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天色还早,夏天昼长夜短,离天黑还老长一段时间,金正山带着她们母子两人去散步。在乐苑小区三四里路远的西侧,有一小片树林,树林里大概常有人散步,有一条不宽的弯弯斜斜的小路,小路上落满树叶,黄黄青青的,软软乎乎的,脚步踩上去,居然听不到声音。岳青平很惊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附近有这样一片幽静清凉的小树林。

“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这里幽静凉快,适合饭后散步。”

太阳穿过密密的树叶落下来,像一根根金针引线走动,树叶漏去阳光的热,夏天的躁,落到树林里已是清清幽幽的。风格外凉爽,徐徐而起,岳青平一袭蓝裙,立在树木间,在金光里,在绿荫里,在风里,与它们成为一体,成了金光,成了绿荫,成了风。金正山白色短袖,白色麻沙裤,如玉树临风,清新气爽。清儿在树林间穿来穿去,像只快乐的猴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地盘一样。

真舒服,岳青平坐在柔软的落叶上,背靠着树,眯上眼睛。与树呼吸,与草呼吸,与阳光呼吸,身心自由,自然自在,她几乎要睡去过了。突然清儿兴奋地声音响起来:“妈妈,妈妈快来看!”

岳青平站起来,只见清儿蹦达得满头大汗,手里举着一团,兴冲冲地跑到她跟前:“妈妈,我找到蘑菇了!”

岳青平一看,果然是一朵蘑菇,大大的,肥肥的,像把小伞。她用手抹抹清儿额上的汗,又捡掉他身上的草,说:“很多蘑菇有毒,你不要乱碰。”

“金伯伯说这个没毒。伯伯说,越是好看的越有毒。那些红色的不让我摘。金伯伯比我老师厉害哦。”清儿对金正山是由衷佩服,什么都懂,什么都有耐心告诉他,他老师有时候嫌他问题多,其实是老师自己回答不出来,哼。

金正山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走近,一付自在惬意的闲情,他手里居然也捧着几朵大蘑菇。“清儿居然在草丛里发现一堆蘑菇,我们拿回去做菜。”

做菜?万一有毒怎么办?岳青平才不要。

“放心,这种蘑菇是最常见食用蘑菇,市场上就有很多,我小时候经常采这种蘑菇。”金正山笑着说。才采来的,做汤正鲜美。

“伯伯,真的好看的蘑菇就有毒啊?”清儿还在纠结那些奇怪的问题。

“也不全是这样,事实上色彩不艳、长相并不好的肉褐鳞小伞、秋盔孢伞极毒,漂亮的橙盖鹅膏,却是很好吃的食用蘑菇。”金正山耐心地解释。

“这样才对嘛,好看的不一定有毒啊。”清儿看着他妈妈,得意地说,“我妈妈好看吧,最好看了,要是有毒,早毒死她自己了。”说罢,咯咯地笑,感觉自己说了一件很新鲜的事儿。

这什么破比喻。岳青平笑起来。

金正山也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岳青平,心想,你妈妈才真正有毒,别的毒可以解,你妈妈的毒无药可解,毒人于无形,并让人心甘情愿中毒在她纯美的笑容下。他就是中毒的一个,不求解,只求能长期被毒。

玩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慢慢悠悠往回走,金正山和岳青平并排,清儿蹦蹦跳跳在前,完整的一家三口模式。

“我妈下个月生日,你去好不好?”金正山征求岳青平的意见,他很想把她带出去,让他在乎的人认识她,接受她,喜欢她。

岳青平点点头,既然已经答应两人交往了,他妈妈是他最在乎的人,她怎么能不去呢?得送什么礼物呢?

见她没有一丝犹豫,金正山开心地牵住她的手:“礼物的事你不用操心。你第一次见我妈,安心就好,剩下的事我来。”

岳青平不好意思,这事哪能让他来,“明天我去玉器行看看。”

“那一起去,礼拜天,我正好没事。”知道她不想借人手,就应了她,陪她一起去也一样。

也好,不知道老人家喜欢什么,有他参考正好。岳青平点头同意。“师兄,不知道伯母贵庚?”能配合生肖最好了。

“不要叫我师兄,叫正山。”或者,山。“我妈今年六十。”

“哦,”岳青平笑起来,“我习惯了,话说,为什么都叫你师兄呢?”

“我一毕业就留在学校任教,那些没毕业的学弟习惯叫我师兄,成了他们的老师后,还是叫我师兄,后来的学生也跟着叫了,这样,这二字就一直沿袭下来了。白白低了一辈,好好的老师叫成了师兄。”金正山笑得开心,露出一口白牙,他本就不在乎这些称谓,叫师兄反倒亲近,不过他希望她叫他的名字,这样才显得特别。

“原来这样。”可不,真正是白白低了一辈。

“你为什么叫青平,不叫青萍?”金正山也奇怪啊,大风始于青萍之末,应该是青萍,不应该是青平。

岳青平脸一下子红了,好像刷子刷过一样,连耳朵都红成两把小扇子。金正山看得激荡,真美,真好看,真想咬上那两朵红霞。

“我小时候很笨,那个‘萍’字笔画太多,总是写不来,一写不来,我就哭,爷爷心疼,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岳小平,怎么简单怎么改,‘萍’改成‘平’,我爸爸妈妈不同意,哪能这么惯着孩子,坚持叫青萍,我爷爷怕我哭,又不想跟我爸吵,就折中,叫岳青平,我爸不同意也没办法了,因为爷爷将户口本上都改了。这事后来一直被当成笑话,笑我太笨,笑我爷爷太惯我。”说到爷爷,岳青平眼睛又红了,她真笨啊,连个名字都让爷爷操心,难怪死了还为她按排这么多,如果聪明一点,哪能让他老人家死都不安心。

金正山含笑,那日候力城说她笨,大概就是指这事吧?她哪笨啊,他从没见过如此心灵手巧、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过来,小时笨笨,大未必就笨,这道理多浅显。看见她眼睛渐渐变红,知道勾起她的心思了,不再说话,轻轻牵起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走。

第二天金正山带着母子俩去玉器行看玉。去的是岳青平熟悉的那家“流年淘宝行”,三人进去,并没有人迎出来,铺里有一个老者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书,看得认真,显然没有注意到有客人光临。店铺不大,清洁而整齐,墙边放了几盆兰花草,开出小小的洁白的花,柔柔嫩嫩,星星点点。店里光线明亮,有种古色古香的开阔和馥郁之感,岳青平有些奇怪,玉器行换老板了吗?这老人以前从未曾见过。

金正山开口问老人家:“老人家,我们想来看看玉,不知道什么样的玉适合六十岁的老人戴?您可以推荐一下吗?”

老人收回书,随意看了一下一家三口,开口说:“老人一般选择做工比较考究,质地高档,色彩稳重的玉为宜。款式倒是多种,可以是寿星、寿桃、松树之类,如果是老妇人,也可选玉手镯、翡翠手镯。”老人指指里则的柜台,“这里有一些,你们可以选一选。”

岳青平走过去,仔细地看看,微微摇头,没有满意的。虽然都是老坑玻璃种,但这些玉大多年浅,玉器,年代越久越灵气,越温润。

“有没有年代久远一点的玉或者翡翠?最好是手镯,老人六十大寿,我想选对好点的。”岳青平轻声询问。

老人看看岳青平,有点好奇:“你能看出这些年代不久远?”

“左右不过三四十年。”

老人来精神了,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和书本:“小姑娘会识玉?”

岳青平不好意思了:“老人家见笑,我哪敢说会识玉,玉这东西,可博大精深了。”

老人突然盯着岳青平脖子上的血玉,不由凑上去,也不管这合不合礼,激动地说道:“血玉相思红啊!太难得了太难得了,小姑娘,你这玉卖不卖,开个价如何?”卖玉人成了买玉人。

“这玉有可出处?”岳青平大感惊讶。

“出处不知,倒是有个传说。”老人嘿嘿一笑,看那表情,显然是不信传说的。

“老人家说说看,可好?”岳青平请求道。那日,任之丰将玉挂到她的脖子上,一个字也没有说,她看出这块玉价值不菲,却不知道里面的故事,不过她知道,很多玉都是有来由的。

老人清了清嗓子,说开了:“传说从前有一对夫妻,彼此深爱。当时有一恶霸看上了那女子,可女子誓死不从,恶霸怀恨在心,就想出个计谋陷害了她丈夫。她丈夫被关进大牢后,那名女子伤心欲绝,日夜痛哭,日夜思念,竟生生吐血而亡。死后奇迹出现了,那女子竟然无骨无灰,却化作了一块洁白晶莹的玉。当她丈夫出牢后,得知妻子相思而死,捧玉大哭,竟然也吐出一口血来,说也奇怪,那血滴在那玉上竟然全部吸进去了,变得血红如痣,更加温润更加光泽。后人把那块玉叫做相思红。”

原来是这么个传说,这么说,这玉是仙品了。她笑起来,名字真美,相思红。

传说

79

老人还想多看看,金正山上前一步,挡住老人更凑近,微笑:“老人家,我们是来买玉的。”

老人一愣,显然明白自己有点激动了,豁然一笑,退回几步,扭头忽见清儿,他笑容消失,直直在他面前蹲下来,眼睛盯着他的脖子,露出惊艳羡慕的光:“这块墨玉你们哪来的?这可是老喇嘛的护身符啊,我当年恳求多次,才得有缘见一面!不想既然在这里见到了!太好了,太好了!”老人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可不可以摘下来让我再看看,放心,不会弄坏的!我保证!”

清儿被老人的狂热吓到了,连连后退。金正山抱住清儿,对老人说:“老人家,您吓倒孩子了!”

老人盯着那墨玉不放,嘴里说:“给我看看吧,我低价让你们一对玉手镯,保证上好!”

岳青平问老人:“老人家,您说这玉是老喇嘛的,有什么根据吗?”

“有,当然有,那墨玉的边上,有一小小微陷,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老人眼不离玉,失态地用手指清儿脖子下的墨玉。

岳青平点点头,老人果然没说假,那玉她也仔细观察过,那地方是有一些微陷。她摘下玉,递给老人:“您看看吧。”有些人有职业病,对一些东西相当执着狂热,她完全能理解,比如梅问雪大师,当年得了一块砚台,喜欢得一口气喝了三碗酒,一边喝一边“哈哈”大笑,只急得旁边担心他身体的人狠不得砸了那砚台。

老人立即接过玉,口中连说:“果然,果然,就是那块墨玉。”

“这块玉也有什么故事吗?”金正山问。

“有,有。故事可近了,这块玉原来是老喇嘛的女人祖传下来的。有一回,老喇嘛要出远门,那女人就将玉挂在他脖子上,说能保佑他,老喇嘛当时不信这些,可那女人死都不让他取下来,只好戴着。老喇嘛当年因为穷,被逼到山里当了山贼,他仇人多,这一趟出去,很多人追杀他,他好多回死里逃生,最险的一次是仇人的刀就要砍到他的脖子了,那块玉突然跳起来撞向刀子,刀子落了,仇人被这一幕吓到了,跑了,那玉从此也陷下去一块。老喇嘛才相信那玉确实有灵性,能保佑他,可是他回家后,却发现他的女人死了,老喇嘛认为是她女人魂魄附在玉上保护他,从此金盆洗手,去西藏当了一个喇嘛。他说不为超度世人,只为超度他的女人,等她归来。这一超度就是五六十年。”老人唏嘘不已。

不为超度世人,只为超度他的女人,等她归来。岳青平被这一故事深深感动,谁说这世间的人只为情所困,为情所苦,殊不知早有得道人给出了答案:“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丽的情郎。”

想起她自己,岳青平长叹一声,我们都是被情所困、被情所苦的人。

“却不知这块玉怎的到了你们手里?”老人疑惑不已。

岳青平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是一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朋友送的,只怕是能托付生死的朋友吧?这玉以灵气闻名,一般人不能送,不敢送啊,你看这玉,凝重,温暖,灵气十足,不知道历经多少人手,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月,说实话,这玉的年代,我看不出来。”

岳青平想起历斯然,他说他会来找她,给她一个记号。难道这玉真的有灵气?他说他不信,这么说来,他其实是很信的。岳青平恍恍惚惚,思绪一下飞得老远老远。

老人不舍地将玉次给岳青平,再三叮嘱:“这玉给孩子戴要小心点,怕知情人起歹念。防人之心不可无。”又叹息,“没想到今天看见两块上好玉,开眼了!你们随我来,我答应给你们一对上好玉镯的。”

他领着三人走进内屋,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几个绵盒,打开盒子,里面全是手镯,岳青平眼睛亮了,原来好东西藏在里面。她拿起一对仔细端祥,面露喜色,说,就这对吧。

老人点点头:“小姑娘确实有眼光,这对翡翠手镯质地细腻均匀,颜色纯正温润,形状浑圆大雅,无一丝斑点瑕疵,是真正有种有色的好翡翠。今天难得有缘人,不赚你钱,给个本就行。”

“老人家既做这一行,赚钱也是应该的,我们能在您这儿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就满足了。”岳青平岂敢贪人便宜,一定要给足钱,双方正争持不下,正在这时,从内屋以进来一个老人,精神矍铄,两目炯炯有神。看见岳青平一愣:“这位小姑娘是不是岳老的孙女?”

金正山认出这位老人是同城珠宝界的泰斗,喻建中老人。他微微弯腰,“喻老先生好。”

喻建中笑眯眯点点头,算是跟金正山打过招呼。见岳青平也在点头,顿时面露喜色,问道:“小姑娘可有看中什么没有?”

岳青平指指盒子里的手镯说:“选中这个了。”

喻建中将盒子一盖,递给岳青平:“只当是见面礼,收下吧。”

众人全怔住了,包括先前那个老人。

“说起来岳老还是我们的恩人呢。收下吧,给老头子我一个面子。”

“不,不,喻老生先,刚才这位老人家已经很便宜给我了,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岳青平急了。

“你见过随右吧?我这里属于坤门。孩子,拿着吧,再多的珍宝都抵不上岳老的大恩。早年见过你一回,没想到模样没怎么变化。这么乖巧的孙女,岳老没福啊,舍得撤手。”喻建中感叹。

岳青平在脑中搜索这位老人的影子,好一会儿,她才有些模糊的印象,不确定地问:“老人家是不是在我爷爷住院时去医院看望过?”

喻建中含笑点头。可不是?当时他进去,就见这小姑娘眼泪汪汪地坐在岳老的床前,一双手紧紧握着那双苍老的手,像只生怕被人抛弃的小狗狗,不久后,岳老辞世,她真的成了那只被抛弃的小狗狗,好在,这么只可爱的小狗狗活得够坚强,够宽容,这倒真出乎他的意料,特别是随开,更是赞不绝口,总说,若不是她早年已拜在梅门下,定要收了这小姑娘做个关门弟子。他们这些人,一把年纪,平时不问世事,闲云野鹤,能对一小姑娘如此青眼,想来这小姑娘必定不错。

岳青平立马想到随右说过的八卦门。没想到喻家的珠宝行也属于八门之一。她诚恳地说:“老人家,都像您这么做生意,只怕早关门了,这样吧,这手镯我给个本,绝不能让您吃亏,不然,断不能受。”

喻建中见她说得如此决绝,只得点头:“好,好,你象征性给点就行,算是打发这老头。”他用手指指看店铺的老人。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真的只是象征的收了点钱,其余的说什么也不收了,岳青平没办法,只得作罢。三人告辞两位老人出来,金正山悄悄地说:“八卦门?”见岳青平点头,他感慨万分,“岳老真正是恩泽了同城一代人。”难怪当日他爷爷那么放心她。

这天,岳青平午睡刚醒,金正山过来了。他说今天闲着,不如一起去T大逛逛。岳青平眼睛一亮,T大,好久没去了,她好想念莫伤河的那些柳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青青翠翠,柔柔软软。于是立即跟着金正山出门。

莫伤河边,一群两群的学生们在柳树下坐着或者躺着,一付惬意舒适的模样。河水静流,杨柳倒映在水里,水动柳枝动,风动柳枝动,心里装着柳枝的人,心一动,柳枝也动。岳青平心动了,满眼碧柳徐徐而动,仿若女人的腰枝,纤细柔软,纤巧地踩着舞步,又若丝绸,薄如蝉翼,在风里飞扬。

“我觉得啊,这杨柳像美女,婀娜多姿,韵味十足。”金正山看见与柳枝相互衬托的岳青平,由衷感慨。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把杨柳比作女人的,前有古人,后有师兄。”岳青平笑嘻嘻地说道。

“是啊,古人最喜对花草树木寄托情怀,比拟也是千思万巧,我们今天再多的比喻,都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金正山笑。“特别是唐诗宋词中,借树木为依托寄情抒怀、隐喻‘比’‘兴’者,随处可见,比比皆是。张九龄《感遇》: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就以赞美丹橘的耐寒本性,来以示自己坚忍不拔的节操,古人都含蓄,寄思不说思,怀志不诉志,愁不说愁,爱不说爱。”

“却道天凉好个秋,欲语泪先流。”岳青平觉得师兄说得太对了,想起辛弃疾那句,“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想起李清照那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大多是顾左右而言它,偏偏又能知道他们到底要言什么。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花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金正山眼睛看着岳青平,轻轻念道。

岳青平听出是刘长卿《寻盛禅师兰若》,有些疑惑金正山的表情。

“我以前常常倚在那里,念这首诗。”金正山向后一指。后面正是他当年住的老师宿舍楼。柳树下,岳青平静静站着,若一棵垂柳。他一个人,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如今终于抱得美人归,总算圆了“此恨”。也不枉他一恨多年。

岳青平顺着金正山手指的方向,看见那座大楼,再联想他的话,慢慢地,慢慢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睁大了,脸红了,看见金正山微笑对她点头,她眼眸躲闪,头低了。她一下子想到了当年贾笑笑为了泡帅哥出卖她的事,现在想起来,不是她要“卖”她,而是眼前这个人,要“买”她。他,怎么藏得这么深!这么多年居然不动声色!

岳青平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只觉得耳朵发烫,内心难以平静。金正山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再说话,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岳青平不敢抬头,挣脱了他的手,往回走。金正山见有学生正在向他们这里张望,笑了。这么多人,还指望能牵着她的小手?

寿宴

80

走出学校大门,岳青平记得对面那条巷子里有个好去处,拉着金正山直奔她记忆中的苍蝇馆子。馆子果然还在,却比从前漂亮多了,里面装修一新,最主要的是,进门的墙壁上,显眼地挂着经营证,卫生许可证。看来,从前的“奸夫□”已经合法,正式从地下转到阳光下,不再见头戴大盖帽的就心虚,见手臂上带袖章的就闪人。心宽必体胖,原来身体精瘦的老板时隔几年不见,居然长得肥肥胖胖的了,挺着个大肚子,老远就在招呼客人。原本肥胖的老板娘倒没再长胖,却比原来漂亮了。没有女人不爱惜容貌,手里有钱了,也会打扮了。她如今挺有派头地坐在柜台前收钱,店里请了一个帮手,不必再她满店忙来忙去。

金正山一来到这里,心里明白,这正是贾笑笑给他说的岳青平常来地方。在贾笑笑的鼓动下,他曾经来过几回,每种小吃都试过,确实还不错。店里人不多,毕竟不到饭时间,两人在一张桌子边坐下,金正山要了一份炒饭,岳青平要了一份云吞,金正山又招手要点一盘田螺,岳青平一听大急,脱口而出:“不要!”感觉有汗密密地渗出,要被贾笑笑傻妞那暧昧的言论害死!到底曝了她多少!

金正山见她紧张,还以为她在为柳树下的事发窘,笑笑摆摆手,没要了。他哪知道岳青平想的是更窘的事。

没有了一地白茫茫的廉价卫生纸,没有了一地油腻腻的田螺壳,没有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没有了那份喧嚣和杂乱,也没有那种苍凉和庸俗,岳青平再也感觉不到从前的气氛。她想,有些东西是真的回不去,也找不到了。

她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倒是金正山,吃完那份炒饭,见她碗里剩下一半,手一抬,拿过去吃起来。又将桌子上的几样凉菜,几下几下都吃光了。岳青平微张着口,一愣一愣,她居然从来没发现金正山这么能吃,在她印象中,最能吃的就是任之丰,家里只要有他上桌,她煮饭时米得多加一碗,菜要多加几样,别人吃完了,他一个人从从容容地,将桌上的菜碗清空,清道夫似的。她吃不完的东西,有两人完全不嫌弃地接过,岳君来和任之丰。现在看金正山流畅麻利的动作,一点也不在意她吃过,日后也会是一个。岳青平脸又红了。

金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前一天晚上,金正山过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进门就说:“清儿睡了没有?宝华楼又换了厨师,我带了几个凉菜给你们试试。”

一样一样将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岳青平看看针,都快十点了,清儿九点准时睡的。只看菜的色和香,味就跑出来了,她喜滋滋地拿起筷子,首先挟了只香辣虾仁递进嘴里,满口生津,味道真不错。其它几样也都是她和清儿喜欢吃的,尤其那道水晶猪蹄,不油不腻有嚼劲,她最喜欢这个了,一边一吃问:“今天怎么去了宝华楼了?”

“跟几个客户去的。”金正山满足地看见她吃,她吃得开心,比他自己吃还要开心。他没告诉她,在宝华楼,他居然看见候力城带着一个女人在那儿吃饭,开始时,他还以为是岳青平,那身材,那低头时的温柔。正在奇怪时,那女人抬头了,面容清秀,跟岳青平有一分神似,当然远不及她。候力城专心吃喝,那女人专心给他布菜,气氛有些暧昧,不似一般的朋友关系。

“这几个不错,下次我也这么做。”岳青平指指几样菜,问金正山,“跟客户吃饭话多酒多,只怕没吃饱,你要不要再来点?”

金正山看着她红润的嘴唇,情不自禁地贴了上去;“我想吃这个。”舌头在她的嘴角舔了几下,有菜的咸和辣,有她的软和香。岳青平睁大了眼睛,不敢动了。

金正山捧起她有脸,灯光下,她的脸红得像一朵玫瑰,很烫,很艳,眼睛里有一层水雾,很媚,很娇。他轻轻舔着她,像在触摸一尊易碎而珍贵的青花瓷。她的牙齿咬得很紧,他的舌头努力半天,也没挤进去,他勾起她的唇,真软,软得像一块溶化的糖,软得他自己都要化了,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反复吸汲。

“妈妈,我要尿尿。”清儿迷迷糊糊地在喊。岳青平跳起来,慌忙逃进卧室,牵着清儿去厕所,金正山站起来,抱起清儿进去。一阵“嘘嘘”声后,金正山抱着清儿回了卧室。岳青平捧着发烫的脸,躲进了厨房,将那些碗啊碟啊,洗得“呯呯”有声。金正山知道她不敢见人,笑着说:“我先回去了,明天我来接你。”

岳青平没有回头,“嗯”了一声,金正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不见她出来,只好暗叹一声走了。他想,不要紧,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第二天晚上,岳青平将贾笑笑叫来,让她帮着照顾清儿,她去参加金老夫人的生日宴会。金正山早已送来了她的礼服,是他带着她特意去订做的,名设计师SALA,看见岳青平时一怔,以前多是任之丰带她来。她没动声色,大约见惯了这种场面,立即上前给她量尺码,一边笑,岳小姐的身材还是那么好。岳青平朝她微笑,没有答话。

现在,岳青平穿着礼服出来了,紧窄的衣服呈流线形,拖拽到脚底,将她纤细的身材完全完美呈现,宝蓝色的绸布宁静如水,如一袭莹光,静静流渲,V字领,挖得不低,这是岳青平特意叮嘱的,却还是露出一截润白如玉的脖子,脖子上戴着一块血玉,宛如宁静的湖面盛开一朵红梅,格外惊艳,她浅笑宴宴,眉目婉转,与这身宝蓝相当和谐,显得气质沉稳,精致绝伦。当时SALA直接给她推荐了这一款式样,她说她这款设计,岳小姐最能穿出其中味道,一般人不能。金正山一眼不眨,目光舍不得收回来。贾笑笑小狗似的围着打了几个圈,“主啊,送这女人去外星和亲吧,留地球太打击人了!”

金正山很想把清儿也带去,无奈岳青平坚持,说贵客多,惊扰了他人不好。金正山认真道:“没有人比你们更珍贵。”

他带着岳青平走进宴会大厅,引来无数人的注目,男人温如玉,女人柔如风,一对璧人。很快有人认出岳青平,开始私语。岳青平微低头,谁也不看,与金正山走到金老夫人面前,递上礼物,微微弯腰:“伯母好,祝您万寿!”

金老夫人脸色喜气慈和,身着黑丝绸,丝绸下摆和袖子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飞凤,一派雍容贵气,她打开盒子,不住点头,“岳小姐好眼光,这么对好宝贝让你淘来了!”金正山微微皱眉。他有些奇怪母亲居然叫得如此生分,他早已跟她说过今天带女朋友来!

岳青平直起腰,微微一笑:“全托老夫人的福。”

金老夫人拉着岳青平的手,上下打量,笑眯眯地:“正山说今晚有个好朋友要来,没想到是岳小姐,果然又漂亮又大度,可让我这老太婆开眼了。”

岳青平浅笑不语。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哎哟,这不是我家小平吗?哥哥我差点没认出来。”不是候力城是谁。“老夫人,今晚是您的好日子,可别尽拉着这丫头唠磕,我先带一边叙叙话儿。”向金正山微微点头,拉着岳青平一边走。

“干嘛呀,慢点儿。”岳青平嘀咕着。

“我说,你穿这么漂亮就为这老太婆啊?看那小家子模样,也值得?真傻!”候力城狠不得将手指到她的额头上。

“礼节好不好?”岳青平瞪着他。

“以后不许穿这么漂亮出来!”候力城痛心疾首,疯子啊疯子,这么个宝贝,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听你的?哼。”岳青平才不怕他。

候力城很无力,她才不怕他,她从来只怕过一人,可这一人再也不会吓唬她。

“现在人也来过了,礼也送过了,跟我走吧。”不能把她丢这儿,看她一付容易被欺负的样子,怎么放心。那个金正山只怕保护不了她。

岳青平看看金正山,他正在和人说话。金老夫人站在一边,笑得舒畅。似乎感觉到了岳青平的目光,金正山朝那人点点头,向她走过来。

“青平,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你晚上还没吃。”

“师兄,客人比较多,你不要管我,去忙吧。你是主人,可不能失礼。”岳青平道。

“不用管,客人有人招待,我带你去吃东西。”金正山雷打不动的神色居然有些紧张。

候力城一笑:“金先生,小平我带走,这里气氛不合适她。”旁边的私语和有意无意的打探的目光让他很不爽。这丫头送上门让人欺负嘛?

金正山不是没看到这些,他虽然不痛快,可也想到,这些他们总是要面对的,只要他们自己不在乎,何必管他人的看法,那一点也不重要。

岳青平看看两人,犹豫不决。正巧金老夫人在喊金正山,并朝这边走来。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正山,你爷爷叫你去一趟。岳小姐,不知道你明天有没有空,愿意来陪老太婆说说话吗?”老夫人一脸慈爱,邀请岳青平。

岳青平见金正山没动,却是看着她,笑着说:“师兄,你去吧,我明天来陪老夫人说说话儿。”她朝候力城说,“咱们走吧。”微微点头,和候力城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