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后 作者:陈之遥

简介

建筑师曾晨在一场车祸中死去,女友随清完成着他遗留下的工作。

眼前的人生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游戏,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彻底退出,只剩下整个虚拟世界和无数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复同样的轮回,没有终结,没有出口。

直到某一夜,Q中心楼顶的一场邂逅。

自此,程序出错。

1. 氯硝西泮

灯光眩目,随清从台上看下去,只见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形。

她知道,主桌边的那些西装男子中有一个是邱其振,此时大约已经开始后悔让她上台做这一次发言。第二桌那个穿黑裙的,应该就是丁艾,那双湮灭在白色炫光里的秀丽的眼睛一定正带着讥诮的神情看着她。

仪式开始之前,随清在休息室里念稿子。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里面传出丁艾的声音,完全不是平日里女主持人的腔调,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拿着曾晨的设计说是你自己的?没有曾晨,你算什么?哦,不对,你还有邱其振。曾晨周年都还没过,你就已经……”

每一次类似的场合,丁艾都会打过来,说的话也都差不多。这一次,随清没听完。她放下手机,挂断,继续念稿子,直到有人来敲休息室的门,叫她入场。她走出去,深入人群中,该笑的时候笑,该寒暄的时候寒暄,但丁艾那声质问一直都在她脑子里盘旋——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话筒一阵啸鸣,随清咳嗽了一声,勉强赶走那些念头,中规中矩地将一份致辞读完——感谢新区政府的大力支持,感谢业主纵联地产公司,感谢BLU设计团队,感谢……

曾晨?

没有曾晨。

这个名字在审稿的时候就被纵联的公关划去了,至于理由,并未书面告知,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一个大概。

一座新落成的地标建筑,包括顶级写字楼,酒店和购物中心,当然不会想要跟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一则社会新闻,以及随之而来众说纷云的猜测联系在一起。

人,多少信些风水,尤其是生意人。

发言有始有终,没有砸场。随清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下台,有人过来搀了她一把,带她到主桌落座。坐下许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个人就是邱其振。他跟她隔着几个位子,正与身边一位政府官员讲话。两人目光交汇,她对他笑了笑。大约是笑得丑,他皱了眉。

晚宴开始,便有人来敬酒,除了开头的一口香槟,邱其振都替她挡了。不多时,连吴惟也端着酒杯过来替她挡酒,理由是她“身体不好”。

吴惟是律师,Q中心工程的法律顾问,也是随清的好朋友。

“我身体怎么了?”随清瞅了个空,轻声问吴惟,“还有,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场合,不是家养律师,其实是不必来的。

吴惟自动忽略第一个问题,在她耳边笑道:“丁艾来,我当然也得来啊!我电脑都带着,随时准备发律师信。”

这是她们之间的老笑话,那时两人大学毕业不久,吴惟才刚拿到实习律师证的那天,随清就说今后吵架都有底气了,吵不过就叫吴惟发律师信。她自己从小嘴笨,就像方才丁艾问她:没有曾晨,你算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光是因为嘴笨,而是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没有答案的。没有曾晨,她什么都不是。

就这么想着,她朝隔壁桌望去。大约也是邱其振的安排,丁艾那边有纵联公关部的人陪着说话。见她看过来,丁艾笑着举了举酒杯,脸上丝毫没有方才电话里的戾气,只除了那双眼睛。丁艾是从前是记者,现在是建筑论坛的CPRO,同时在电视台做一档地产节目,但凡是这些场合,总能遇到,避也避不过。随清也举杯,喝了一口才知道杯中的香槟已经被换成了清水。她又笑,实在是太周到了。

曾晨走的时候,留下六个未完成的项目,有四个由她作为建筑师接手,这里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Q中心,开发区的新地标,BLU建筑师事务所几年来的重点项目。所里其他合伙人对此都没有意见,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一直协助曾晨工作,对方案比较熟悉,背后的真实原因则是她跟业主关系好,而这个业主就是邱其振。

随清,你怎么好意思?丁艾的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来。曾晨周年都没到,你就……

就怎么样?爬上了别人的床?是说老邱吗?随清看着几步之外正与人寒暄的邱其振,又要笑出来。相比质问她没有曾晨还算什么,这条指控是有些荒谬的。邱其振是什么人?能看上她?或者更准确地说,能看上建筑师之外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尽管没有身为女人的自信,但起码的职业自豪感,她还是有的。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邱其振回头朝她这里看过来,又皱了眉。随清心虚,转头去找吴惟。

邱其振却已经走到她们面前,开口道:“差不多可以了,随清先回去吧。吴惟,麻烦你陪着她。”

他一向言简意赅,想来也鲜少有人拂逆他的意思,哪怕是吴惟这样天生反骨的也是没二话地点了头。邱其振却没走开,一直陪她们出了宴会厅。外面候着一群记者,不是众联的请来的那些。邱其振一见,面色便已经不好。不必他吩咐,几个安保自动上前开出一条路来,一边走一边往外清人。

随清举手遮挡闪光灯光,心想此刻的自己看起来大约跟扫黄行动里被捕的三陪差不多。她不知道这些人跟丁艾有什么关系,诚然今日的丁艾要找几个人做这些事实在是太容易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也的确是人们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谈资——在建Q中心的建筑师死了?怎么死的?过劳?酒驾?还是风水不好?星运里的错?一年前,不也是这样的盛况吗?

其中一个记者特别有事业心,哪怕被保安这么轰着,照样举起相机步步后退,一面提高声音喊道:“请问随工,Q中心有哪些部分是曾晨先生生前的设计?哪些是您后来补全的?Q中心能不能算是曾晨先生最后的遗作?”

邱其振隔开那个人,揽过随清走进电梯。门合上,只剩他俩和吴惟三个人,周围总算安静下来。电梯下行至车库层,邱其振搁在她身上的手却一直都没收回去。

随清只觉有些发僵,电梯门一开,就开口说:“邱先生别送了,上面区政府的人都还没走呢。”

邱其振没说话,随清已然看向吴惟。

吴惟即刻会意,道:“她住得近,就隔一条街,我陪她一起过去。”

两人说完便朝电梯外面走,邱其振也就点了头,再没说什么,回宴会厅去了。

吴惟开车将随清送到家。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按月付租金的服务公寓,就在Q中心的对过,隔着一条四车道的马路。

搬到这里之前,随清一直跟曾晨住在一起,房子在曾晨名下,他走后,她便连个住处都没有,从接手项目的那一天开始就住进这里,每天醒了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工地。

凭随清跟吴惟的交情,早已经不需要客气。进屋开了灯,随清就去洗漱了。她化不惯妆,也穿不惯长裙和高跟鞋,不像吴惟,不穿着最杀的行头,与人舌战都觉得没立场。等她洗完换了衣服出来,本以为吴惟肯定已经走了,结果却看见房间里正对Q中心的落地窗已经拉起了窗帘,地毯上倒着两只高跟鞋,电视亮着,吴惟正翘着脚半躺在沙发上看美剧。

“怎么还不走啊?”随清边擦头发边问。

“陪你呀。”吴惟眼睛看着电视机回答。

随清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只道:“你夜宿不归,你家忻涛能同意?”

忻涛是吴惟的丈夫,两人同一间大学,都念法律。忻涛比吴惟高两届,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

此时,听随清提起忻涛,吴惟却只是淡淡回答:“已经跟他报备了,今晚睡你这儿。”

“真不用,还是回去陪他吧,”随清还是拒绝,“我吃了药就上床,你在这儿,我反而睡不着。”

“哎呦喂,你跟我还客气呢?从前我看你在我下面睡的挺好嘛。”吴惟凑过来,如往常一般说着荤话。倒也是事实,高中三年,她俩在学校寄宿,睡上下铺。

“你就饶了我吧,” 随清白她一眼,“我明天一早还有G南的项目启动会。”

吴惟却仍旧不语,脸上是故作神秘的表情,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点了几下递给随清。

随清不明就里,接过来一看,屏幕上是老邱发来的信息:今晚陪着她。

她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转头去写字台上找药盒,翻了片刻才意识到药盒已经拿在手里。她倒出一粒接在掌心,又去找水。

吴惟看着她,问:“你喝过酒吧?”

“就一口香槟。”随清并不在意。

“还是氯硝西泮?”吴惟从她手中拿过药盒去看。

随清点头。

“你啊,别老吃这个了。”是埋怨的口气。

随清却笑:“这是医生开的,医嘱总得听吧,一天就一粒。”说罢便开了一瓶水,将药丸送进嘴里。服药期间严格禁酒,也是医生的嘱咐,但事实上只这一粒已经没有多大用处。她好几次要求加药,医生手太紧,一直没同意。

吴惟看她吞药,又起了玩心,做出一副恩客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问:“咽了没有?”

随清倒也配合,张嘴说“啊”,转而又求了吴惟一回:“真的,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失眠,否则也不用吃这个了。你这人,睡相又差。”

吴惟拍了拍她的脸颊,叹气道:“你以为我想啊?这么嫌弃我,早知刚才就不该接你的眼色,让老邱送你回来。睡不睡得着,你们自便。”

这话听得随清心中一颤,原来不光是她自己,连吴惟也看出老邱的意思了。

吴惟却还没说完:“……人好好一个霸道总裁,高富帅,怎么到你这儿,就搞得好像处心积虑要潜规则你的猥琐甲方似的了?”

随清却不想谈老邱,认真看着吴惟道:“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吧?”

她俩都是三十二岁,预初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吴惟点头,有些警觉,不知道随清究竟想说什么。

随清却笑起来,问:“你觉得这是我最难的时候吗?”

吴惟看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随清不是被宠着长大的,这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如果曾经少年的她可以捱过来,现在一定也可以。

随清见状,知道有戏,赶紧从地上捡了鞋,往吴惟脚上套,套完了继续往外轰:“今晚穿这么漂亮,这才九点多,快把忻涛叫出来,你俩约个会。”

吴惟却冷哼一声,不屑道:“都老夫老妻了,谁要跟他约会……”

“你跟谁约会我不管,在我这儿多浪费。”随清继续撵她,“你要是真不放心,非要看着我,那就押我回所里,我再加会儿班,那里一准儿还有一大半人没走,否则白白睡不着,活儿也没干。”

“行了,行了,我信你,” 也不知是被说动了心,还是实在不好意思赖下去,吴惟总算同意走了,出门按了电梯又回过头来,伸出食指对着门内的随清,“你可不许……”

不许什么?吴惟没说下去。

“我要是跳楼,算我输,我请你吃饭。要是没跳,你请我,怎么样?”

吴惟没敢说的话,随清替她说了。

2. 啤酒

既然话已经说透,吴惟白了随清一眼,无奈笑了笑,走进电梯。

随清看着电梯门合上,关门回到房间里。上床,熄灯,闭眼。她没想骗吴惟,是真的要睡了,如果今夜的氯硝西泮有用的话。

窗帘有遮光层,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丁艾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随清睁开眼,静静听着。丁艾说的没错,她没什么天赋,三线城市二流院校出身。而且,读的还只是一个四年制的建筑专业,毕业拿工学士学位,就连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学学士多等两年,后来也没出去留过学。如果不是遇到曾晨,离开学校之后的她很可能早已经改行了,就算坚持下来,最好的机会也不过就是在某个设计院里做几年画图狗,连主创都轮不上。随清,你有什么?曾晨走了,你还有什么?脑子里的声音慢慢从丁艾变成了她自己的。

对于失眠,随清最有经验,料到这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她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抗拒,反正抗拒也是徒劳,还不如就当是二十四小时之外多出来的时间。最糟糕的时候,她曾经一连四天没能入睡。现在,已经好多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明净的月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回到床边席地坐下,背靠着床沿。眼前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就好像是一块显示屏,画面中是马路对面的Q中心。

随清知道有关那里的一切,与其他项目不同,Q中心的设计方案是从中庭绿地开始的。

她记得曾晨说过,他不愿意每个城市都是同一个样子,中心一个广场,竖起一座高塔,还有许多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广场、高塔与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但他其实一直都想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有过好几次,他打算接一些慈善项目,比如乡村小学,比如A市市郊福利院。那些地方,他们甚至都已经实地去看过,要怎么做也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最后总是因为一些更加现实的原因放弃了,比如钱,比如时间,比如合伙人的意见。

直到Q中心,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有每个人休憩的位置——这句话,曾晨对她讲过,也对邱其振讲过。她可以无条件地为之感动,资本家却要考虑更加实际的问题。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成为向社区开放的绿地并不是无成本无风险的事情,作为业主的众联地产经过反复调研论证,最终才同意了这个方案。

此刻,她细细地审视,每一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最终落到裙楼商场区巨大的翘曲飞檐上面,那个地方,她跟结构工程师磨了很久,恩威并施,才原封不动地造出来。在丁艾看来,她只配做这样庶务性的工作,但这一次丁艾却是错了。那道飞檐是她的主意,她可以确定。

几年前,她跟曾晨去看电影。电影讲述一个虚构的非洲王国,科技极其发达,城市美轮美奂,其建筑风格又与任何一个现实中的城市截然不同,低层架空、开放式中庭、木雕、茅草与夯土,处处可见。

电影散场后,他们去吃饭。她对曾晨说:现在的城市审美充满了西方意味,如果中国自唐朝一路昌盛,如今也是个老牌发达国家了。要是有那样一个平行世界,其中的城市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还在电影票的背面画了草图,就是这样一个巨大无极的翘曲飞檐。

至尊宝和牛夫人会在上面看月亮,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剑。她记得自己这样对曾晨说,记得曾晨笑起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耳垂与脸颊。他总是这样做,以至于现在她还时常感受到他的手抚过她皮肤的触觉。

后来,随清又看过一遍那部电影。那是在另一座小城市,一间有些破败的电影院,不知为什么迟了年把才拿到拷贝。那个时候,曾晨已经走了,她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入场。除了她,影厅内只坐了零落的几个观众。电影看到一半,后排有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猝然回头,他没说话,只给她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写着——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那段日子,她的状态差到极点,当然不会有那样的自信,以为自己会得到陌生人的青眼。那人大约是看出她的寂寞,确信可以在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电影院实在是个再方便不过的场合,事后连名字都不必交换,甚至连彼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毫无后顾之忧。

当然,她拒绝了,但还是坐在那里看完了那场电影。那个陌生人最终坐到谁身边,有没有得手,她并不关心。她的确寂寞,曾晨的离去在她周遭留下巨大的真空地带。但其他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弥补这种真空。而对于她自己来说,只有工作,不分昼夜的工作,才能在这真空里喘上一口气来。

那时,每个人都对她说“节哀”,鼓励她要坚强。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也不需要任何鼓励。

曾晨手中的项目繁复庞杂,Q中心,行为艺术馆,极限体验度假村,以及他的书,他的概念家具,他的装置艺术,甚至还有一个基金,每年选出三个建筑专业的学生,资助他们的研究项目。他一走,留下千头万绪,所里其他人或许会暗暗抱怨,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氧气。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个建筑师的好处,可以留下一些东西,在生命终结之后迤逦不去。只可惜遗憾还是有的,他终究还是没能同她一起坐在那道飞檐上面。

随清这样想着,静静笑起来。也难怪邱其振这样当心,今天Q中心落成,曾晨留下的项目就都做完了。今天,是他真正离开的日子。

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随清问自己。没有答案,她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那道飞檐,从最低一直到最高处,直到看见那伸向夜空的檐角上似乎有一个细小的黑影。她心中一颤,爬到落地窗边再看,那个地方却已经沉到黑暗里。

泛光照明自下而上,那里恰好就在阴影中,只有探照灯转到特定角度的时候才能被照亮。随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冲到衣橱前,翻箱倒柜找她的望远镜。首饰、化妆品、高跟鞋,她什么都得问吴惟借,但望远镜这样的东西她却有两个,哪怕居无定所。

她很快拿着其中一架望远镜回到落地窗前,等着探照灯再一次照到那个角度。她的确没有看错,有人在上面!一个剪影,坐在檐角,笃定地等待着。

那一刻,随清只觉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腔。她看不清那人是谁,也不敢猜,扔下望远镜就往外走,身上是当作睡衣穿的运动服,顺手又抓了件帽衫套在外面,拿上房卡就出了门。下行的电梯似乎走得特别慢,到达底层,她迫不及待地按着开门键,第一时间抽身而出。她跑出大楼,竟有些辨不清东西,在原地茫然片刻才找到过街天桥的方向。

此地是新开发区,周围鲜有住家,一到晚上连过路的车都很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独自闪烁更替。她飞奔过天桥,那道翘曲飞檐似乎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

Q中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裙楼部分还未有商户入驻,只有一部升降机在运行。她乘到七楼,再走消防通道顺着楼梯上天台。推开最后一道门,夜风扑面而来,抬头就是那飞檐了。但此时,看不到有人在上面。

她不死心,翻过平台一侧的护栏,手足并用,顺着那翘曲的弧线朝檐角爬过去,直到整个飞檐的末端都在她眼前。

空的,上面根本没有人。

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她有落泪的冲动。这一路跑过来,虽然明知不可能,心里却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结果,只不过是错觉罢了。

“要不要啤酒?”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随清吓了一跳,整个人歪了一下,险些要摔下去。回头茫然四顾,才看见平台护栏上坐着一个人。她在明,他在暗,辨不清面目,只见两条长腿挂下来,穿着牛仔裤工装鞋。

“啊?”她还没缓过来。

男人已经跳下护栏,朝她走了几步,脚步不紧不慢,边走边伸出手递过来一小罐啤酒。

她想骂人,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身高臂长,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突然意识到,眼前是今天第三个以为她要自杀的人。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指了指身后的檐角,问:“刚才是你在上面?!”

大概是知道误会了,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一笑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看着很年轻,牙口一定也很好。

“你爬那上面干什么呀?!”随清质问,无端被遛了这一场,她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男人不答,却也没放开她,拉着她往回走。那只手很大,很稳,掌上有茧。随清知道自己肯定没他力气大,若想甩脱,大概率是高空坠落,同归于尽。她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这里,不能坑了老邱。

扶她翻进护栏里面,那人才松了手。

随清俯下身,两手撑着膝盖喘了口气,转身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爬到那上面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他又笑,摸摸脸,似乎在琢磨怎么回答,半晌才望着檐角道,“建筑师的本意是想让人坐在上面的。”

随清又想骂人。至尊宝和牛夫人会在上面看月亮,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剑,她的确这样说过,但却是说给曾晨一个人听的。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以为曾晨会在上面等她。

“啤酒?”男人又把易拉罐递过来,像是要求个通融的样子。

这一回,她接了,拉开盖子,一口气喝掉大半。

3. Daryl West

第二天,随清是被饿醒的。

她一向没有开闹钟的习惯。通常情况下,别人还在床上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工作了一两个小时了。但这一天却是个例外,睁开眼就看见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八点五十分,她以为自己看错,对着钟确认了半天才知道是真的睡过头了。

她赶紧打电话给秘书佳乐,把早上的会往后延了半小时。佳乐大概也觉得意外,又跟她确认了一次,这才领命去了。

挂断电话,随清以最快速度的洗漱,换衣服,拿上电脑和钥匙,飞车去所里。

BLU建筑师事务所在旧城区的内环里,早高峰进城很堵,一路走走停停。随清一边开车一边回想昨夜的情形,试图将一地凌乱的碎片穿成连贯的情节。

她记得自己无以复加的失望,记得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遥望下面的建筑和街道,就像看着沙盘里的微缩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那一罐啤酒喝下去,她才想起来刚刚吃过安眠药。就这样吧,她也记得自己这样想。早已经耐药了,这一片的剂量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多大用处,要是真能睡过去醒不来,也是天意,不是她存心的。

可偏偏还是天意弄人,她很快领教到了那种压倒性的睡意,完全无从抗拒。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被人抱起来。那个姿势的学名叫作公主抱,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而后便只剩一片温热的白噪,像是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

但所谓艳情是绝对没有的,醒来时她身上还是那套运动衣裤,连帽衫都没脱。不光没脱,拉链还被拉到最顶,大概是怕她冷?洗漱时照镜子,只见拉链头在下巴上硌出一个红印。

留下的还不止是这一个印子,她身边床单上的褶痕是一个大大的人形,浴室的毛巾篮里有一条用过的浴巾。那人倒真不见外,在她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洗了个澡。

真想画个见义勇为的奖状发给他,随清忍住没有骂人,只徒手劈了一掌方向盘。再要理论怕是没有机会了,她连那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他讲话有些西北口音,还有他的手,感觉略糙,估计是下面分包施工队里的民工。她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他还在Q中心,而且也没穿工作服。

大约是昨夜的药效没退,随清自觉脑子转得极慢,想了想也就不想了。

在路上堵了五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BLU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曾经是一间报社的印刷厂,报社搬迁之后,空置废弃。差不多十年前,曾晨从美国回来,把事务所开在了这里,另外还有几个合伙人,如今负责管理事务的是早川和万源。

早川是日本人,有他加入之后,BLU才在东京设了办公室,做了不少日本的项目。而万源曾是大学建筑系教授,既有资历又有名气。

相比之下,一年多前才由高级建筑师升上合伙人的随清,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也难怪丁艾要骂,除了曾晨女朋友这个标签,似乎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支持她合伙人的身份。

在底楼停了车,随清乘升降机上去,直奔会议室。手底下几个人都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她走进去,也不客套,开门见山。G南登山基地,以及沿途观景台和中继站,距离投标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所里分给她的人只有两个,都是两、三年工作经验的初级建筑师。另外还有一个实习生,听佳乐说,被派出去买咖啡了。

BLU在业界有名,得过国际设计大奖,拿到过海外大型建筑的设计权。所以,惯例是明码标价,收钱做事,除了重大项目,寻常是不会做标的,更不用说是这种位于西部偏远地区的小项目了。而且,业主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预算也很有限。但这种高姿态是万源和早川那样的名建筑师才配有的,随清就不同了。长久以来,她只是一个作为曾晨助手的存在,八卦新闻对她的兴趣比实力业主的要多得多。诚然她还有个关系良好的甲方——众联地产的邱其振,但于内心深处,她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这个项目是业主亲自来找她邀标的,随清跟他们当面沟通过,感觉相当不错。业主方面的一把手名叫罗理,是个跨界玩惯了的投资人,虽然已经年过五十,却难得仍旧保有乐天的理想主义。又或者用他本人的说法——挨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钱,可以不管性价比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随清一直认为,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并且把它做好,一定会是一个新的契机,既是对BLU,也是对她自己。

会开了片刻,有人推玻璃门进来,是实习生买了咖啡回来。随清正对着电脑屏幕逐项分派工作,一只纸杯放在她手边,她没抬眼,只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才觉得不对。

“这什么啊?”她抬头看那个实习生。

“香蕉燕麦奶昔。”实习生解释,仿佛天经地义。

随清看看周围,别人手上都是美式,只觉见了鬼,心想大约是佳乐没有交代清楚,便也没多说什么,可瞧着眼前这张脸又觉得有点面熟。

实习生见她看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清看那牙口霎时记起他是谁——Q中心飞檐上的民工,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在她的浴室里洗了澡的那一位。

她仿佛撞见鬼,余下的时间都魂不守舍,只听到下面一个建筑师管那民工叫Daryl——Daryl who?他一个民工为什么还起了个英文名字?哪儿来的?什么鬼?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事情交代完,随清匆匆宣布散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墙看出去,那民工赫然还在,坐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的一张桌边,正笑着与佳乐讲话。不得不说,他笑得有几分好看,把佳乐引得春心摇动。他此时身上穿了件天蓝色牛津布衬衫,袖子挽起,露出来的手臂修长又肌肉分明。看着那双大手,随清便想起昨夜他抱她的情景——她在女人中不算矮,但站在他身边,头顶才刚到他下巴那里。他抱她,轻巧地像捧起一件玩具……

她实在没脸面对,断然放下了百叶帘。

但有个细节倒是叫她想通了,昨天晚上Q中心宴会,所里是派了几个人过去帮忙的,这个实习生大约在其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宴会之后出现在Q中心的楼顶。而且,他在那里看到她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随清思虑再三,觉得这件事决计混不过去,只好打开电脑,在雇员列表中找D字头的名字。事务所里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Daryl,职位也的确是实习生,姓氏却是West。她搞不懂怎么回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个叫Daryl的实习生。

她没时间浪费在这破事上,管不了那么多,干脆发了个会议邀请过去,地点在底楼玻璃房。那里四面透明,又有监控,若有意外状况,也说得清。

等她搭升降机下去,远远就看见那个Daryl已经在玻璃盒子里等她了。而她又开始有些自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记昏招,越说越乱呢?升降机的门已经开了,她只好给自己鼓劲:你一把年纪,清清白白,这点小事情一定可以处理好。

暗自说完这段话,她才朝玻璃盒走过去,推门而入。

他见她进来,连忙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