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又说出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建筑之树。按照建筑树的分类,东方建筑只是历史上出现的旁枝,而西方才是正宗,是现代建筑发展的基础。但事实上,这观点本身也许就只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当一种新的思潮产生,就可能完全被推翻。

记者不时点头,打字记录。随清却知道自己只是毫无逻辑地掉书袋而已,这些都是大学里上建筑史的时候听来的,与曾晨没有关系,更算不上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上,有人轻叩。

她抬头,见是曾晨对她做着一个手势:去我办公室。

给我十分钟。她不假思索,亦回以一个手势。

“建筑为什么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为什么非得留下些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生来就是为了腐朽?”她继续对记者说。

片刻,才觉得不对,她心中狂跳,抬头再看,隔断外有人往来工作,但似乎并没有谁停下来敲过门。但方才的所见却又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晰,她甚至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挂在楼上公寓衣柜里的藏蓝色西装。

长桌边,她遇到魏大雷的目光,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凄惶,他起身就要过来,直到她摇头,勉强挂上笑脸,方才作罢,坐下来继续工作。

而视频那边,记者正不解地问:“随工,您刚才是说建筑生来就是为了腐朽?”

结束采访,该圆的都圆过去了,随清又独自在办公室内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宣布了那个好消息。接下去的事与她想像的差不多,欢呼,祝贺,晚上请客。

她强令自己跟着大家闹了一会儿,该笑的时候笑,该讲话的时候讲话,等笑完了讲完了,回办公室里去,才能在屏幕后面卸下那一副面具。可她刚坐下开了电脑,魏大雷就跟着了进来。

“在干吗?”他凑过来问,一身的兴高采烈。

“没什么。”随清回答,合上电脑,看了一眼外面。

他会意,也没太过分,只站在那儿笑着,对她说:“Can you imagine? We will build it from nothing!”

她抬头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后还是选择笑对着他道:“我当然可以想象,这本来就是我们想出来的嘛。”

这一声“我们”,听得他笑意愈浓,但那笑却叫她心头剧痛。

仅剩的时间,更不应该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这句话,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随清带着所有人去吃饭,开了几瓶好酒,聊天笑闹一直到十点多。结账的时候,又有人提议去酒吧,随清自然说好,魏大雷却抗议说这一阵加班太多,累都累死了,早点散了回去睡觉吧。这说法倒也有人拥护,于是乎出了餐馆,大家还是散了。

等到说完再见,其他人走远,这人才又转头回来,对随清说:“总算结束了。”

“什么叫总算?”随清笑问。

“总算轮到我了呀。”他展臂抱住她。

虽说是在大街上,随清还是由他抱着,甚至也伸手出来环着他的腰。她贴着他,怀中是满满的坚实的一抱,那感觉甚好。不想这人竟是得寸进尺,又低下头来吻她。夜已渐深,但闹市的商业街依旧人流不少,他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周围多少有些闲来无事的目光。

“你适可而止啊。”她埋头在他胸前躲着他。

他却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凑在她耳边道:“那换个地方吧。”

随清想了想,建议:“去Q中心?”

他听了就笑,一脸的了然。

那表情,又叫她心头隐痛。

开车的时候,她细细地体味这痛,才发现并不是从心里来的,甚至也无关肺腑,而是生于最末一根肋骨,却又莫名牵扯着全副的心神。说来也是怪了,只是从暮春到初秋,区区几个月而已,回想起来却像是过了许久。她又一次觉得,Q中心楼顶那场邂逅之前发生的事,久远得有如前一世,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人生。

作者又来说闲话了:之前在讨论里提到过,这是一个关于抑郁症和bipolar的故事,不会出现任何穿越、转世、死而复生的情节,所有非自然现象只是幻觉(hallucination)。

32.分手

已经是深夜了,从旧城去江对岸新区,先走高架,再入隧道,一路坦途。

随清把车开到Q中心,停进地下车库,然后带着魏大雷搭专用电梯直上高区的酒店。她在前厅要了一间套房,特地问是不是朝西。

接待员微笑回答:“对,在商场区这一侧的,看江景。”

她点头,表示满意。

房间在六十多层,从窗口看出去的确就是她意想之中的风景——由远而近,自上而下,是被不夜的城市映成紫色的天空,尘霾中由灯光勾勒出来的天际线,江水沉静地涌动,以及Q中心商场区楼顶的那道飞檐。

虽然价格辣手,但她不介意奢侈这一次。泡沫,她又想。她只是需要一个泡沫,只属于此时此刻,只属于她自己。只要栖身其中,就可以暂时忘记其他。什么远的,近的,真的,假的,仅在这一夜,她一概不去追究。

他们关了灯,就在落地窗前,褪尽衣衫,彼此覆盖,交叠。两人身体的轮廓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冷调的微光,竟有种Cyberpunk的意味。

随清忽然觉得,她既是亲历者,又像旁观者。她分明看到自己的手抵着密实的玻璃,又恍如沐于Q中心楼顶的夜风之中。眼前是移轴镜头里的画面,建筑,道路,所有的细节都有,透视却错得荒谬,以至于一切看起来都好似沙盘里的微缩模型。还有其间五颜六色的小汽车与小人偶,蜡做的,正在以每秒十八格的速度稚拙地移动着。

而后,又是飞往G南的飞机滑过跑道的震颤。数千公里之外,一百年前的松苗正穿透一百年层叠的腐叶为自己造起一片一百年后的松林,一百年间一场又一场冲刷过山林与公路的骤雨,凝结在它们身后的时间里面。所有的这些既不像回忆,也不是幻想,如沸水灌顶,极致痛楚,又畅快淋漓。

更多抽象的概念像一个又一个巨大斑斓的结,不断地为她涌现,翻滚,变幻。内变成了外,外又变成了内。在堆积的同时,抽丝剥茧。缓缓靠近,又急速地远离。短暂得好似一瞬,又平和得近乎永恒。只有她可以看到一切。

这一夜,她是那个混身发光的随清,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哪怕只是一念之间。直到她听到耳边的钟磬,许久才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也是那一刻,她又看到另一个她正在袖手旁观,贤者一般,早已经洞悉了天机。她周身的光,她脸上的笑,她身体里的爱以及欲望,其实都只是妄念而已。

钟磬声慢下去,渐轻,渐远。她闭上眼睛,色彩消失,只余一片虚无的黑暗,像是电影开场前短暂的寂静。

不知道几点钟,她醒了,身边有人抱着她,正在沉睡。她背身过去,离开那个怀抱,对着落地窗的方向,静静躺着。窗帘已经拉起来,除了缝隙间的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只要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边,伸手拨开一侧,便可以看到商场区的楼顶。此刻,那道翘曲飞檐正沉在夜色之中,外立面的泛光灯照不到最高处。但她可以等待,一直等到下面的探照灯转到那个角度,那里便会映出一个极其细小却足够清晰的剪影。有个人坐在那上面,正笃定地等待的。她早就料到,甚至已经习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大惊小怪的反应了。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爬起来,在床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脑搁在膝上,继续漫无目的的搜索。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却还是不知道应该用哪个关键词。如果键入“幻视”,出来的结果都是漫画角色。键入“幻视”+空格+“焦虑症”,又会有无数答案告诉她,只要出现幻觉,那就已经不仅仅是焦虑的问题,而应该考虑精神分裂。

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她只会觉得讽刺。她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甚至曾经玩笑似地想过,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高喊着“我没病”在精卫中心一路奔逃。如今一语成谶,梦想成真,但她却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被光亮扰了好梦,在迷蒙中问:“几点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还是半夜。”她笑答。

“那回来睡啊。”他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

她于是合上电脑,又回到床上躺下,在黑暗里对着他。他半梦半醒,没睁眼,凑过来贴着她,轻啄她的嘴唇。她静静落泪,还是回应着他,越吻越深。

“怎么了?”他似是尝到泪水的味道,伸手来摸她的脸。

“没怎么,”她躲开他的手,轻轻笑了,蒙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催眠,“是你在做梦。”

他也跟着笑起来,回答:“大概是吧。”

睫毛轻扫过她的手心。那一刻,她又沦陷。所幸,只是短短的一瞬。

早晨,魏大雷还在淋浴,随清已梳洗整肃,打电话叫了早餐上来。服务员进房间,展开一张折叠餐桌,铺上白色桌布,摆好两份餐具。她坐在桌边等着,只喝了几口红茶。他很快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在她对面坐下,吃得风卷残云。她静静看着他吃,知道他是赶着上班的意思。

待他吃完,起身要走,她却还坐在那里不动。

“八点半了啊。”他催她,拿上她的包就要往外走。

“Daryl……”她叫住他。

他回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已是一怔,竟像是顿悟。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上班了。”她对他道。

“你什么意思?”他站定,看着她问。

随清对他笑了笑,想缓和下气氛,却发现全是徒劳,最后还是决定平铺直述:“你一月份就要入学,现在还剩下几个月,不如休息一下,余下的时间在中国旅游也好,回去做些准备也好……”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他打断她,“我可以申请gap year,或者根本放弃这个学位……”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没让他说下去,看着他,问得万分平静。

他亦看着她反问:“你问我为什么?”

她懂他的意思,顺着他说下去:“那好,我告诉你,都结束了,你现在没有那样做的理由了。”

他又怔了怔,微微低了下头,避开她目光。这个动作让随清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从一句话可以听到全部的因果,一个问题还没问出来,一万个答案已经有了。她根本不了解他,就像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曾晨一样。也许,只是也许,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了解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她并不是最糟糕的那一个。而且,时至今日,也已经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

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又很讲道理,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轻易退缩的敏感的人:“不管有没有理由,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件事你没有单方面决定的权利,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的理由。”

他等在那里,看着随清。

随清不语,她知道真话在此处不管用,但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最后只能复述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现在分开是最恰当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意义,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我不需要。”他简短回答,轻笑了声,像是听出了这番话里的虚伪,然后径直走出去开了门。

“Daryl!”她喊他的名字。

但他没有回头,房门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

随清在原处坐了许久,直到退房的时候,才意识到魏大雷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所幸手机和车钥匙还在,她结了账离开酒店,坐到车里打电话给他,却是关机状态。等她回到事务所,已过了上班时间,其他人都在,只缺他一个。也是,她跟他说过,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了。

其余倒也算了,只是她的电脑,她茫然地看着他那张空桌想。

有人见她站在那里,便道:“Daryl刚刚打过电话回来,说是改签了机票,今天上午就飞去G南了,他没跟您说过?”

随清闻言“唔”了一声,回答:“是我忘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颓然地想,早晨的那一番对话大约又是白费了。就像从前她劝他不要费事去换驾照,他根本不听,这次她要他走,结果大约也是一样。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烦乱,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魏大雷,只有四个字;我的电脑。

直到中午才收到回复,也是简单的几个字:在我住的地方,Gina有钥匙,你自己去取。

想来此人是已经到了G市,飞机落地才刚开的电话。

随清答说好的,很快又有回复:钥匙不要还给Gina,我的那把没带出来,等回来再找你拿。

随清看过简直想要骂人,直觉此人有如一阵乱头风,做事全无章法。简单分个手,竟然还叫他分出个续集来了。但下午她还有会,电脑是万不能少的,只能照他说的去拿回来。

33.Typically Daryl

随清给魏晋发了条信息,约了中午过去拿钥匙。

出发之前,她已经在办公室里忙了一整个上午。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最后一次。那种感觉,她自己都想笑,跟交代遗言似的。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或许那些幻觉,以及那种思绪湍急涌现的状态下一秒又会出现,而且这一次就不再结束了。

至少,她希望能够撑到魏大雷离开之后。这种事,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自从昨天看到曾晨,她就常常记起精卫中心候诊室里那些凄惶的面孔。也许,她很快也会变成那样。相爱一场,哪怕没有结果,总归还是想给自己留些脸面的。

但这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悖论。正常人都觉得,凡事总可以靠意志力拼一拼。但如果毛病出在脑子里,还能不能信任这个有病的大脑会在恰当的时候提供足够的意志力呢?这问题非常哲学,颇有禅机,同时又不严谨。

车子开到新里门口,随清找了个地方停下,下了车走进弄堂。

夏末的正午,阳光白热而宁静,她走着走着,就记起上一次到这里来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妙语连珠众星拱月的自己,大雷望着她的炙灼的眼神,以及后来他在黑暗中对她说的那一句“随清,我爱你”。

她还是很喜欢那句话的,虽然她不曾回应,也不可能回应。而且,此刻的她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说“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真的是她。那个义无反顾地拒绝了邱其振,离开BLU,又开起“清营造”的人,那个一心一意登上山巅,做出一百二十分无以取代的方案的人,那个飞去香港探监,开始一场全国巡回路演,在无数镜头前舌灿莲花的人,其实都不是她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走到院子外面,随清伸手揿电铃。很老式的那种,一按下去便会发出穿越时光的声音,就好像名士公寓镶嵌金色金属线条的大理石地面,电梯上的黄铜指针,楼梯扶手放射形的铸铁花纹,外立面修长的爱奥尼柱,以及柱头精巧柔和的涡圈……

从一跳到二,二再到四,四变作十六,涡圈开始翻滚。想得太多太快,随清及时制止了自己。

院门开了,门后面是魏晋。Tatum不在,家里只她一个人。她对随清笑了笑,打过招呼,又反身进去拿钥匙。

客堂间的门敞开着,随清站在院子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地上摊开的行李箱,整齐码放着各色衣服、书籍,杂物。假期眼看就要结束,魏晋已经在装箱子,准备回国了。

随清心里不禁又一次感叹,别的外国孩子都知道此地只是旅行,是体验,是奇遇。这一点所有人都懂,好像只有他魏大雷是个奇葩的例外。她并不那么自负,认为都是因为她。若是究其根本,世上凡事都有原因,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已经与她无关了。

于是,她又给自己画下另一条线——等到他从G南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想通,那她也只能把实情告诉他了。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其次。他这个年纪,再年轻总归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其中的利害。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或者一腔义气,就可以接下的重担。他们之间相处不过几个月,他实在犯不着非跟她这么一个病人纠缠在一起,既浪费时间,也伤感情。

魏晋拿了钥匙给她,随清谢过想走。魏晋却叫住她,说:“我正好要出去,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到地铁站?跟Daryl住的地方一个方向。”

随清看见她手里的双拐,自然只能点头。

等到两人出了弄堂,坐到车上,魏晋又道:“先去他那里吧,这样顺路。”

随清说好,发动了引擎,隐隐觉得魏晋是有话要跟她讲。那次聚会之后,她们就互加了微信,也许这话老早就想说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出来。

车子一路开到大雷租住的小区,一座旧城里插蜡烛一般突兀的高层楼,车上两人之间的对话仍旧只是泛泛的寒暄,大都关于前一阵魏晋和Tatum的西北背包游。

随清驶进小区停了车,一个人下去,搭电梯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包放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她走过去拿起来就准备要走,手搭在门锁上,却又不禁回头驻足四顾。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不是在外面出差,就是去她那里过夜。他租下这里之后,她根本没有来过,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看一看。

眼前只是一室一厅,卧室的门没关,一切一目了然,一望便是男人的居所,朴素,冷调,不是太整洁,也不算太凌乱。没有照片摆在外面,也没有正在读的书放在床头,好像只是回来睡个觉的地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在哪里?小时候什么样?又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她突然想,直至分手,她对他其实还是不甚了解,就如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一样。

从公寓出来,魏晋还坐在车里等着她。随清看了看手表,离下午的会议尚有一点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吧。”她开口。

魏晋倒也没跟她客气,道了谢,报上一所大学的名字。

车子重新驶上马路,两人还是泛泛聊着,有些微的尴尬。直至此刻,随清愈加肯定,魏晋有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于是主动提起大雷就要离开的事,似乎是想告诉魏晋,你那些话说不说都不要紧。

魏晋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突然对她道:“你确定他愿意走吗?”

随清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大学并不很远,此时车子已经驶进校门,她找了个方便下车的地方停下。是让魏晋自己决定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或者就此住口,都可以。

魏晋坐着没动,静了静才又开口:“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年纪没有任何看法,甚至也不介意你是他的老板,只是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随清点头笑了笑,她与曾晨的那一段,的确就像前情提要一般传得到处都是。

“第一次看到你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打算申请gap year,或者干脆不回去读书了。当时我就在想,这真的就是他会做的选择,”魏晋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就像我们家人从前说的,typically Daryl……”

随清木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发问,许久才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决定,对吗?”

“对,”魏晋点头,说得极其简略,但也足够清晰,“他十八岁上大学之前,曾经把一个流浪的女孩子带到家里来,告诉我们他决定结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恋爱,他们认识不过三个月,但他已经想好了今后的一切,住在哪里,今后如何生活。经济方面也算好了,他会放弃已经录取的私立大学,先出去工作一段时间,等境况好一些了再考虑读书的问题。”

“那后来呢?”随清问。

魏晋回答:“那个女孩突然走了,人家比他现实。之后这几年,他就没有真正跟人交往过。”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随清想笑一笑,轻轻松松地告诉魏晋,他们之间也已经结束了。

魏晋却又道:“你要是真的想结束,give him a clear cut,否则他出不来。”

说完这句话,魏晋就推开车门下去了。

那一刻,随清脑中反倒静下来,唯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没有人会是一本摊开的书,也没有一本书总共只有十几页。

等魏大雷从G南回来,已是三天之后了。

在过去的那三天当中,除去几次向她汇报G南的工作,他与她没有其他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工作之外,他们俩从未发生过什么,既没睡过一张床,更没分过手。

而她也只是抽出两个小时去了趟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一次去的医院只是普通的那一种,挂的也只是脑外科,她需要先排除一种可能。

医生看过她的病历,便说:“你之前有过脑震荡,可能还是脑外伤后综合症,是不是有头痛、头晕、疲乏无力这些症状,感觉工作能力下降?”

都不是,但她还是含糊点了头。这几天,她已无数次在网上搜索过脑外伤后综合症,对那些症状一清二楚。车祸之后,头晕曾经有过,很快就好了。疲乏和工作能力下降都没有,就她现在作息时间和工作状态,不疲惫反倒不正常。

医生于是道:“那先做检查吧。”

她又点头,不知该期待怎样的结果,是查出来有事比较好,还是没事比较好。

所幸,这悬念也没有保留太久,检查当天就做了,结果都是好的。

医生看过报告,又对她道:“你那次只是轻微伤,现在神经系统查下来也没有任何阳性体征,回去注意休息,劳逸结合,要是两周之后还没有改善再来医院吧。”

如果不是脑外伤后综合症,那又是什么?“幻视”两个字已在嘴边,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医生开始写病历,开了些类似安慰剂的补药,打发她走人。

离开医院时,她又在想,究竟哪个发生在先?是那场追尾事故?还是她看到曾晨的车在雨中撞向桥墩?

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丁艾的电话骚扰,Q中心楼顶的人影,年轻美好的情人……

也许,那天夜里,她只是孤独地站在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而后一个人离开BLU,开起了清营造,独自飞往G南,登上山巅,再回到名士公寓完成新的方案,以及那次汇报。

也许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生自于她的想象。只有他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人。

场景似乎突然跳转,随清发现自己在视频前恸哭。

视频那一边是吴惟正看着她,好像也红了眼眶,说:“你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你懂什么?”随清却忽然反问,“你也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一个好朋友,在家中受宠,漂亮,自信,伶牙俐齿,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确,吴惟可能就是第一个生自于她想象的人物,就在她那段极致灰暗的青春期。

“没错!我就是你想象出来的,”视频那边,吴惟气极反笑,“拜托你把我想得更好一点,瘦五斤,年轻十岁,但司考已经过了。那个考试,我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34.分手的续集

魏大雷来找随清拿钥匙的时候,随清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切。

那是夜里,在她的办公室,她放了其他人下班,只等着他。但当他进了事务所,朝她走来,随清看着他,便意识到他一定也想好了他的说法。

大雷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身上背着一个黑色旅行袋,看起来风尘仆仆,眉目间有些疲惫之色。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两人时常一起通宵达旦地加班工作,她见过他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叫她有点不舍得,却也更坚定了原本的想法。他们都没必要受这罪,只要分开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不用为了全然不相干的事情忧虑,她也不用自责。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份自责。

随清于是合上电脑,交叠双手,看着大雷推门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开口仍是汇报工作,一桩一件条理明晰,她静静听着,等着后话。

但等到正事说完,房间里便静下来,他还是把先手让给了她。

随清无所谓谁先谁后,反正结果都一样,直接问他:“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大雷点头,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又反过来问她,“你想先谈什么?”

随清不解,除了谈分手,还有什么?

不料面前这人却将问题一分为二:“是谈项目,还是谈我们俩?”

“项目怎么了?” 随清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刚才都已经说完了。

“中继站完全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出去。”他平铺直述,极力隐去语气中的情绪。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随清心道,所幸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考虑过。

“你放心,我会支付对价。数字可以委托律师去谈,直到我们双方都觉得合适为止。”她回答。

“要是我不想授权给你呢?”大雷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