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随清道。此人整整高她一头,站在面前实在很有压迫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自觉,还是先帮她拉了椅子,待她坐定,自己才在对面坐下来。

“我不该爬到那道飞檐上面去,以后再不会做类似的事情。”不等随清发话,他已经开始自我批评,低着头,语气诚恳,看来也没打算装糊涂。

这态度倒叫随清十分意外,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人还是莫名奇妙地在她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洗了个澡。随清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他很可能不是什么善茬。

她尚在斟酌如何回答,Daryl又道:“还有,留在你那里是怕你有事,可能需要去医院。但我这人,又不太能熬夜。”

随清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在她那里睡了一夜。接下去,是不是就该说洗澡的事情了?她听得实在是尴尬,自觉面孔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只得低头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你的上司,也比你年长,昨晚的言行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话说到此处,就该有个“但是”,却又被他打断。

“老板,我是为了参与G南的项目来的,希望能多给我一次机会。”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的平板电脑,在相簿中翻找照片。

随清几乎就要以为自己遇上了裸照勒索,但下一秒图像都已经摆在眼前,G南藏区的寺庙、民居与山景。

“你是去年BLU基金的获选人?”随清看着那些照片,这才渐渐想起来,那一次评奖的获选人中有一个做的就是藏区建筑的课题,后来又给她写过电邮,也是从她这里申请了实习职位。

“对,”听她这么问,这个Daryl倒好像有点失望,怔了怔才点头,而后淡淡补充,“题目是当地传统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去年夏天在那边呆了快两个月。”

4. NPC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包括他这一口在G南跑田野的时候学来的西北味儿普通话。

去年那一届BLU基金评选就在事故发生之前不久,获选人还是曾晨主持挑的。虽然这个基金才刚设立几年,但标准一向不低,历届的获选人也都是名校生,多少有点小骄傲。

随清知道,自己今天的反应叫人家小心灵受伤了,大概是因为委屈,眼前这位所谓的老板居然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给忘了。他的履历,他的研究课题,还有他申请实习职位时写来的那几封电邮,她全都没放在心上。但随清当然不可能告诉这位Daryl West先生,并不是她看不起他,而是她有时候记性差到失忆的地步,自从那场事故发生之后。

不过,既然这孩子主动道歉,态度也算诚恳,她倒也不忍心欺负他年少无知。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辞了,或者调到其他组去,现在看起来也不可行。人家就是冲着她手上G南的这个项目来的。而且,他做过的功课对她来说也的确有用。

她低下头佯装看电脑,整理好思路才开口道:“昨晚的事情是误会,也是意外。既然我们已经互相致歉,最好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不介意你留在我的项目组里。”

“当然可以做到,”此人一听连忙点头,“还有,老板不用向我道歉。事实上,我很喜欢您昨晚说的那些话。”

随清抬头看他,搞不懂自己哪句话招他喜欢了。

“我是指……您说的关于NPC的那几句。”他更加具体。

“NPC?”随清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Non player character,”他解释,“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非玩家角色。”

随清还是一头雾水,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啊,最懂那些。

“您说人生就像是一个玩家已经退出的游戏,剩下的角色都只是系统设定好的一段程序,每天走着固定的路线,重复相同的动作,念同样的台词……” 他继续说下去。

像是被钥匙开启,随清霎时想起那个情景——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夜风中,她喝光那罐啤酒,抱臂靠在护栏上,望着下面的道路、车辆与建筑。也许是因为药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所见的一切从未有过的渺小和空洞,宛如一个细节拙劣的沙盘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这样问,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就算那时有人说过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了。

到昨夜为止,Q中心正式落成,这便意味着她完成了曾晨最后的指令。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彻底退出了游戏,只留下了眼前整个虚拟世界和其间无以计数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复同样的轮回,没有终结,没有出口。她看不出这番话有任何启迪人心之处。

然而,面前这孩子却说:“我从小就希望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去事务所实习,才发现跟学校里学的完全不同……”

“怎么就不同了?”随清打断,感觉是不是有点离题?

但对面这人倒越说越起劲了,一样样历数下来:“学校里做设计都是从pre-design programming开始,调研,分析,材料研究,再到建造实验。出来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业主既定的,主创建筑师也只需要按照要求写方案出图纸,下面的助手做的更是简单重复劳动,那种感觉跟预想的太不一样了,有时候甚至有点幻灭。不过,听您那么说,我有点懂了。解决的办法或许很简单,我至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随清蹙眉听着,有些无语了,她彻底当机前的胡话,竟然还能有这样正面的解读,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面试经背得太多,还是图样图森破,以至于拿衣服。

“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吧。”既然道歉也道了,保证也做了,她起身要走,只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

没想到Daryl那边却没完,又说:“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说吧。”随清等着。

“谁是……老邱?”Daryl看着她,一脸谦虚好学,“昨晚我问要不要去医院,您说不用,只让我送您回去,因为不能坑了老邱。老邱是谁?”

随清不禁抚额,原来方才的唾沫都是白费了,说好的当作没发生过,转眼就忘了?她不想再多废话,快刀斩断乱麻:“昨晚我说的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到此为止,明白了吗?”语调还是挺和气的,她这个人从来没有火气。

“明白。”Daryl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脸上却带着些笑。他笑的时候还是如昨夜一样,略略低头,垂下一双眼睛。说实话,这只是一个挺朴实的表情,但搁在他这样一个高大的人身上却有一种不甚协调的美感,明朗,简单,宽宽厚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笑,随清暂且决定既往不咎,又怕多生枝节,没再逗留,转身走出玻璃房。她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直到上了升降机,金属门合上,才又想起方才最后那一问——谁是老邱?

她慢慢咂出点味道来:这,算是要挟吗?

随清越来越觉得此人万万留不得,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问问吴惟的专业意见。

于是,她以“昨天晚上出了点状况”开头,给吴惟发了条信息,简略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当然,半夜爬Q中心房顶这种事,被她当作是无关细节给省略了,只说是夜里失眠睡不着出去逛了逛,巧遇了事务所里一个名叫Daryl的实习生。全部写完不过三行字,又犹豫了三秒,才按了发送键。

信息发出去,吴惟那边久久没有回复。随清眼看着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究竟输入了些什么却一直没等到。最后手机震动起来,大约是状况太复杂,吴惟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作为律师,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吴惟开门见山。

“说吧。”随清听她的语气这么专业,不禁有些紧张。

“你不能辞退他。”吴惟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十分意外,自己就是想把他给辞退了。

“你是BLU的董事合伙人,他是你项目组里的实习生。你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雇主。你跟他那什么,然后辞退他……听出点问题来了吗?”吴惟循循善诱,渐渐露出些调笑的意思。

随清一听,赶紧澄清:“我没跟他那什么!”

“你住的那个地方,电梯和大堂都是能调出监控录像来的,门口保安估计也都看见了。所以,他进你房间,过了一夜,这个没有疑问。”吴惟一一分析起来,“至于房里发生什么,我们暂且不管。而且,哪怕你能证明你们之间确实没那什么,此处的逻辑也可以变为——你要,而他不从,所以被辞退了。”

是不是他从了,也可以说是我不满意?随清简直无语,冷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吴惟回答,“跟他保持距离,其他一切照旧。BLU的新闻已经太多了,这都快一年了才缓过劲儿,你应该也不希望再加上这一条吧?”

确如吴惟所说,曾晨的事情对BLU有不小的影响,但随清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都是成年人,我也没拿他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一个男的好意思拿这种事去做劳动仲裁。”

“那可不一定,”吴惟却不这么想,“中国人不好说,可他是美国人,打官司是民族爱好,是家常便饭。”

“他,美国人?”随清差点惊掉了下巴,“你本来就知道这个实习生?”

“你不知道啊?”吴惟也很意外,“就连我这么个编外人员,你一说叫Daryl的实习生,也都知道是哪个了。他一来,你们所里人事行政那几个小姑娘都炸锅了,你一点都没注意到?”

“炸什么锅?”随清是真不知道。为了曾晨留下的那些项目,她埋头工作,对周围充耳不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阳光暖男ABC,哥伦比亚建筑系本科毕业,实习结束之后还要接着回去读硕士,听说家境也很好,书香门第 ,”吴惟掰手指列举理由,“当然了,女人之所以会炸锅,前面这些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长得好,否则就算是家里有矿也没用。”

随清忽又想起一个细节,哥大也是曾晨的母校,去年评奖的时候,他还跟她提过一次,有个获选人跟他同校。但除此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除去了牙口好和个头高,她并不记得那民工身上的其他特征。她怀疑自己真的失忆,又问吴惟:“我看见他全名Daryl West,他一个华裔,怎么姓West?”

“谁知道呢,可能是混血,但长相随妈。也可能是亲妈改嫁,后爸是鬼佬,都不一定。哦对了,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魏大雷,也是够萌的吧。” 吴惟展开想象的翅膀,瞎飞了一遭,飞完又开始抱怨,“老天真不公平啊,我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坐了大半夜,周围一个像样的都没有。你倒是好,家门口转了转就开上车了,还是趟校园班车,……”

随清正心烦意乱,吴惟此时的调侃在她听来一点都不好笑,只说了声:“行了,我挂了。”便按了挂断键。

放下手机,又觉得有点不对,吴惟怎么会一个人在酒吧坐上大半夜呢?难道是跟忻涛吵架了?随清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当回事,此女也就能在生人面前混充个御姐,在她这里时常没正经,胡说八道也是常有的。

5. 老邱

既然法律顾问说不能辞退,那也只能留下凑合用了。

不过就是个实习生,至多几个月,总是要走的,随清这样安慰自己。

只可惜,这个实习生并没有身为实习生的自觉。

午后,几个同事叫咖啡,送到随清手上的又是一杯奶昔。想得倒也挺周到,口味换了,蓝莓的。

那正是她一天中最渴望咖啡因的时刻,随清暴躁了一秒,抬头,恰对上魏大雷的目光。

此人猜到她这一眼的意思,竟对她说:“用着镇静类药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饭也没吃。”

那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周围没有其他人,连遮阳帘都全部放下来,室内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还是有种被当众揭穿的感觉。

眼神,语气,的确只是同事关怀,坦坦荡荡。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头的药,甚至可能上网搜索过药名。昨晚她那个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咖啡、茶、酒,一概禁止,这也是精神卫生中心睡眠门诊屈医生的原话。

保持距离,随清再次提醒自己,什么都没说,放他走了。

后来喝着那杯奶昔,倒也觉得挺好——管饱,喝起来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因为连咀嚼的欲望都没了。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喝这个?随清后知后觉。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来敲门,几声响吵得她偏头疼。

“老板要不要叫饭?”敲门的那位偏还要探头进来问。

随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乐呢?”她藏身在电脑后面问,言下之意,怎么又是你?

魏大雷转身朝门外那张空桌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随清这才想到看钟,已经将近八点,正是所里加班的小朋友叫外卖的时间。至于佳乐,早就下班走了。她许诺过秘书不加班,佳乐也一向不跟她这个不像合伙人的合伙人客气,如今又有了个新实习生,自然物尽其用。

“老板要什么?”魏大雷又问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么……”随清没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诽的话说出来了,总算留了下半句,还问我干什么?

实习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笑说:“那个都吃一天了,晚饭换点别的吧。”

随清不愿与他理论,干脆换了一个选项:“你们自己叫吧,我一会儿泡碗面就行了。”

“我去泡。”实习生管得挺宽,自告奋勇。

随清无可无不可:“休息室橱柜里就有,麻烦你。”

办公室门关上,魏大雷转头泡面去了。随清便又窝在那里干活儿,等了几分钟,不见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个ABC是不是连方便面也不会泡。熬不了夜,连泡面都不会,还打算做建筑师?她想想就要笑。

当真做起事来,又把面给忘了。等到大雷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体,颈椎有些问题,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么舒服怎么来。

实习生倒也不觉得她奇怪,几步过来,俯身将一个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长,却又动作轻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肉的那种,随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着隔壁茶餐厅的名字,打开来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这举动若搁在佳乐身上,随清定会十分感动,小姑娘跟了她快两年,总算拿她当回事了。但换了魏大雷,却多少有些怪异。她从未奢望有人对自己这么周到,更不想这个人是与她“睡”过一夜的实习生。

实习生,跑腿儿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谢打发他出去,找出手机,照规矩往群里转饭钱。

钱刚转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脚接起来,叫了声“邱先生”。

“一起吃饭。”电话那头,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刚吃过了。”随清推辞,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想见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强,又问:“在所里?”

随清嗯了一声。

“我就在附近,现在过去。”那边还是言简意赅,不等她反应,电话已经挂断。

随清拿着手机愣了一秒,又看看手边那碗面,有种说了谎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把年纪,面对邱其振还是会这样,要不是金主,真不愿意这般伺候着。

她于是合上电脑,爬起来坐到办公桌边赶着吃面,可才吃了几口,邱其振就到了。

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的引擎声,随清坐在转椅上滚到落地窗边,拨开遮阳帘,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两行幽暗的地灯勾出车道的轮廓,恰好能看见老邱的车从门口开进来,在楼前停下。环顾室内,乱的可以,她赶紧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图纸,捡起那本商务印书馆仿宋陶湘本的《营造法式》,又找遥控器,开了顶灯,升起百叶帘,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时,这贵客便出现在外面的开放办公区里。此时才刚过八点,加班的人不少,四处灯火通明。邱其振穿过一张张绘图桌,朝她的办公室走来。同事中有认识的对他笑,唤声“邱先生”,不认识的也行着注目礼。他只略略点头,以示知晓,身上是极简素的西装,极简素的鞋,极简素的手表。

仔细算起来,随清认识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终都是这个样子,初识就知道他三十好几,所以当年二十出头的她才会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这些年过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点,相形之下,随清自己到已是沧海桑田。她觉得这多半是因为自律。她这蝼蚁只是随性地活着,而老邱却是不是一般人,外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无外乎就是工作,极少绯闻,也是空穴来风。

其实,随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华侨,地产世家。还是听吴惟八卦,才晓得邱家老太爷还在,规矩颇大,下面儿孙又多。邱其振能越过其余人等,坐在现时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

她起身去开门,脸上挂上一个微笑,眼看着人快到门口,才意识到那碗面还在桌上,又赶紧回去合上盖子,正打算毁尸灭迹,邱其振已经推门走进来。

“太多了,没吃完。”她解释,有些尴尬。

“那正好,我还没吃饭。” 他回答。

她愣在那里,他已脱了西装,解开领带,在她桌前坐下,揭开碗来,挑起一筷子。

这是她吃过的面,她用过的筷子,随清想提醒他,但话未出口就觉得已经晚了。仅用余光,也知道外面的人正朝里面看,尽是好奇的目光。她没多想,按了遥控器,将百叶帘重新放下。可放下了,又觉得不妥,说好的光明磊落呢?

事务所里本就流传着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但实际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她与曾晨相识十年,正式谈恋爱也有八年多。这些,邱其振都是知道的。而且,在这十年里,曾晨为纵联完成了好几个项目,她只是其中的副手,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与邱其振怕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直到曾晨突然离世,她临时接手Q中心,两人的接触才频繁了些,为那些传闻添了细节。比如项目会议上的特别关照,比如工地上给她一件外套,比如宴会上搀她下台,比如,这碗面。

“怎么不坐?”邱其振抬头看她。

随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桌边站着,脸上还挂着方才的迎宾笑,宛如饭店服务员。她讪讪坐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就这样看着邱其振吃面,看着看着倒还真有点饿了。

“你在准备投标?”邱其振终于开口。

“是啊……”随清点头,有些意外他竟也知道。

“什么项目?” 邱其振又问。

“一个登山基地,”她如实回答,“还有观景台和沿途的中继站。”

“哪儿的?”

随清交待了地点,邱其振眉头蹙了蹙,可见不太满意。

“我跟业主谈过,很有想法,而且选址非常好。”她补充,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为什么要解释,她也很莫名。照理来说,她接什么活儿,与老邱并无关系,也不需要让他满意。

当然,她此刻与其说是说服老邱,还不如说是为这个项目正名。刚刚得知这个项目的时候,她便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这个十八线乡镇的小工程会是她的隋侯珠与和氏璧。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完成方案,拿下投标,要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荒山野岭里盖房子。那会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项目,与曾晨无关。只是估算,也知道会有多到发疯的工作量,足够把她从沉湎过往中搭救出来。

“别做了。”邱其振却是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

“不值得,” 邱其振解释,“那地方在自治区内,又是生态保护区,会很麻烦。”

“这些我都考虑过,您看……”谈起细节,随清倒是起了兴致,立时打开了电脑,找出正在做的方案草稿。

可邱其振却并无意与她就此深谈,只是笑道:“不是建筑师的问题,投资方实力不够,这项目多半中途夭折,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随清语塞,罗理的公司的确名不见经传,老邱提到的这些问题也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要是换了别人,或者是在别的时候,遇上这种事也不能算是建筑师的责任,反正有合同在那里,总不至于白忙一场。但她却不一样,尤其是在这个当口。曾晨离开已经一年了,她却连一个自己的项目都没做过,只是在替他收尾善后。所里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太需要一次成功证明自己了。

邱其振的这番话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她骤然低落,低到以至于有些生气的地步,可又说不清气的究竟是谁。

面已然吃完,邱其振收拾起餐盒,动作细致悠然,等全都收完了才开口说:“退出吧。”

6. 最丧的春梦

虽然还有些不甘心,随清却也是准备点头了。

老邱说得有道理,她的确想得太天真了一点。地处高原,又是在生态保护区里,而业主实力有限,也没有相关的开发经验,这项目继续做下去,一切的付出极有可能都是无用功。BLU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能一意孤行,拖累了其他人。

但邱其振真正的意思却还不止是这一点,接下去的对话远远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说,离开BLU。”

“什么?为什么?”随清一惊。这是要求还是建议,她一时分辨不清。邱其振是知道她跟曾晨的关系的,自然也应该知道她不可能离开BLU,这辈子都不可能。

“你这一年的状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邱其振解释,“继续这里的工作,对你没有好处。”

“那离开之后,我该干些什么?”随清只觉得好笑,这意思难道是叫她提早退休?

邱其振还是一贯平淡的语气,答:“当然还是做建筑师。”

“怎么做?”随清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自己的事务所,只做方案,后面的深化和工程你都不用管。”他看着她。

“我自己的事务所?”这下她当真笑出来,“你叫我到哪里去揽生意?”

听她这么说,邱其振也笑了。

迟了几秒,随清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是有些傻。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会替她安排好一切,她只要做她的建筑师,坐在那里写写方案,再出几张扩初的图就行了。

一时间,随清不知如何作答,这种事她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愣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邱先生是什么意思?”

邱其振淡淡笑了笑,说:“随清,你我认识也有很多年了,彼此都已经很了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怎么个照顾法?”随清又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情感上,生活上,”邱其振的答复相当坦率,“但我不考虑结婚,所以我家里人和外界的应酬你也不必操心。”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有钱人的秘密女友,她对这种角色完全没有实质上的了解。

“放弃G南的项目,离开BLU,其余的不用多想,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邱其振一样一样说下来,“至于工作,我理解你在事业上还有追求,一切都会替你安排好。”

“那我可以问一下具体是怎么安排吗?”随清也就继续问下去,语气有些微的变化,带着一点冷嘲,像是在挑战对方的耐心。她不记得自己这样跟别人讲过话,更不用说是面对邱其振,但既然有人已经动了那份心思,她自以为也有资格拿个乔,浪费一点他的时间。

但邱其振是什么效率,即刻打开手机,转了一封电邮给她:“事务所的选址,我已经叫Vera物色了几个地方,你先看一看,自己选一个吧。”

笔记本电脑上随即响起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随清低头,木然点开,正是老邱的秘书Vera潘刚交的功课,六处物业,一半在本市,一半在香港,恰好就是他常驻的两个城市。房子从新建的CBD办公楼到老城区的洋房应有尽有,风格各异,却都有个特点,小巧,贵气,不必费太大功夫。作为一个业内人士,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内部装修完工之后BAU的样子,而她自己身在其中,扮演着小有名气、背靠大树的女建筑师角色,邱其振偶尔过去看她,就像今夜一样穿过设计高雅的前台,走进她摆着白色花束的办公室。她甚至可以想象,那间办公室的墙上挂的都是她的手绘图,天马行空,不食烟火,随便她怎么作都可以,反正金主已经发过话了,方案之后的深化和施工都不用她操心。

脑海中那些场景如此生动具体,但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什么叫她觉得有些好笑。

早已有的猜想,直到听见邱其振当面说出来,她才敢相信。他们认识是因为工作,后来的交往也都是因为工作。所以一直以来,无论外界如何风传,吴惟怎么揶揄,怎么煽风点火,她都满心以为邱其振根本不可能看上建筑师之外身为女人的她,但对她作为建筑师的工作能力倒是认可的。没想到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看不上的正是身为建筑师的她,至于女人那部分,竟然真的是看上了。

她几乎要笑出来,笑到切齿的地步。自己的确一把年纪仍旧不成器,可要是曾晨还在,她又何至于面对这样辱没的邀约?一切,都是因为那场车祸。

否认,愤怒,迷茫,消沉,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一年了,想起那件事,她仍旧愤怒,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不会离开BLU,”她没有再多考虑,冲口而出,语气却难得的镇定,“G南的项目,我也会继续参加投标。情感上,生活上,我不需要邱先生的照顾。如果将来有幸,再跟纵联合作,倒是还要请您多关照着点。”

“随清,你可以考虑好了再答复我。”邱其振却是笑了,显然并未将她说的话当真。

“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摇头,至少在这一刻,她对自己的选择万分确定。

老邱似乎还有话要讲,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上有人轻叩。

“谁?”随清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