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已推门而入,是魏大雷,看着她问:“老板,要不要茶或者咖啡?”

现在又来跟她提咖啡?!随清突然很理解那些古装剧里的人物被气得吐血的情景,此刻她也有类似的感觉。

“不用了,邱先生这就走。”她答得干脆,并不看他,只望着邱其振。

邱其振笑了笑,对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起身走出去,与门神一般的魏大雷擦身而过。

随清坐在办公桌边没动,仅凭想象,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又会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一路目送着他出去。

片刻之后,楼下又传来引擎声,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便看见邱其振的车正倒出车位,朝外面驶去。惶恐迟迟才来,直到这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回是真的把自己唯一的金主给得罪了。以邱其振的脾气,恐怕连反悔跪舔的机会也不会有,如今能做的只有拜拜菩萨祈祷他公私分明,至于结果,显然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回想方才两人之间的对话,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并不看好她的才华和能力,要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那点交情,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照顾她的生意,而她已经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情”。从今往后,她这BLU合伙人的位子怕是要坐得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个,就是老邱?”身后突然有人发问。

随清一惊,回头见是魏大雷,离得她很近,也正探头看着窗外,目光尾随邱其振的车拐出车道消失在夜色里。

“你怎么还不走?”随清心烦气躁,一句“实习生跟着加什么班?”已经到了嘴边,但又觉得太冲,没有说出来。她这个人,一向谁都不得罪。可刚才又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搞不懂。

这魏大雷倒也无知无觉,看着她笑道:“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随清根本没有心思跟他闲扯,转身离开窗边,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那你现在可以下班了。”说完便将电脑塞进包里,披上外套,匆匆走了。

从事务所出来,她驾车过江,回到新区。途经Q中心,正好遇到红灯,她停下车等待。前方缓慢地数秒,她隔着车窗玻璃对着不远处硕大无极的建筑看了许久,直到后面有车子按喇叭,才发现信号灯早已经翻绿。她松了刹车,左转,停进对面服务公寓楼下的地库。

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一天相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Q中心落成,她其实已经没有理由再住在此地。曾晨留在BLU的项目也都全部结束,她甚至没有资格再留在那里工作。

明天。

她一次次地想,但却没有一次能够想出一个结果。就像是一本书戛然而止,主角已死,后面的情节无论怎么编下去,都像是狗尾续貂。就像一个电子游戏,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退出,剩下的只有无数NPC,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虚幻世界里,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是夜,仍旧是一粒氯硝西泮送她入梦。

梦境中,是漫天瓢泼的大雨,就如曾晨离开的那天一样。

时隔一年,她只能借着这个梦,又一次回到他们共同的家中。家具、书籍、两人的衣物与日用品,一切的一切都在原处,而她还是像那一夜一样等着他回来。

十点钟,他乘坐的航班落地,照例给她发了条信息,是报平安,也是为了告诉她,自己还要去事务所一次,叫她先睡,不必等他。她回复说好,如往常一般淋浴,上床看了一会儿书。熄灯入睡时,他还未到家,她没有催促,因为这在他是常有的事。他极其努力,加班到半夜突然去现场都曾有过,工作的时候也不喜欢别人打扰。

直至凌晨,她忽然醒来,发现身边仍旧没有人。曾晨还未到家,窗外是不歇的雨声。她开始有些担心,给他打电话,铃声一直响着,却无人应答。她当真怕起来,开车出去找他。

夜幕与雨幕一样铺天盖地,她将雨刮器开到最快频率,仍旧只是勉强才能看清前路。赶到事务所,那里没有人。她愈加害怕,又将车开进雨中,手机搁在仪表板上,反复拨着他的号码,始终没有人接听。

现实里,那一夜的寻找并无结果。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接到交警的电话。

但在这个梦中,她却找到他了,那是因为后来她知道了他去了哪里。

接下去便都是想象了。即使是做梦,随清还是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似乎另有一个置身事外的自己,正看着梦境里茫然无知的她四处奔走,而这梦中的一切对于那个无知的她却又是那样的身临其境。

她寻着那条路开过去,看到他的车泊在一段高架路下面,好好的,全须全尾,只是没有亮着车灯,黑洞洞的,一片沉寂。

她停了车,冒着雨走过去,雨水倾泻在她身上,迷蒙了她的眼睛。车窗起了雾气,她只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她伸出手拍打玻璃,车里的人似乎才刚醒来,隔窗望着她,而后打开车门。

是曾晨,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

她一把抱住他,泪水滂沱。

“怎么了你?”曾晨亦拥着她抚慰。

“我以为你死了。”她埋头在他怀中,深到嵌入他的身体。

他却是笑了,说:“我只是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再开车。”

“我以为你死了。”她重复,紧紧抱着他。

“我怎么会离开你?”他还是笑着回答,好像她说了多么荒唐的傻话。

大雨不停,他带她回车上,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吻她,发线,额头,嘴唇,就像是在重复他们曾有过的每一个吻。体温,心跳,肌肤的厮磨,她知道此刻置身事外的她与茫然无知的她已合二为一,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就是不愿意醒过来,不愿离开那辆车,只想永远都这样下去。

从梦中醒来,正是凌晨三点钟,她落了泪,也湿了身体,望着床边的月影想,这一定是世上最丧的春梦了。

7. 行业梗

这一醒,便再难入睡了。随清索性起来,坐在床边工作到天亮。

早晨七点不到,她洗了把脸出门,直觉比没睡过还要困倦,上了车便在后视镜里看见一张面色灰败的脸,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她一面开车,一面自嘲:这么丑,邱其振怎么就看上你了?每日对着这样一张面孔,根本没有消愁解乏的作用,不是平白给自己找堵么?实在想不通此人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连带着她也平添了烦恼。

到达事务所,时间尚早,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只有清洁工正在吸尘。随清在自己办公室门前停了停,看了一眼魏大雷的位子,一时意气,放下包便去了茶水间,报复性地给自己煮了一大杯美式。

拿起杯子,咖啡因的气味随着热气弥散,提神醒胃,勾起她的瘾来。可才到嘴边,却又放下了。她想,那民工算什么角色?值得她做这种暗搓搓的事情?

于是又记起精神卫生中心屈医生的话,如医嘱示范的那样自我鼓励:深呼吸,排除有害情绪,好好工作,积极生活。

好假,她腹诽。

每次这样做,她都觉得好笑。周遭的一切分明只是一场玩笑,什么积极生活?好好工作?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永远都是那个独自去认尸的人,是葬礼上那具漠无表情的空壳,永远不可能走出去。游戏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已经结束,而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呢?

姐就是这么丧,她拿着马克杯,站在水槽前面默默自语。

虽然自觉无用,但她最后还是倒掉了咖啡,打开冰箱拿了一盒牛奶,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日,她几乎没有出来过。直到晚上,吴惟来找她吃饭。

她手上的事还没完,叫吴惟等了一会儿。待她从里面打开办公室的门,吴惟正靠在佳乐的桌边聊天。倒是魏大雷又不在位子上,也不知道被佳乐支到哪儿去了。因为吴惟也在,她怕又被揶揄,不方便细问,关了门就要走。

但佳乐这一天却是格外地有眼色,也不忙着下班,看见随清瞄了一眼那张空桌, 便道:“随工,刚接到洗衣店的电话,说是您有一件衣服送洗一直忘记去取,我就让Daryl过去了。”

随清不记得送洗过什么衣服,她一向不会把这些私人琐事交给所里的小朋友做。但佳乐派个这样的活儿把魏大雷支出去,却是她喜闻乐见的事情。实习生跑腿,天经地义,她这样开解自己,于是只应了声,什么都没说。

吴惟听见,却抬眼看她,神情微妙。随清自然猜到其中的意思,不愿多事,拉了她就走。

从事务所出来,两人走路去附近一处购物中心,打算找个地方吃饭。

一路上,随清以为吴惟肯定会提起魏大雷,又想出些荤笑话来拿她消遣,却没想到此人开口便问:“昨天,老邱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问,有些意外。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什么意思?”随清这方面的神经一向很麻木。

吴惟最清楚她的德性,轻嗤一声道:“你们所里都传遍了,也就只有你还不知道。”

“传些什么?”随清问,自然想起昨晚那碗面来。她这人对八卦本就不敏感,如果她是旁观者,昨天晚上的事不过就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吃了点东西,说了几句话,根本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可能。但她也知道事情搁在别人眼前,恐怕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她等着听下文,吴惟却突然不说了。此时,两人已经进了购物中心,搭电梯到了四楼。那一层几乎都是餐馆,正是晚餐时段,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此地离事务所很近,随清抬头望向吴惟目光所指的方向,便看见所里的几个同事正结伴朝她们走来。几个人远远看见她,笑着点头对她打招呼,她亦回以微笑,两下里擦肩而过,也就这么走远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中似乎有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侧身与同伴说了些什么。

吴惟脸上是了然的表情,却一直等到两人进了一家粤菜馆,找位子坐定,泡了茶,点了菜,服务员退下去,才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开口啦?”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邱。

随清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自己在邱其振那里已经把话说绝,这件事也就算是结束了,对吴惟更没必要隐瞒,便干脆点头认下了。

“你没答应?”吴惟又道,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成分。

随清又点头,不言不语,等着被教育。

出于她意料之外,吴惟并不劝说,甚至连细节也不追问,只是感叹:“这老牌豪门的太子爷也不是好做的,听说二房那个邱其恺现在颇得圣宠。”

“怎么了?”随清也就这么一问,那些豪门八卦她无甚兴趣,也从来都搞不清楚,只隐约知道邱家这一辈上好几个男孙,却是邱其振最成器。

“能生儿子呗,”吴惟回答,“合适的时间结婚生子,现在连儿带女都生四个了吧。老邱一把年纪,婚都没结,想要赶上可是得抓紧了。”

所以才来找的她?这对象可选得不太好。

随清失笑,对吴惟道:“你想多了,他昨晚明确跟我说过,不考虑结婚,也不会让我见他家里人。”

等这句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套了口供。不禁佩服吴律师话术了得,随随便便就能把她这样的工科女绕着圈地耍。

可吴惟脸上却并无得色,反到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恰好服务员过来上菜,两人的对话冷了场。

一直等到服务员走开,吴惟才又开口:“老邱这种人,想法恐怕跟平常男人不同,可能他是真的不考虑结婚。如果你介意的只是这个部分,不如先跟他相处着试试看。说白了,结婚这种事,纯粹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他又不缺女人,何必找我?”随清只是笑,拿起筷子吃菜。

吴惟在旁灌她鸡汤:“相比美好的肉体,人家也许更想要有趣的灵魂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肉体怎么不美好了?”随清索性插科打诨,只想赶紧把这事翻过篇去。尽管消化了一夜,她还是难以相信昨晚的那场对话当真发生过,邱其振说要照顾她,要她离开BLU,并且承诺资助她开一家她自己的事务所?

这一想,竟是轻笑了出来。

“不错嘛,还有心思笑。”吴惟揶揄。

“想到个搞笑的。”随清还是笑。

“那说给我听听啊。”吴惟冷嘲,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行业梗,说了你也不明白。”随清一句话糊弄过去,继续闷头吃菜。

这笑话又是牵着往事的,她不敢细说。

那时,她与曾晨才刚认识不久,在他手下做实习生。BLU远没有现在的规模,但每个项目都是从方案到施工一路都做。曾晨甚至连驻场建筑师都不用,只要开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工地上去,对材料、节点以及工艺精度的要求都很高。她还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说过,只做方案的人不能够被称为“建筑师”。而同样的意思到了事务所里最早的那一批小伙伴口中,还要更加赤裸裸,他们管那些只做方案不顾后面工程死活的建筑师叫“方案婊”。世事讽刺,昨晚邱其振的提议,就是要她做一个“方案婊”。

至此,她突然想通了,让她气愤的其实是老邱看死了她凭自己在这行混不下去。相较之下,要收她做情人并不算多大的事。她三十好几,一身破碎,他肯要她,已是高看她了。

“那你想过自己在BLU的处境吗?” 吴惟顿了顿才又开口。

随清停了停筷子,她不是没有想过。

吴惟看着她,大概是考虑到她傻,接下去的几句话说得格外通俗易懂:“只要有纵联捧场,你就是带资进组,妥妥的常驻star。这下得罪了老邱,可就成了那种动不动被编剧写死的部头约演员了啊。”

随清垂目,继续吃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盘子,半天都没意识到吃的是什么。吴惟的想法其实跟她差不多,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但光知道要紧又有什么用呢?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往哪个山头靠,还能活几集。过去这几年里,纵联一直有项目签给BLU设计,而且都不是小项目。这也是为什么在曾晨走了之后,所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没了邱其振的支持,BLU是否还能拿到纵联那些工程的设计权?如果不能,早川和万老师还会给她多少时间?全都是未知数。

昨晚的回答像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等于是自决退路。话甩出去的时候,心里倒是爽快得很,但结果也很严重。不过,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多半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吴惟见她神色郑重,又凑过来问:“我说你跟老邱,就真的没有尝试一下的可能?”

“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尝试?”随清做出一脸认真的表情,“网眼袜,丁字裤,去他公司找他,你说好不好?”

衬衫,球鞋,牛仔裤,背个环保袋,这才是她一贯的造型。吴惟冷哼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嫌弃,毫不掩饰。随清看着,也跟着笑起来。

她不是被宠大的,这也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她忽然又这样想。至少此刻,她是积极向上的好汉一条。至少,在这一刻。

8. Hey ho, let's go!

吃过饭,吴惟说要去逛街,随清还得回去加班,两人在购物中心门口道别。

回事务所的路上,随清的手机在包里响过一阵。她后知后觉,等到拿出来看,对方已经挂断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以为打错,也就没理会。

那天是个小节日,回到所里,外面开放办公区的工位已经空了一多半,只有一个赶进度的组还在奋战。佳乐自然早就走了,就连魏大雷的桌子也是空着的。

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随清想起他说过的话,不屑一笑,开门走进办公室,伸手开了顶灯。灯光撒下,而后,她便看见了门边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防尘袋。

不必打开,她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曾晨的衣服。他的生活忙碌而简洁,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西装和衬衣都在同一家店里定做,所有的防尘袋都是这个样子。

随清定在原地,浑然不觉肩上的包滑了下去。

“老板……”身后有人敲门。

她没回头,蹲下身把包捡起来。

“……衣服拿回来了,店里人说已经放了一年多,他们盘点的时候才发现,我看是件男式西装外套,也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想打电话跟您确认,您没接听……”那人还在解释。

“没错,你出去吧。” 随清打断他,极力控制着声音。

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魏大雷,背着身关上门,将他拦在外面,而后又在门边站了许久,始终看着衣架上那只防尘袋。

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偏偏就出现这里。

一年前,曾晨去世,她从他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就不再拥有任何一件他私人的东西。这既是曾家亲属的意愿,也是因为她没有争取。

曾晨的父母已经去逝,较近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叫曾颖。曾颖常年在美国生活,与曾晨似乎也不太亲近。车祸之前,随清从没有见过她,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警察局。随清只是曾晨的女朋友,俗话说来便是无名无份,那些需要签字画押的事情她根本无权处理。曾颖得到消息,从洛杉矶飞回来,已是车祸发生数日之后,初见随清,便十分敌意。

一开始,随清只当这份敌意也是悲伤的副产品。不仅曾颖,她自己也正处在类似的阶段里。那时,她与曾晨在一起已经将近八年,两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在那样一个雨夜,死于一场近乎荒唐的单车事故?出事地点甚至不是他从机场去事务所,或者离开事务所回家的必经之路。她也曾无数次地想,陷进死循环里出不来。但尽管怨天怨地也没有用,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谜题。

直到后来,随清不得不承认,曾颖对她的敌意并没有那么单纯。她又猜想,其中是不是多少会有些利益关系。她住着曾晨的房子,在事务所的份额完全来自于曾晨的赠与。她所得多一些,曾颖那边就会少一点。如果是那样,她全都放弃也可以。

再后来,警方调查直至结案,她们不可避免地遇到过许多次。每一次,随清都看见丁艾同曾颖在一起。丁艾与曾家姐弟是旧相识,从小在住在同一幢大学职工楼里,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与曾晨也时有来往。对随清而言,此人只是曾晨的一个女性朋友,所在的行业又恰好相关,两人互有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记得丁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也许是车祸之后,也许已经有一段时间,而她并没注意。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丁艾的异样,也正是因为丁艾对曾颖说了什么,才使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她有着这样的敌意。

所幸,丁艾没有让她好奇太久。就在大殓的那一天,在殡仪馆等候骨灰的走廊里,丁艾说出了谜底,曾晨出事前给她打过电话,他是在去她家的路上。

其实,那个破口痛骂的人应该是随清。但在现实里,却是丁艾破口痛骂了她。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她记得丁艾这样质问,“你根本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你跟他比起来一文不值,死掉的人应该是你!”

而随清只是背身离去,他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要去丁艾那里?她甚至不敢追究更深的原因。她就是这样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地想。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配。

葬礼之后,她本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到他们同居的房子里,可以带走她自己的物品,以及一件属于曾晨的东西作为纪念。这样苛刻的条件,已是邱其振出面调解之后的结果。而她,浪费了友方所有的努力,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再也没有回到那套房子里去过。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丁艾对她坦白的目的。如果是的话,也无所谓,她并不想跟丁艾赌气。曾晨已经走了,她们之间,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清不确定自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并不太久,因为当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魏大雷还在门外的位子上等着。

“下班了。”她对他说,没等他反应就转身朝外走,单手提着那只衣袋穿过办公区。袋子挺长,她举到耳际,藏身在后面,直到搭上升降机去底楼车库,才颓然放下来。

坐进车里,她把防尘袋挂在副驾位子上,就好像一个无有体积的人形躺在身边。她侧头看了一会儿,伸手将拉链拉开几寸,缝隙间露出一方衣料。虽然车库里光线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藏蓝色的那件。

不记得有多少次,她拥抱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曾晨,多少次埋头在他怀中。而如今,这件衣服上只剩下洗衣店特有的化学品的味道。

她看得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窗。

她被那几声轻叩惊醒,抬头朝窗外看,茫然了一秒才认出是魏大雷。她避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按下开窗键,按了两次,才意识到车子还未发动,于是打开车门,问他什么事。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接过来,又是隔了一秒才认出是她的手机,应该是刚才忘在办公室里了。

“谢谢,明天见。”她对他说,甚至还带上了一个微笑,说话的时候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他上班穿的衬衫已经脱掉,此刻是一件碳色T恤,上面印着字,Hey ho,let’s go!

至于他答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是关上车门,驾车离开。

回想方才,一路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自信始终神色如常,直至周围没有其他人的目光,方才卸下脸上的表情。唯一的例外就是魏大雷,大概被他看到她红着眼睛。

吓坏了小朋友,随清自嘲地想,驶出车库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的看到一个人影,仍旧站在原地,越变越小。

“Hey ho,let’s go!”她在口中默念他衣服上印的字,踩下油门,撞进夜色里。

那段时间,随清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直到一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不胜任工作的佐证。

那时,纵联又有两个新项目公布,而BLU甚至连初步接洽和答疑说明会都没收到邀请。

G南登山基地的项目也已经截标,中标人却久久未能确定。随清收到通知,评标之后,还剩下三个候选人,她的方案排在最尾。业主希望看到更加细化的设计,再做决定。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随清不禁苦笑。还真是让邱其振说着了,这个她以为很有想法的业主,果真如老邱所说并不那么靠谱。虽然此时的做法已经有违招标流程,但摆在她眼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可以接受,继续努力。也可以放弃,拿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就此结束。

还未做出决定,万老师已经来找她,约她一同午餐。那天中午,早川也在席上,他们还未开口,她已经猜到大概的意思。

都是多年的旧相识,话说得也挺客气。万老师只提她身体不好,工作上难免有些疏漏。

这些随清都认下了,G南的项目的确是她一意孤行,从前期实地堪踏调研,再到方案与扩初,投入一个组的人力物力,结果却是这样。

本以为只是敲打,但说到最后,万老师竟提起去年的业绩评估来。那一次,因为曾晨的葬礼,随清没能及时提交几个项目中各级建筑师的评估结果,耽误了整个所的年终评定。但这是早已经达成谅解的事情,她一时不懂为什么现在又被提起。

片刻,答案便已摆在面前——他们希望她退伙。

关于退伙,事务所有章程可循,少数服从多数。只要其他合伙人统一了意见,的确可以这样做。当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提出来,但如果她不肯走,他们也已经有足够的事实依据证明她不能胜任合伙人的工作,比如那次评估,比如她每两周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再比如这一年以来除了为曾晨留下的项目善后,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而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一点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改变。

“小随啊,”万老师语重心长,“说到底我们还是个小所,最好呢,是由你这方面主动提出来,事情也会好办一点。”

“Don’t take it personally.”早川在旁边端正地坐着,附和点头。

随清默默听着,脑子里慢慢转过弯来。他们最在意的,其实还是纵联的那两个项目。邱其振那边,她已经无能为力,甚至可能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BLU连入场角逐的机会都没有。

老邱又对一回,他早就劝过她退出,她偏偏不信。那个时候,她还满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BLU,完全不曾想到仅仅一个月,便会失了江山。而她却又不得不服,所有人都已经给了她一年的时间,他们没有理由容忍她更久。

沉默长到不能再长,随清终于开口:“好,我退出。”

9. Still more efforts

退伙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也许这种事本不应该用“顺利”两个字来形容,但真的进行起来的确什么障碍都没有,很快就到了随清应该离开的时候。

她意外于自己的冷静,事已至此,倒也是不用再纠结了。她甚至都没跟吴惟提过,就怕吴惟常年在地产圈子里混迹,夹在中间难做。所幸,她升上合伙人不过一年多,股金加上盈利,清算起来十分简单,万老与早川也没有欺负她的意思,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最后一次与G南项目组开会,在座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开会的必要,而随清又要在会上说些什么。大约只有魏大雷是个后知后觉的例外,还像从前一样带了电脑和方案草稿过来。

等众人坐定,随清对大家笑了笑,开口道:“都知道我要走了吧?”

佳乐和另两个人都点头,客客气气地。魏大雷却是有些意外,将才刚打开的电脑又合上了,看着随清,像是有话要说。随清也看了他一眼,他好像领会了她的意思,安静坐着没开口。她见他这样听话,倒也有点过意不去,心想到底是实习生,怕是连眼下的状况都搞不清楚。不过,也好在只是实习生,转到别的组做几个月,一样可以拿一封像样的推荐信,并不会影响什么。而且,只等过了这一天,她跟他就不用再见面,两人之间曾经的那一点尴尬也可以往事随风了。

“至于G南这个项目,”随清继续说下去,“我跟早川桑和万老师讲好了,我会带走继续做下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跟我一起做,我可以保证跟这里同样的薪水待遇。”

听她这么说,两个初级建筑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佳乐也没出声,来回翻着笔记本上那几页纸。面对他们这样的反应,随清一点都不意外,她说出这番话本来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而已。BLU算是业内有名的事务所,能进来工作对每一个初级建筑师来说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就算不能在这里升到比较高的位子,哪怕刷几年经验也是好的,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项目跟她离开呢?

形式走完,随清笑道:“行,那就这样了,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听她这么说,佳乐如蒙大赦,赶紧问:“你们想吃什么?我这就去订位子,给随工送送行。”

其余几位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人说:“老板,我跟您走。”

讲话的是魏大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