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亚丽敢于背后对纪远尧下阴招,若说没有Amanda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谁会相信。

可正是这个Amanda,将任亚丽一手丢了出来。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餐桌上听到这一段,哪怕纪远尧语声温和磁性,我也听得喉咙发干,胃口全失。

看着我的震惊反应,纪远尧露出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中世纪吸血鬼将要搏杀猎物的样子。他仿佛因为我被上了这样震撼的一课,而感到有趣,一面搅动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人,把内斗摆在大局之上,都是一个领导者最不应该容忍的。”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任亚丽在这个公司算是玩完了,现在暂时搁置在销服部,不公开免职原因,是纪远尧给Amanda和总部的面子,钦差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我猜用不了多久,总部就会把任亚丽调回去,让她自动辞职。

这么一想才发觉,将任亚丽搁到销服部,岂不是交回程奕手里。

他与她同属空降派系,是总部那一脉的人,这样算是将烫手石头交到他们自己手上,若任亚丽在这期间也学那个不争气的研发主管,搞点鱼死网破,便是程奕拿话来说。

这算是纪远尧间接给程奕的警告吗?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纪远尧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仿佛有什么冰了我一下,让我再也说不出话。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临大敌,惶恐地等待着或许会被牵连的命运,行政部却是扬眉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苏雯只是暂时兼管人事部门,但这次情况特殊,总部恐怕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再空降一个过来,我从纪远尧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他与Amanda已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苏雯建议先从主管里提升一个副经理顶上,这招既为她收买人心,也迅速在任亚丽之前的心腹中制造竞争和分裂,不用担心人事部的旧人团结起来抵触她。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接下来行政部也将需要一个副经理,不出意外,也会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苏雯让赵丹丹全面负责对内事务性工作的同时,要求她将对外联络事务也统一整合。

这就是将触手伸入我的责权范畴了。

作为总秘,我的工作是围绕纪远尧,包括协助他处理与外界的联络往来,各种关系维护,如政府、相关机构、业界、媒体……这也是行政部门外联事务的核心,一直以来都是由总秘牵头,具体执行工作才会由行政职员配合。

叶静在职的时候,苏雯插不进半分手。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这个时候苏雯却要我乖乖交出来,听从赵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议,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一句“得寸进尺”;第二个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边的人当回事,刚踩下任亚丽,又掉头想要灭掉来自我的威胁,哪怕这威胁还仅仅是个小火星。

假如纪远尧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纪远尧告状吗?

不能。

看着苏雯那细细弯弯眉眼里渗出的笑意,我温顺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仅如此,我还主动提出尽快让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资源,因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让她现在就试着接手,我从旁配合。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绪,笑着对她说,“丹丹,以后这么大个包袱交给你,我真是轻松了,不用整天焦头烂额的,真要谢谢你。”

“我只是打杂,哪像你这大忙人……”赵丹丹不是热切的人,性格有点刻板,以往同在一个部门,我们也说笑得少,今天她难得开起玩笑,却开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收了收表情说,“以后一起分担工作,还要你多指点。”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际的云朵像海边浪头,一朵接一朵流过,平静的海面暂时没有波澜,却不知下一个潮头什么时候会打来。我站在岸边,等待潮声逼近,或者投身潮头,或者被淹死。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捱到又一个周五,终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觉得像脱水的鱼终于又能回到水里呼吸,一门之外的世界真宽敞。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这倒是实话,他是忙翻了,连带整个36层都是夜夜灯火通明,听他助理说,没有哪天见到穆彦在晚上十点之前离开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疯了。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

二十三章(上)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