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二十三章(下)

他扣得那么紧,将我另一只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纹丝不能动弹。

我像个投降的犯人,狼狈举起被他禁锢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我,“你在躲什么?”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传来异样温度,这温度灼烫了我,也触痛了我——私心里仅有的一点小小自傲,原来早就被窥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偏偏眼前站着喜欢的那个人。这感觉令我狼狈不堪,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还没说完,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他语声放得低柔,“你是抵触我,还是抵触我知道的这件事?”

心里一颤,我望着他,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成见这样重吗?”他低声问,目光在睫毛下又静又深。

曾经那样仰慕过的人,现在紧扣着我的手,这样问。

是成见,是抵触,还是珍视,原来他分不清。

穆彦,你这个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这样失态。

我不是傻瓜,过往日子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我都清晰记得,你的关注回护我不是不懂得,哪怕仅仅停留于工作,哪怕伴随着冷言冷语,也是曾经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紧这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这一切的好,是因为你认得我,认得我父亲,曾经弥足珍贵的温暖也就没意义了。

旁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无非对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头上羡慕一下,这我早已经习惯。可是穆彦,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过的人,喜欢过的。

只是这些心底里的话,他听不到,我也说不出。

我哑口无言,直望着他的脸,被一种强烈而无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没,淹没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这潮水在涌涨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气透进来,令我一点点清醒……心里乱的、酥的、棉软的、坚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绪,无声无息消散。

我失去愤怒的力气,颓然心酸,蓦然间模糊了双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独具慧眼的王子发现并欣赏,果然是童话里才有的情节。

我转过了脸。

他觉察到。

“安澜……”穆彦松开我的手,有刹那失措,然后退开,神色僵硬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眼底的酸热只涌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机会,我不许它软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缓和这难堪的气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缓和。

“原来你认得老头子,怎么不早说。”我努力地笑,歪头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见过你,有多早,小时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见小时候的你,我们也许会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很想有个伙伴,但是一直都没有。”

小时候的我,遇到生人从来不说话,要是遇到他,也只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吧。

我试着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六岁时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语气平淡,“父亲对那件事很自责,后来生了我,就一直当犯人看着,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前跟后,没有小孩愿意和这种家伙玩。”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下去,最后一抹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坚毅轮廓有强烈的阳刚气息,这样一个男人,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毫不掩饰满脸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坚硬。

也许可以换一个话题,说说我自己。

“你认识我哥哥吗?”

“不认识。”

“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他一直欺负我,不许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叹口气,“很长时间,我都讨厌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见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哥哥不是应该宠着自己的小妹妹吗?”穆彦不解。

“我妈妈是他的继母,小孩子和继母……不过,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哥哥还是很孝顺的。”我想起以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现在都成了杰出的年轻建筑师,实在有点感慨——妈妈说,每个男人在成熟之前,都会有一个荒唐胡闹的时期,直到他们像豆角一样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进油盐的豆角,也会变得很香。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强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阴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强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性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性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阴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