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难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点说大不了我领养它,突然想起家里的威震天,它小时候被方方领回来的一只吉娃娃欺负过,从此恨狗入骨。穆彦还没有出声,小舒医生却插话进来,“谁起名字都一样啦,以后是不是就你们领养它?”

听上去她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儿。

我耳朵后面直发热,“不是,我家还有威震天啊,领回去要被那个醋坛子打死的……”

小舒连连点头,“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来MAYA体检和做免疫,都要对其他猫猫耀武扬威一番,小舒医生已经很了解它的战斗力。只有穆彦莫名所以,“谁?威震天?”

“嗯。”我点头,“和我住一起的。”

穆彦的表情很诡异——想想一个外号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爱吃醋的家伙,这样的联想效果,让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只猫。”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一种“什么烂名字”的表情,转头问小舒医生,“收养它需要什么手续?”

小舒说,“不用手续,你给它办个户口就行。”

“那我养了。”他答得十分干脆。

“你确定吗?”我正色问,“养一只小动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担它一辈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轻易放弃……”

“那当然。”穆彦不理我,却对小舒医生温柔一笑,“我会对它负责的。”

很明显的,小舒医生有点粉脸飞红。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后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皱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悦。”

我飞快思索“小悦”这俩字有没有不怀好意的陷阱,却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中学时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悦。”

“哦。”我怔了下,笑着转过脸去看小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什么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悦和穆彦两个耽误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两点。

第二天肿着眼皮走出家门,在楼下正要拦出租车,却见一辆红色马6慢慢滑过来。

车窗滑下,里面开车的居然是孟绮。

“你的车?”我开门坐上副驾,奇怪地看了看车内,也不像新车。

“朋友的,他换了新车,这个借给我开。”孟绮淡淡回答,将车驶上大路。

“专门来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绮能在不同男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能耐。

“有话和你说。”她很干脆。

我想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如果是问正信的事,我建议你在一会儿的晨会上问康杰,他应该会向大家传达公司的态度。”

孟绮淡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正信的销售部经理确实和我谈过跳槽的事,那是三个月前,当时也对那边的薪水动过一点心,但是我从没做过对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态度和做法。

我皱眉问,“你是认为,有人怀疑你的职业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昨天,你们回公司以后,我给穆彦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销售部的人也回来加班,他说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还是有几个人被叫去帮忙了。”

我一时哑然,斟酌着话,“可能穆总是认为,你刚度假回来很辛苦,才叫别人来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为纪总的缘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绮目视着前方,语声平静,“安安,是你吗?”

“什么?”我诧异转头。

“如果是你怀疑我,我可以解释。”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过谁搭桥的,你不知道吗?”孟绮僵硬地笑了一下,语速加快,“沈红伟和正信有广告业务往来,因为方方而认识我,替正信的袁经理约了我吃饭,就是这样!如果你从沈红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大可以当面来质问我,我问心无愧。”

原来还有这事。

我算是恍然,却也同时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却笑得无奈。

沈红伟做的这件事,别说我不知道,连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来有些小动作,不足为奇。

孟绮因此感到惶恐,担心泄密的事会被穆彦怀疑到她头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将我当成背后告密的人,这滋味说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么也不是。

“孟绮,第一,我不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正信或者谁挖过你,都很正常,这个圈子本来就是四通八达,我们也挖过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过去,也出卖不了公司什么机密,你只是销售主管,对新项目接触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户资源,没什么值得正信来买;第二,我不需要报复你,没有这个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坏过我的订单,是不是抢过我的客户,这个职位都是你应得的,我的销售能力是不如你,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未想过会当面对她说出的话,真正说出来,压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头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猛然发觉,在她面前曾有的自卑,已经不见踪影。

孟绮沉默。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听见她开口,语声伤感沮丧,“穆彦对我成见太深,有些事真的没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却完全不开窍,但他还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时候不是你一个人喜欢他,只是我用错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只能笑一笑,满心苦涩。

也许是的,孟绮对穆彦是用错了方法,但用对用错也与我无关了。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销售部里总不乏依仗年轻貌美想走捷径的女孩子,有人连康杰都贴上去,何况是穆彦。这是一个圈子、一个行业的暗面,不是哪一个公司能改变的风气。

现在的穆彦已收敛很多,两年前更加轻狂不羁。

偏偏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像灯烛一样吸引着我这样的傻女孩飞蛾扑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够与众不同,却不知,习惯了被女人投怀送抱的男人,看谁都一样轻慢。

那晚车上发生的事,令我羞耻的原因,不是穆彦的拒绝,而是自己的轻率。

那之后我开始明白,太过谦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轻慢。

道理是已经懂得,但真的做到,却是现在。

一路无话到了公司,和孟绮在电梯里一笑而别,走时我拍了拍她手臂,表达安慰与善意,却没有什么掏心掏肺的话可说。一杯变凉的咖啡,加热之后再喝,已不是那个味道了。

到办公室坐下,就开始连轴转的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喝口水。

纪远尧在里面和Amanda通电话,已经讲了很久,门一直关着。

其间不断有人来找他,都被我拦下。

我正埋头处理文件,突然听见匆忙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任亚丽,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纪总叫我过来。”

通常纪远尧要见谁,会通过我传声,只有紧要的事他才会自己打电话把人直接叫来。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门,“纪总,任经理到了。”

“进来。”纪远尧的声音低沉冷淡。

看着任亚丽走进去,我将门轻轻掩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安。

纪远尧与Amanda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任亚丽的紧张神色,哪一样都不寻常。

二十二章(上)

任亚丽进去并没有多久就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我对她微笑,她没有反应,木着一张精心化妆过的脸,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紧接着纪远尧叫进去程奕、穆彦和苏雯,这次门一关,就关到中午一点过,苏雯最先出来,满面春风对我笑笑,程奕和穆彦过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

我看了看时间,恰听见里面传出纪远尧的咳嗽声,起身敲门提醒他,“纪总,一点过了,先吃饭吧。”

纪远尧看见我显得诧异,“你还没去吃饭?”

我摇头笑笑。

老大们都还在里面忙,小秘书怎么好自己溜出去吃饭。

纪远尧松了松领带,抬腕看时间,“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饭,这个时间员工餐厅应该没有菜了,你可以晚一点回办公室。”

他的细心体谅让我默然感动,这人对秘书对司机都很宽厚,只是对自己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语气,“你不去吃饭可不行,要是实在不想出去,我从外面给你带?”

他看着我,笑了下,“好吧,谢谢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东西,我正要出去,见他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了车钥匙,对我微笑说,“算了,还是跟你一起去吃饭,免得整天被啰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没有风雨突变的迹象,我暗自松了口气,最近真是神经紧绷,什么都往坏处想。路上纪远尧悠然开着车,绕着兴致打量着街边林立的餐厅,最后将车停在一间意大利餐馆外面。我跟着他走进店里,说巧不巧,迎面见到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纪远尧,似乎怔了怔。

他颔首一笑,没有说话。

我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体的专刊部记者,和穆彦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彦助理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整个人透着一股世故灵活劲儿。我心里一咯噔,假装没看出她想要攀谈的意思,也只点头笑笑,和她擦身而过。

我有点为单独和纪远尧出来吃饭感到不安,看他的样子,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纪远尧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看起来心情虽不坏,人却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但长时间积劳成疾,一朝垮下来,也比平常人生个小病严重得多。我对这种人的想法再了解不过,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对纪远尧啰嗦,他却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我忍不住对他说起前年父亲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险些被医生怀疑为胃癌,吓得我赶最早的航班飞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几乎崩溃。

“好在有惊无险,化验出来不是癌症,但也让老头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叹口气。

“你父亲工作很忙碌?”纪远尧漫不经心地笑着,“除了工作忙这点之外,我没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亲了吧?”

我顿时窘住,有点小小郁闷,“哪有说你像老头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么说都不对,以后不说了。”

纪远尧目光温润,“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头吃饭不说话。

“生气了?”纪远尧歪过头来看我,笑容展开,声音柔和,“我是开玩笑的。”

“怎么敢跟您生气。”我专注地低头吃饭。

“你这丫头!”纪远尧失笑。

我早在心里偷笑了,偶尔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时我很少对人提起家里人,几乎从来不提。

孟绮也只不过知道我父母亲在一所高校工作,对于他们做什么,并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里那些事的,只有方云晓,连沈红伟这个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嘱方方不要对他说。

却不知为什么,面对纪远尧,我没有这种戒心。

纪远尧顺着这话题问起我父母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告诉他,父母都在外地,我从念大学起就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他问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迟疑了一下,想说是,却已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不是。”

无论谁问起,我都说自己是独生女,事实上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哥哥,是我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我平静地说出一向不愿对人提起的话,说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听,没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视下,我想说真话。

但说出来我又后悔,怕他会问下去。

有个被称为知名学者的父亲,和一个被称为画家的母亲,该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才华,却有一个优秀得耀眼的异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为了提醒父亲,当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建筑天才的时候,他女儿还在浑浑噩噩学设计,看不到一点天赋,自小培养她学芭蕾、钢琴、绘画,却全都一事无成。混进大学里,依然无目标无理想,懒散度日。

用老头子的话说,“以后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饿不死,我就给你鼓掌了!”

我顶撞说,“那我等着你来鼓掌。”

那之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我和老头子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实小时候他也对我宠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来越失望。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摆脱父亲施加给我的自卑,或许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摆脱。在个人履历表的家庭情况栏里,我只填写了母亲的名字,最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家人。

“你一个人在外,父母总是挂心的,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纪远尧的语气很淡,仿佛有一点伤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里,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里,心里突然就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回工作上,问了我几件事情的进度,然后说,一会儿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关于把销售内勤工作单独剥离出来,成立专门的销售服务部,直接对穆彦负责。

这个想法,是前阵子程奕提出的,建议公司将销服工作进一步规范起来。以前没有独立部门,一直由康杰兼管,程奕认为这不利于团队的长远规划,要求把销服团队独立出来。这个建议本身不算紧要,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什么纪远尧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我迅速将他提到的要点记在脑子里,冷不丁听见一句——

“任亚丽由人事部调往销服部负责筹备。”

“任经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暂时由苏雯兼管。”

这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动,他却说得这么平淡。

我直望着他,太过错愕,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这意思是,任亚丽从重要的人事经理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个刚刚划分出来的,实际上只是销售部一个分支的部门去待着,且只是筹备,只是是暂时?从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从总部派过来的任亚丽,Amanda一手培养的人,就这么被纪远尧说踢就踢了?

难道苏雯的动作真的立竿见影,就因为任亚丽在此次正信挖墙角的事件上负有间接失职责任,就受到这样的处置?总部能允许纪远尧这样做,Amanda能这样好说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亚丽在那天会议上失措慌乱的神色,闪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隐隐约约浮现。

我被一刹那间浮出脑海的念头震住。

她?

这怎么可能!

二十二章(下)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