转过厨房,乔正在清理石斑,干净利落,她不觉停下脚步。

乔扬手:“你要来洗鱼么?”

苏安宜侧头:“以后潜水时,你不会也拉住我的蛙蹼吧?”

“没有意义,你嘴里有呼吸器。”

“如果你从身后关上我的气阀呢?”

乔冷哼:“你要学作潜水员,还是学作杀手?”

“哦。”她若无其事转身,“今天被吓到而已。”

苏安宜明白,像她这样的菜鸟,被人关了气阀,拉住身体,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唯有束手待毙。身上再多系两块铅,片刻便会坠到几百米深的海底峭壁下,永不见天日。

她想问乔,换了他能否逃脱,又觉得矫健如他,根本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这问题太过幼稚。

然而要有多冷血,才能面对濒死挣扎的眼前人。

纵使面对一条殒命的石斑,苏安宜都心存不忍。她不相信,大哥会对沈天恩如此残忍。

石斑被煮成一锅汤,和苏安宜吃惯的清蒸风味迥然不同,她心不在焉,酸辣鲜美的鱼汤也食之无味。乌泰见她一晚沉默,便问:“我教你舞火球如何?”递过两只未点燃的火棉圆球,上面各系一条长绳。苏安宜看他演示,左右手握了长绳尽头,在身体两侧向前轮圆,再转身,将圆球一荡,借势变作向后舞动;又教她如何将双手合在身前,交错舞动。最初难以把握时机,圆球几次打在身上,或是绕住手腕,缠得结实。乌泰和乔喝着啤酒,讲着她听不懂的当地语,偶尔看她一眼,说上两句,哈哈大笑。

苏安宜自嘲:“幸亏没有点火,否则我现在已经成了BBQ。”又喊乌泰,“不要只顾喝酒,再来教我一次。”

他醉醺醺招手:“再来一罐,你要不要?”

“我怕发福,”苏安宜摇头,“难为你经常游泳,还长出一个啤酒肚来。”

她收拾餐具拿进厨房,帕昆低声问:“想看乌泰苗条时的照片吗?”

苏安宜连连点头。两人蹑手蹑脚绕到店后,帕昆拿出一本影集,多是店员和游客的合影,想来是游客冲洗后寄回岛上。最初几页相纸老旧,乌泰的身影却极易辨识,他多年来容貌变化不大,照片上只是年轻许多,极瘦。苏安宜大笑:“看这张,又黑又瘦,倒像是在索马里。”又指着旁边俊俏而略带腼腆的年轻人,“他漂亮得像个女孩。”话音未落,看到照片中一位当地少女,短发浓眉,双眼大而深邃,英姿飒爽,浅浅笑靥,有不加藻饰的妩媚。

“帕昆,你又来献宝。”乌泰搭着两人的肩,“怎样,当初很帅吧?”

“这女生是谁?”苏安宜翻了几页,“有她几张照片。”

“啊,是我原来的女朋友,漂亮吧。”他抚过女生的脸庞,眼神温柔,又大笑,“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她叫簪婉丝丽,我们都叫她阿簪。记得我说过,乔现在没有对手,但是阿簪未必会输给他。”

苏安宜不再多问,合上影集放回原处。乌泰分明心神不宁,加上喝多了酒,舞火球时竟失手砸在前额,灼起一片水泡。苏安宜心中有愧,主动提出陪他去村中的诊所。

乌泰摆手:“又不是小孩。”

苏安宜抓过手电,拉他起身:“本来已经有大肚,再添一头脓包,你想这是什么动物?”

在诊所中消过毒,两人点着手电穿过丛林,不时传来大小蜥蜴“唧叩唧叩”的叫声。苏安宜脚下打滑,乌泰拉住她手臂,嘿嘿笑道:“你胆子也太大,难道不怕,在夜晚的丛林里,我可说不准变成什么样的人。”

苏安宜大乐,也捉着他的手臂:“那你难道不怕,我会中国功夫?”

“我的中国小妹!”乌泰揉她头发,“谢谢你陪我过来,真是个贴心的女孩。”

“我很抱歉。”

“哦,没关系。”乌泰吁气,“有时甚至庆幸,她从不曾是我的女友,否则,不知会怎样想念她。”

苏安宜不想插嘴,令人黯然神伤的感情故事她向来不愿多听,唯恐同病相怜,心如刀割。

“那么你呢?”乌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应该有很多男孩子愿意和你一同旅行。”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五年多前我和男友分手,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那不如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乌泰笑,“每天游泳,吃鱼和水果,吹风唱歌,多惬意。”

苏安宜揶揄:“是啊是啊,你还能提供免费住宿,阳台上就能看到大海。”

“哦,那不就是童话中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回到海滩。乔迎面走来,看到他们停下脚步。

“海獭先生来接我们了。”乌泰向安宜眨眼,“我说什么来着,他看起来刻薄,其实并非如此。”

乔“呵”了一声:“在我忘记之前,提醒你,明天十一点再来练习。”

“不是十点?”苏安宜诧异。

“十一点。”

“晚饭时你明明告诉我十点的,对不对,乌泰?”

乌泰摇头:“你们两个商量,我不记得。”

“不需要商量,十二点怎么样?”乔表情严肃。

苏安宜气鼓鼓瞪他。

乔憋不住,笑了一声:“啊,我很懒。现在已经很晚。”

“我知道!”

“回去,快回去!”乔在她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

苏安宜转身踢回,他架着她的胳膊,踢不到。

乌泰捂着额头,大叫:“小心伤员,小心伤员!”

与此同时,梁家大宅里,父女二人正用目光对峙。

许梁华瑛将一叠报告揉皱:“您居然找人跟踪我的丈夫,不仅是他,岂不是连我也没有任何隐私权?”

梁父拍拍女儿的肩:“如果你不找私家侦探调查,又怎会发现我派人跟踪?说到底,是你对他缺乏信心。”

梁华瑛侧头,垂了眼睑:“是我担心太多,宗扬对我很好。”

“你所说的很好,就是不陪太太去度假,自己驾游艇出海?”

“我最近血压低,晕船。”

“哦,难道他只有海上可去?”梁父皱眉,“看似相敬如宾,实则貌合神离。我就是怕你太痴心,等他在外面有了别人,你还蒙在鼓里。”

“不会,知道他不在家时都是去出海,我便放心了。”梁华瑛笑得无奈,“他心里一直有别人。”

梁父冷冷道:“不要说是沈天恩,她已经死了六年。”

“所以,是永远争不过的,这我当初就很清楚。但我到底比天恩幸福,能一直在宗扬身边。”梁华瑛摇头,“不要再查了,如果他知道,恐怕我们又要疏远了。”

在娘家吃过晚饭,回到家中,餐厅清冷。她问管家郝姐:“吃过晚餐了?”

郝姐点头:“先生说不用做菜,就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

“家睿也没有吃?”

“许二先生说约了朋友,晚些回来。”

“有三小姐的消息么?”

“好像,还没有。”

梁华瑛亲自下厨,煮好馄饨面端到书房。许宗扬倚在窗边的宽大靠椅中,双目微阖。透过扶疏的灌木,看得见旧金山湾区的温柔灯火。梁华瑛屈膝坐在丈夫身旁,将头轻轻靠在他腿上,握了他的手:“还在担心小妹?”

许宗扬不语。

“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不如下次,你们兄妹三人回Palo Alto的老宅。你不是说,安宜每次回来,都会住在那里么?”

“不,她是不想见我。”许宗扬说,“我要见她,只能看时尚杂志。”

“家睿不是说,会带她回加州?”

“他没食言。”许宗扬起身,看见馄饨面,说,“谢谢,你也跑了一天,早点休息。我还要等等家睿。”

梁华瑛点头,在他脸颊轻吻:“晚安。”

缓缓合上木门,她倚在墙边,片刻失神。初识许宗扬,他便是如此淡泊宁静。那时她们刚刚参加了大学的新生辅导,捧着材料穿过草坪,沈天恩忽然眼睛一亮,吹声口哨,跑过去和他兄弟般勾肩搭背,他也不恼,牵了手,和她抵着额头。在西班牙式的回廊中,阳光栖息在他右肩,明明暗暗之间,笑容和煦。

这画面一直在梁华瑛心头驻足。即使数年后,父亲携她走在教堂红毯上,许宗扬站在彼端,俊逸儒雅,她却仿佛在他眼中看见沈天恩的倒影。她欢笑着跑来,他眼神柔和温暖。

而此时他心中在意的,或许只有家睿和安宜这一对骨肉同胞。日前许宗扬看到登了安宜照片的报纸,狠狠掼在桌上,他极少发怒,郝姐吓了一跳,连日都不敢大声说话。

而他对自己,向来温文有礼,尊重有加,却少了应有的亲昵。梁华瑛知道最近自己心绪不佳,才想了调查丈夫这样的下策,怕是抑郁症的先兆。她抚着小腹,希望有了这层联系,二人之间可以多一些温情。

“所以我说呢,女人都是太天真,以为做些自我牺牲,就可以改变男人的想法。”酒吧里,浓妆的女子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倚着许家睿絮絮不停。

“抱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因为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没有研究。”许家睿指指身后,“要失陪了,我的伴侣来了。”

女子回头,又看家睿,瞪大双眼。

许家睿伸开双臂:“Welcome to the bay area! No, no, no, welcome to the gay area!”

她扯过皮包,整理头发,勉强笑笑:“多谢你请我喝酒。”

许家睿哈哈大笑,拍拍身边座位:“我的真爱,快坐。”又招呼店员,“再来一杯龙舌兰,不要柠檬不要盐。”

“看来我来得不巧。”

“没关系,我魅力大得很,不差这一个半个。”许家睿勾他肩膀,“我现在呢,心里就只有你。”

“许老二,说正事。”沈天望拍开他手臂,“每次你一嬉皮笑脸,就是有难题。”

“你也听到了,刚才有人说,女人都是太天真。依我说呢,是比较傻。”许家睿转着酒杯,“明知道人家都订婚了,未婚妻清纯漂亮,她算什么,一天到晚在杂志上衣不遮体的,偏要去酒会上丢人。”

“我出来和你喝酒,因为我们是朋友。现在你不是许家的人,我也不是沈家的人,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提了。”

“沈老二,你个老狐狸。”许家睿抓他脖领,“你算好她会来的。”

“是。你也早知道我的打算,但还是带她来了。”沈天望说,“既然都明白,这酒也别喝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陪未婚妻?那个女人你趁早别要,心眼太小,当着你的面,问安宜和别人亲吻的感受。”许家睿嗤之以鼻,“富家千金有的是,你要么选个贤淑的,要么选个迟钝的,怎么也要我大嫂那样的肚量。这一点,大哥远比你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