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岳青平接到金正山的电话,说是书出来了,约个时间约个地方,样品过过目。岳青平想了下,中午,离杂志社最近的”随心”茶吧,也就是上次见面的地方。

装潢得古色古香的茶楼,幽静、淡雅。岳青平赶到的时候,金正山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了。

岳青平在他对面坐下来。

“先点些吃的吧,我还没吃饭。”金正山点了几个菜。茶楼供应的花样不多,但好在精致,可口。

菜很快上桌,岳青平看见有她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

“我记得清儿喜欢吃这两样,你不会不喜欢吧?”金正山微笑,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谢谢师兄,很喜欢。我跟清儿的口味基本很相同。”

“来,多吃点。”

岳青平毫不客气,取过筷子吃起来。

金正山是T大中文系的大才子,T大图书室有一栏“T大历届精英榜”纸墙,上面就有他的相片。她进T大校门时,他早已在T大任教,却不知道同学们好好的金老师金教授不喊,偏偏叫他师兄,偏偏这位大才子答应得很爽快。中文系本来和美术系不沾边,但不妨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师兄。当时同宿舍的贾笑笑,一见金正山,星眉剑目,气宇轩昂,温润如玉,立刻惊为天人,信誓旦旦,非要追到这位大帅哥不可。后来感觉困难重重,愿望大概难以实现,又信誓旦旦,哪怕握下帅哥的手也是好的。当然,到底是握了到,不过后来成为笑话,一直流传。毕业后,岳青平闲当了两年任太太,在家侍花弄草生孩子,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美满美满下去,可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婚姻的围城里,风云突变。她觉得闲得无聊,出来工作,遇到了金正山,才知道《生活》杂志社是金家的产业。不过并不归金正山管辖,所以金正山算不得她的老板。金正山毕业后,接管了家族一些文化产业,另外,兼职写小说。岳青平也是在后来才知道文学界的赫赫有名的蓝田就是他。得知岳青平在杂志社当美编,金正山请她帮忙,给他的新书《黑天空》设计封面。岳青平满口答应,能给蓝田设计封面,是一般的美编求都求不来的。岳青平读了金正山的小说,被他感性的语言和致密的情节感动得一塌糊涂,顿时心生灵感,立马将封面做了出来,并邮给了金正山。上次见面,两人就一些细节方面讨论了下,然后敲定先做几本样品,看看效果。

金正山看岳青平吃得差不多了,从包里拿出书,递给岳青平。

“你看看,满不满意。”

岳青平摸着泛着油墨香的新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她点点头,“效果很好,正是我想的样子。”

金正山看着岳青平的笑,在偌大茶楼,仿佛尘埃里无端生出花来,有着媚惑的光,使他一下移不开眼睛。

“金大作家,好巧。”一个甜美的声音打破两人之间的宁静。

岳青平抬起头,脸色不变。眼前的何方方依旧明媚逼人,一袭大红的长裙,衬得她火焰一般。在岳青平的印象中,能把大红穿得最出色的,就是何方方,再夸张再过份的红色,衫在她身上,只变让她变得更艳丽,更妖冶,更性感。

“何小姐,你好。”金正山微笑点头。

“小平,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何方方朝金正山笑罢,转向岳青平。

“我也没想到。”岳青平从容一笑。

“你们认识?”金正山看着岳青平。

“我们不止认识,小平,你说是吧?”何方方盯着岳青平,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惜岳青平并没有如她的意,还是神色不变。

“无论认识不认识,何小姐就这么站在过道上,只怕不好吧。”岳青平不接她的话茬,四两拔千斤。

何方方恼羞不得,讪笑一下。“有时间吗,一起喝杯茶?我们也好久不见了。”

“不好意思,还真没有时间。”岳青平淡淡说道。

“你是不敢面对现实吧?”何方方突然附到岳青平耳边,“之丰昨晚在我那儿过夜。”然后她紧盯着岳青平的表情,想看着那平静的面容在她的刺激中一块块破裂,露出痛苦和酸辣来。

但是,何方方再次失望了。岳青平还是那平淡的语调,“恭喜你,但你不需要向我备报。”

“你就内心妒嫉、煎熬吧。”何方方终于笑不出来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狠不得每一个字就是一颗钉子,刺透岳青平那张万年不变的脸。

昨夜任之丰是在她那儿过的没错,但绝不如她想像的那么美好。昨夜她约了人在“夜魅”唱歌,然后看到了任之丰和候力城在一起喝酒。她一阵惊喜,自他回来后,她不断给他打电话,可他不是一二句话打发了她就是根本不理她,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等她走过去时,才发现任之丰醉得一塌糊涂,却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候力城还算清醒,倒是认出了何方方,却连舌头转不了弯。何方方只得请人帮忙,将他们扶上自己的车,先把候力城送回去,再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任之丰,心一动,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将他扶到床上,脱衣,脱鞋,给他擦脸,然后她脱了衣服,也躺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拥住他。“丰子,丰子。”她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贴上了他的唇。

何方方舌头伸进去,挑逗着任之丰的舌头,缠绕,轻咬,吮吸,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身子,由喉结到胸再腹部,再缓缓向下。任之丰潜意志里的呼吸粗犷起来。他一个翻身,将何方方压到身上,火热的舌头向胸前含去。何方方只觉得全身一种电流闪过,不由吟出声来,弓起身子迎向任子丰,双手抱住了任子丰的脑袋。正当她抱着自己深爱的男人陷入深深□时,她听到任子丰口齿不清地喊:“小平,小平。”

何方方顿时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双手不由撑住任子丰的头:“丰,你看清楚,看清楚,我是谁?”

“小平,小平。”任之丰闭着眼睛,口里喃喃有声。

“任之丰,你去死吧!”何方方猛地推开任子丰,哭出声来。而任之丰却在糊闹之后,歪倒床一边,睡沉了。

何方方伤心一宿,一肚怨气无处发泄,哪知今天正好碰到这个罪魁祸首。她秉着我不痛快了你们也别想痛快的原则,决定要在岳青平身上找回场子。哪知岳青平软硬不进,她发出去的拳头仿佛打在弹簧上,被轻而易举地弹回来。何方方郁闷得差点憋出内伤。

“你没事吧?”金正山见岳青平自何方方走后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道。

“没事。”岳青平舒口气,强压着心头那股慌乱。明知道两人离婚了,没关系了,为什么听到何方方的话,心里还是不舒服呢?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何方方可能会在下个月任职杂志社的副社长。”金正山迟疑的说,他不是傻子,他看出了岳青平与何方方之间暗流涌涌。

“哦?”岳青平一惊。难道连块清静的工作之地都要被夺走了吗?她苦笑起来。“来就来吧,横竖都是不相甘的人。”

“何平平与我堂弟金正海私交不错。这次是金正海请她过来的。”

“你离开他这里吧,到我那去,我的小说出版社很需要一位像你这样封面设计者。”金正山戴着无框眼镜,一双眼睛在镜片下神采奕奕。她的才华他早知道,早在T大时,他就注意到她了,她的导师刘枫教授,一说到他的弟子岳青平,那头晃得才叫一个得意,只是遗憾,此女名利太淡,只怕一生也不能出名,凡闻名者,都得做出闻名的事。他当时听了,很吃惊,这世上还有像他一样甘心淡泊的人吗?于是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往莫伤河的杨柳下一站,他就拿着本书,倚着老师住舍楼的楼栏一靠就是好久,他居住的宿舍楼正对莫伤河,倚着楼梯正可以看见她,头低低的,如一棵春天里的柳条,柔美,生机。就这样,她和他,一上一下,一远一近,形成对峙,这个秘密从来没有人发现。

岳青平摇摇头道:“算了吧,她一来我就走,好像我做了亏心事似的。”她玩笑地说道。岳青平知道何方方号称同城新闻界的女强人,没有她采访不到的事,没有她拿不下的人。被金正海聘请来《生活》就职副社长,的确没有辱没她的名气。

“你去我那,不是辞职,而是转调。金家产业是一个总的体系。不存在挖墙角。”

“我考虑下吧。”岳青平是那种不求发达只求安稳的主。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只要没有大的麻烦,就不想动了。她一生追求的东西不多,只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薪水还可以,人缘也还行,儿子也乖,有房子有面包,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可如果何方方来了,成了她的上司,可能会天天见面,她可以平静以对,问题是她不会放过她。岳青平摸摸眉头,不得不说,真是一件令人不舒服的事。

5梦境

一片黑暗,只听得轰隆隆的声音,那些飞沙走石追着他跑,任之丰终于被压在墙下,全身不能动弹,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居然看见黑暗中涌出大片大片鲜血,淹没了四周,再一点一点向他靠近,就要淹没他了,他大叫一声“小平!”立刻惊醒,打开床头灯,发现全身汗湿。

任之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外面灯火依稀,一片静寂,世界宁静而安稳,无一丝梦里的颤抖。天空隐隐约约的蓝,挂一轮淡淡的弯月,像女人的眉,她的眉毛就是这么淡淡的一线。此刻她大概和清儿正在梦乡吧,他回忆起她们睡觉的模样,清儿仰着身子,嘴唇有时还嘟着泡泡,有时吮着嘴唇猛吸,似乎在梦中吃奶,发出轻微的劓声,小平朝着清儿侧卧,她睡着了是一付笑模样,很甜,很软,她的睫毛长长的,闭着时会盖出眼睛下一片阴暗,母子两人偎依在一起,温馨得像一个梦。任之丰摸出火柴,点上一支烟,夜晚在无声中一点点烧掉,一小截烟头夹在他的指尖无法成灰,有些事无论怎么抹杀,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比如他经历过的那场灾难深重的地震,比如他和岳青平五年的婚姻,这些都在他的骨头上打上烙印,永远无法消失,他想,他真要庆幸记忆里的这些烙印,让他有痛感,只有痛感,才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从清儿一岁开始,也是从知道那个私密起,任之丰开始夜归。每晚回家时,岳青平在带着清儿睡在主卧,借着淡淡的夜色,看得见她们脸上一片祥和和宁静。他轻轻俯下身子,亲吻儿子的脸和妻子的头发。儿子身上好闻的奶香味和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令他留连,一天的疲惫在那一刻散去。很多的时候,他彻夜不回。第二天报纸上就会有他的新闻,“越丰集团董事长任之丰携神秘女友共渡良宵”,“金融精英任之丰与新闻界女强何方方夜游清水河”“同城拍卖会,一掷千金换一笑”。任之丰对这些报道不置可否。只有当事人知道,他虽然没有回任家,但他回了他景枫小区。站在这里的窗口,向下望,看得见霓虹灯在脚下闪烁,看得见那些低矮的房子,他能想像那些房子里烟火的味道。这是第二十二层的高楼,一个人立在空荡的房子中央,找不到一丝暖意,仿佛离人间很远,而那些属于尘世的烟火,那有着令人迷恋的味道,却怎么也不属于这里。任之丰想到“遗弃”两个字。他张开双手双脚倒在床上,无力地想:“到底是谁遗弃了谁?”

床头放着一个镜框,镜框里岳青平抱着清儿,岳青平嘴角微微往上翘,露出那小米粒般的牙齿。清儿笑得没心没肺,一张脸挤到一起去了,那两条眉毛,任之丰依稀记起以前说过的话:“可以做毛笔呢。”镜框里没有他,这些年来,他活在阴影里,他不敢带着阴影走近她们。那束阳光多么美好,多么明媚,他不能惊扰这一切。

相片是候力城用手机拍下的。那天他和候力城回笔帽胡同看爷爷,老远就听见脆生生的笑。他将车停在外面,自己和候力城走进去,看见岳青平穿着浅黄色的紧身棉衣,怀里的清儿也穿着浅黄的娃娃装,像一团大火焰包裹着的小火焰。清儿笑得开心,双手挥舞着。爷爷坐在躺椅上晒太阳,也笑得开心。他内心顿时柔软得不成样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候力城轻轻说了一句:“真美。”掏了手机拍下了这幅画面。那天,两人悄悄退出来,一离开胡同任之丰找候力城死磨活磨讨相片,候力城死活不给,耻笑他:“自己去拍撤,自己的孩子还搞得这么偷偷摸摸。”后来到底是给了,代价是任之丰帮候力城设计了一张图纸。

任之丰仔细端详着镜框上母子两人,用手抚摸着,然后用力压在心口。

跟平时一样,一到下班时,历斯然又手忙脚乱了。“平姐姐,等等,一下子,就一下子。”

岳青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不用等了,我约了人在万宝居吃饭。”

“谁?”历斯然停下忙乱的手脚。

“我师兄。”今天金正山打电话来,说介绍《荒城》的作者给她认识。《荒城》这本书,她是在生了清儿后,闲来无事读完的。书里大篇幅分析人性在各种场合的生态心理,伪劣的,诚实的,憎恶的,善良的,病态的,健康的。作者说,人没有好和坏,人生有时和运,人心有善和恶,人性原本没有对和错,但在其外在的环境里能彰显出对和错,毕竟一个人的人性,总在他处体现。岳青平看到这段话后陷入深思,她想,写这本书的人一定经历过人生大事大非。

有一次,她无意跟金正山说起这本书,并好奇这个人,金正山笑起来,说他正好认识这位作者,改天介绍她认识。

“金正山?”历斯然目光闪烁。

“嗯。”岳青平没有抬头,将资料整理好放进抽屉,拿起手提包。

“你们约一起有事?”

“嗯。”

“什么事?”历斯然也不做事了,他深深靠近椅子里。

岳青平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历斯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紧紧追问。那口气,像丈夫查问出墙的妻子。岳青平心里好笑,微微摇头。

“什么事?”历斯然毫不放松,他不管他该不该问,他只知道,他心里很不舒服。

“师兄介绍我认识《荒城》的作者,我可是哈他哈了很久了。”岳青平眉眼弯起来。

“不就是若渐离吗?那厮我也可以介绍给你呀。”历斯然恨得咬牙,他娘的,这是什么借口。

岳青平一脸惊喜,“你也认识若渐离?”她撇撇嘴,不相信,“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问题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这厮啊?”历斯然简直要拍桌子了。哈若渐离,还哈了很久了?就那厮一付小肚鸡肠的猥琐相,没少蹭他的钱包和衣服,赎过他的人,救过他的命,此异类居然还有美女哈他,没天理。“不要去了,你要认识我随时可以叫他来,包括亲笔签名的新作。”

“可是我们已经约好了。”岳青平怦然心动,新书,亲笔签名,不知道合影可以不。

“你去了清儿怎么办?”历斯然被“我们”二字更加刺激到了,他压住心头的郁闷,搬出岳涵清来,企图拖住她。

“哦,带上清儿一起去。”

历斯然气得要吐血,他冲口而出:“那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岳青平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今晚不想在外面吃饭。”历斯然脸一红,岳青平的眼睛很清澈,有种柔和的光芒。他能清晰地从那双宁静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么小,像只可怜的小小狗。

看着历斯然一脸颓然,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岳青平的心软下来。“要不,你在家等我,我尽量早点回家给你做。”

“不如,你带上我吧。”历斯然得寸进丈。

“不行。”岳青平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一个孩子就够了,还得带两个?

“那这样吧,我接清儿回家,小孩子吃火锅不好。你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历斯然听岳青平的语气,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了。只得退而求次,将孩子拐到身边,这样岳青平绝对会早回来。心里只差没将若渐离千刀万剐了。天知道,若渐离比被历斯然手里那只被攥得变形史努比笔筒还要无辜。

岳青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同意了,她掏出手机,知会幼儿园老师,一般情况下,老师当然不会把孩子交给陌生人。

历斯然张开双腿,埋在椅子里,看着岳青平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一切,拿起包包朝门口走去,历斯然心里在狂喊,转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他目光紧紧追着岳青平的背影。

似乎有灵感一般,岳青平真的转头看了他一眼,下午五点钟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正好落在靠窗边的历斯然身上,金光里的历斯然,神情抑郁,眼睛里居然有一股莫名的忧伤,额前几根头发垂下来,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落寞。看见这一幕,岳青平有一股画画的冲动。好久没创作,心都生锈了。

正是那一眼,历斯然圆满了。

和金正山约在万宝居。岳青平走出杂志社,就看见了金正山的那辆奥迪A8。金正山站在车边,白衬衣,贴身西服,衬得他格外挺拔,丰神逸俊,很是养眼。

看见岳青平过来,金正山打开了车门。这是金正山一贯的风度,在岳青平的眼中,这位气质风度一流的师兄,是真正的绅士。就连当年同宿舍的贾笑笑被金正山拒绝,这位彪悍的色女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他一句坏话。用贾笑笑的话说,有一种人,从骨子里的高贵,让你忍不住地去亲近、去爱慕,就算是被拒绝,没有办法去恨他、恶意中伤他。

岳青平想,金正山与任之丰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任之丰不给岳青平拉车门,从来是自己拉开车门坐上去,再等她从另一边上车,如果岳青平磨蹭了,他也不说什么,耐着性子点根烟,一直等她坐好,系好安全带,才缓缓启动车子。岳青平多次腹诽,粗人。岳青平会开车,是任之丰手把手教会的,还给她买了一辆MINI,但岳青平极少开,就算开车上路,也如蜗牛一样爬动。父母死于车祸,她对开车有心理阴影。

“我们去接清儿。”金正山温和地说。车子直达幼儿园。

“清儿我已有安排了,就我们俩,走吧。”岳青平坐进车里。

金正山有点失望,他从后座上拿出一个袋,递给岳青平。“这是答应给清儿的画册。”

岳青平扶额,这孩子什么时候成了个小讨债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金正山说道:“师兄别听这孩子的,家里的画册可多了。”

“大人说的话短,小孩记的话长。做大人的不能敷衍孩子。”金正山很认真地说道。

“这么宠着孩子,我以后怎么带啊?”岳青平有些头痛,她能想像若清儿在跟前,必定会抱着金正山的大腿,一脸讨好地说,伯伯最好了。前天历斯然给他买了一套变形金刚,他就是这么欢呼,叔叔最好了。这分明就是个小骗子啊,到底是随了谁的性格。任之丰从小倔强得要命,就是任怀慰粗大的鞭子落到身上,他也不说一句软话,更别说为这些小玩意折腰了。她自己向来物质**不高,没有过份想要的东西,哪有像这小骗子就会用一张天真的小脸和一张甜死人不偿命的小嘴骗人骗物。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在经济能承受的情况下,都可以满足。”金正山说道。他看见岳青平一脸懊恼的样子,很可爱,岁月似乎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还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么年轻,那么淡雅。他轻轻笑出声来,“青平,你崩得太紧了。不要担心以后,一切顺其自然。”

岳青平不禁点点头,对于这位年长她九岁的师兄。无论学识、人品,风度,都让她发自内心的敬重。

正要启动车子,金正山的电话响了。他接过电话,只听“嗯”了几声挂了机。他坐进车里,启动了车子。

“若渐离今天有急事,不能来了。”他稳稳转动方向盘。“改天再见。”

“哦。”岳青平点点头。“那你送我们回去吧。”

“不用,已经预约好了的。”金正山从镜子里看一眼岳青平,“听说万宝居的火锅很有名,我还没吃过。”

“怎么不去?”

“吃火锅要的是那种氛围。人多,热闹,才能搭配火锅里的热气腾腾。”金正山苦笑起来,“一个人面对着一口火锅,发热清冷。”

6相遇

万宝居处于繁华地段,是同城的招牌火锅馆,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万宝居前身原是一坪老式住房,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城郊,老板姓谈,世代厨师,据说祖上曾做过乾隆皇帝的御厨,他自己在中南海当了几十年厨子,退休后回到老家,将一大片老住宅装修一番,改为火锅馆子,挂名万宝居。他本是玩票性子,并不以此发财,所以定了几条规矩,来这里吃火锅,时间不超过晚上十点。人数不超过八桌,且需提前预约,非预约者恕不接待。但这些古怪的规定并没有减少万宝居的客流量,万宝居八张桌子,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停过热气。大门两边停着各式名车,显然,来这里吃饭的,都非权即贵。

万宝居装饰得古色古香,大红的八仙桌和大红的木条凳,每张桌子间隔着盘龙浮雕的屏风,形成了半封闭式独立空间。服务员穿着布扣大褂,着布鞋,头上戴着头巾。岳青平每次来这里,总有清穿或者民国穿的错觉。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万宝城的经理跟任之丰的关系不错,每次来这里,两人还聊上几句。不过岳青平知道任之丰不爱吃火锅,他说,这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菜与菜中和,早没了原来的味道。岳青平早就没指望任之丰能与她有共同的喜好,她喜欢的就是这种菜与菜中和出来的另一种味道。不过任之丰还是带她来过好几回。她吃得多,说得多,他吃得少,说得少,再后来,岳青平不跟他来了。

桌上的火锅很快就翻滚起来。金正山将袖子挽起来,把盘子里的配菜用筷子拔进锅里。

“来,开动。”他细心地把烫好的肉片夹到岳青平的盘子里。

“谢谢师兄,我自己来。”岳青平吃起来。味道真的不错,不愧是国宴大师的馆子。

“你喜欢吃辣,口味应该属于南派一系。”金正山看岳青平辣得红红的嘴,脸也红红的,在热气中更显得娇嫩。

“师兄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岳青平后知后觉,刚才好像没说要辣的,她是喜欢辣,可怕金正山不吃,所以并没特别提出。

“想知道总能知道。”他轻轻地说。

岳青平没听仔细,正好金正山起身给她倒茶,也没再追问。

“话说,我从来不知道火锅还分南派北派。”岳青平吃得高兴,话多起来。

“以饮食差异划分,南派火锅以重庆、四川的麻辣火锅为代表,北派火锅以东北的涮羊肉和涮锅为代表。”金正山拿起另一双筷子,继续把菜推到岳青平一边。“火锅起源很早,商周时期进行祭祀或者以庆典,就要鸣钟列鼎,就是将牛肉、羊肉等食材倒放鼎中一起煮,这就是火锅的雏形。”

岳青平一边听,一边吃,偶尔插几句话,不知不觉吃了很多,额头辣出了细细的汗。她脱掉外套挂到挂勾上。

“师兄还记得贾笑笑嘛?”岳青平想起她,她说,在金正山面前,总会出现后知后觉的情况,貌似有根线被他牵着似的,看似不强势的人,却总能主导气场。

“记得。”金正山点点头,岳青平喜欢吃辣的事,不就是她告诉他的嘛。

“她摸过你的手嘛?”岳青平突然八卦起来。她记得有一天下午,贾笑笑风风火火地跑进宿舍,大声嚷嚷,我今天摸了极品帅哥的手!我不要洗手了!坐在床上看小言的钱漫漫问她,你是怎么摸到的?贾笑笑兴奋地说,我走到他面前,说,帅哥,你好,向他伸出了手。他说,同学,你好,握住了我的手。钱漫漫往床上一倒,一声长叹,主啊,来道雷电劈死这傻妞吧!

看着岳青平笑得贼兮兮的,金正山一脸无奈:“青平,你说什么呢?”

于是岳青平把这个故事讲给金正山听,实在忍不住,不由笑出声来。

任之丰和何方方两人走进万宝居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屏风传来浅浅的笑声。他怔住了。多么熟悉的声音。他不禁慢下了脚步。

“小平也在。”何方方也听出来了,她盯着任之丰的眼睛,“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任之丰没有说话,他在想,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她的笑声了?他很早就知道岳青平喜欢吃火锅,并且火锅汤一定要辣。他青年时,她还没长大。她长大后,进了大学,他出了国。一直没有机会带她来。结婚后一二年,他带她来过好几次,他自己并不怎么喜欢,主要是看她吃。她吃火锅时话特别多,家长里短,很有八卦的潜质。他心里乐翻了,但并不表露出来,假装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将烫熟的菜扒到她的面前,偶尔抬起头,看她辣得红艳的唇和越发娇嫩的脸,眼睛发亮,像只小兔子,那样子着实诱人,那时他就想,以后吃火锅,只能在他面前吃。现在,跟她吃火锅的人是谁呢?她也是和以前一样,一边吃,一边跟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吗?他嫉妒得心都要碎了。

何方方的好心情一下子冰冻了,她以照顾任之丰一夜为由,好不容易让他陪着来吃一次火锅,居然碰到了岳青平。她看得出任之丰有些神不守舍,挽着他的胳膊走过去。

“原来是金大作家,小平也在。世界真小。”何方方笑嘻嘻地跟两位打招呼。

金正山看见是何方方和任之丰,不慌不忙放下筷子,抽出餐巾纸,递给岳青平,自己抽了一片,拭了拭嘴。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

“是啊,世界真小。”他向任之丰伸出手,“你好,金正山。”

任之丰没有动,他已认出了这个人。那天他一下飞机就直奔岳青平的住处,还没到楼下,就看见岳青平从楼里出来,走近一辆奥迪A8,给她开车门的男人戴着眼镜,温文尔雅,一身银灰的西装,显得气宇轩昂,正是眼前这个人。他们走后,他鬼使神差,做了平生最没品的一件事,拦了辆计程后跟了上去,跟随他们到了”随心”茶吧。

何方方上前一步,握住了金正山的手。“这位是我朋友任之丰,欢迎一起么?”

金正山回头看看岳青平。她显然惊到了,还没从骤然见到任之丰的现实中反应过来。此刻,她脸庞上的粉红像是天然的腮红,嘴唇辣得红红的,泛着一层水光,嘴角还挂着笑,来不及退去。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像两汪湖泊。外套没穿,浅蓝的紧身毛衣裹出她修长曼妙的的身材。金正山眼睛一暗,她不知道,她的样子多么诱人,清沌中透着媚艳,媚艳中带着拘谨。

“青平,你吃饱了吗?”金正山温柔地问。

“哦,我已吃好了。”岳青平回过神来。她拿起外套穿上,“我们走吧。”

金正山点头,对何方方说道:“我们吃饱了,就不打扰了二位用餐了。”

走出大门,岳青平下意识地看着两边的车子,她的眼睛最后停在一辆车牌尾数为五个八的迈巴赫上,她认出了任之丰的车。这辆车是他们离婚前几个月买的,岳青平没坐过,但她在任家的大宅里,好几回看见何方方从车里走下来。现在,他们在一起吃火锅,任之丰还会不会还板着脸,嗯啊嗯的敷衍?应该不会了吧,他曾经亲口告诉她,他喜欢上了何方方。喜欢?真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