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是男人,而魏大雷是女人,情况又会如何?一个三十几岁做上主创设计的男建筑师,和一个二十几岁大学毕业的女实习生,比起现实里他们的情况,旁观者也许会觉得更加理所应当。但她,或者说假设中做了男人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有个人实心实意地做着这一切,但她却不能回报以实心实意。是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

那曾晨对她呢?她突然想到,是否也有过负罪感?在他每一次对她隐瞒病情的时候,以及最后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对她可有过愧疚?

她无法回答。这是丁艾告诉她曾晨真正的死因之后,她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触及而已。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深想,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就好像那里竖着一堵墙,上下左右无尽延伸,突不破的墙。

电话中,吴惟还在继续讲话:“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你还要浪费时间琢磨这些,是认真的吗?”

“好吧……”随清听得笑起来。确实,也是没时间去想。

电话挂断,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一口冰饮,看起来悠然而惬意。但事实如何,心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时分,建造已然完成,周末的商场也达到了人流量的最高峰。现场开始有工作人员分发“无痕旅游”(No Trace Travel)手册,介绍NTT的七大准则,包括事前充分的计划与准备、在承受力范围内的地点行走宿营,恰当地处理垃圾,保持环境原有的风貌,减少用火对环境的冲击,尊重野生动植物,以及考虑其他使用者。

随清想起自己在香港海边的那座房子里说起NTT的时候,邱其振的反应。

他说:“这好像不是建筑师应该考虑的问题。”

而她回答:“路易斯康甚至造过一艘船,在水上展开舞台,演奏交响乐。”

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亦是曾晨教过她的东西——建筑学所涵盖的广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恍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却并没有朝着那目光的来处看去,她知道那是曾晨,就站在二层弧形围栏的对面。他看着她,仍是过去的样子,那种宁静温柔的表情。而她也就这样叫他看着,久久不动。

第二天,路演继续,已建成的中继站又被一块一块地拆除,每一块都依倒序回到原处。直至最后,重新变成一个完美契合的立方体。

时至此刻,这次宛如行为艺术的road show已经成为网上的热议,各种照片、动图、视屏,以及评论文章,带着NTT这个概念四处传播。

随清知道,事情成了。

这波操作其实并不算太新鲜,贝聿铭在卢浮宫门口造金字塔的时候就曾经这么做过一遍。一个方案提出来,有人怀疑,有人厌恶。那么好,我做给你们看,一比一,活生生,面对面。

又或者还抄袭了G南寺庙内的“积沙坛城”,流淌,铺洒,堆积,精美绝伦地造起来,再亲手抹去,不留一丝痕迹,Leave No Trace。

再就如她随清,仍旧是个没有才华的平庸的建筑师,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就要做成一件事。

29. 海浪

Q中心的第一场路演之后,清营造辗转几大城市,突然出现在某一处CBD的商业中心,第二天再消失得了无踪迹。这一波比pop up store还要快闪的操作,分明就是对此前那篇环保檄文的回应,却又全然不是一种敌意的争辩,简短,真挚,潇洒,一时间又成为了网议的热点。

一行人北上到了B市,结束白天一整日的演示,夜里回到酒店,随清打发魏大雷早些回去休息。房间都是分开订的,虽说是小本经营,但这种钱,她不想省。

“明天要上个谈话节目,我今晚还得准备一下。”她对大雷说,算是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这也是计划之中的安排,总之一步套着一步。

大雷却答:“你不需要,you are a natural,准备了反而不像。” 说话间已经跟着她进了房间,浑身汗味地从她身边挤过去,一路脱着衣服,直奔浴室。

不到一分钟之后,随清看着磨砂玻璃上映出的那个裸体人形,长长叹了一口气。听着他开了淋浴龙头,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她还是到写字台边坐下,打开电脑,做自己的准备。直到此人洗完了湿漉漉地出来,在她身后绕过两只手,解她衬衣的扣子。

“你就不累吗?”她简直拿他无法,抱着电脑格挡,可身上被触到的地方却还是像过了电。

“你不知道越是体力劳动越是想要吗?”他大言不惭。

她于是正色:“哦,那好,明早你买机票回去,留在所里做门窗表,路演不用再去了。”

“你认真的吗? ”他停了手,看着她反问,多少有点居功自傲的意思。

她倒还真是缺不了他,只好说:“……总不能天天这样吧。”

“Fine…”他失望到无以复加,以至于当场倒下。

随清知道他是装的,不予理会,可再看电脑,却发现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人生苦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吴惟那些绝句又在脑子徘徊着,简直像中了毒,洗了脑一般。

而床上装死那人又正偷偷睁眼瞄着她,她忍不住冷笑出来,无奈摇了摇头,是输给了他,也是鄙视她自己。终于还是意志薄弱,合上电脑走过去,侧身在他身边坐下。而他牵起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间钻过去,与她十指相扣,将她带倒在他身上。

那一夜,也许是因为窗帘没有拉,月光洒在床前,随清又在夜半醒来,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早。房间里半明半暗,她还是像以往一样静静躺着,看着天花板,等着睡意再来,或者不再来。

回想过去的这一段日子,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所有的事都在按照着计划进行,却又好像脱离了她的掌控,正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滑下去。正如此刻,她反躬自省,就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眼前表演,但那个人又分明就是她自己。

半梦半醒之间,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轻触身旁的那一副肩膀,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那个旁观者其实并不是她,而是曾晨。

泡沫,她又一次地想。一切都只是泡沫而已。

路演结束后,随清在一个礼拜之内接受了一连串的访问,有谈话节目,也有报刊杂志,甚至还有一次电视辩论。

在那些采访中,她总要介绍G南项目的设计方案,又总会被问及之前网络上的环保倡议。

由此,她便有机会细细阐明自己的想法。事实上因为人口增长和过度放牧,保护区内有些地方本身已经开始出现土地沙化的问题,只是单纯地把它封闭起来,不让外来者进入,并非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将当地支柱产业由畜牧业转换为现代服务业,可能会是更好的选择。

而后,话题再延伸到NTT原则,延伸到智能城镇。这既是邱其振要她画的饼,纵联下一个十年的计划,也的确是她想要做的事。

至于电视辩论,就更麻烦一点,毕竟她是这么一个天生嘴笨的人。要是搁在数月之前,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答应做这样的事。

有嘉宾在节目中玩笑:“智能城镇?是不是竖个WIFI基站,安两个电动车充电桩,就可以算智能城镇了?”

也许她的综艺感还是太差,只能以朴素的诚恳弥补,她说起韩国的松岛,瑞典的马尔摩,阿布扎比的马斯达尔,使用再生能源,零污染排放,能源消耗量仅相当于普通城市能源消耗量的百分之二十。她说到这些城市的成功和失败,而在有了这些前鉴之后,中国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在将来某一天,G南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她自己完全愿意去那里工作和生活。现时今日,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地理上的距离感已经不是最大的障碍,更大的挑战其实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不将城市的过度消耗和浪费带到自然环境中去。

“那过度消耗和浪费的城市怎么办?”嘉宾继续责难,“留着在此地丑陋地腐烂吗?”

随清捧场地笑,说起邬达克,以及自己对建筑最初的领悟和感动,甚至还有那个小学生探访名士公寓的故事。

提升演说技巧第一课——讲一个故事。但凡是故事,总是讨巧的,尤其主角还是垂髫稚子。

就在故事的最后,她说,所谓过度消耗和浪费的城市其实与自然环境是一样的,就像NTT原则的标的也可以从原本的荒野延伸至都会地区,大至每一座建筑,小至每一个人,每一日,每一次动作,都可以是对周遭环境的完美契合,Leave No Trace。

也许只是剧本,嘉宾颔首,带头为她鼓起掌来。

就在那档电视辩论节目播出之后,邱其振给她打来一通电话。

还是从前的老规矩,接起来没有问好,也没有寒暄,他只是开宗明义地对她说:“你做得很好。”

“谢谢邱先生。”她便也简短回答,谨以一枚马前卒的身份。

邱其振却又加了一句:“甚至好过我的预想。”

很少有人可以好过邱其振的预想。随清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她仅有的口才在这段日子里早已经透支得太多。

电话里短短一阵沉默,静得她可以听到他身后海浪的声音。而后,还是没有道别,对面就已经挂断了。

手机尚且贴在耳边,她便开始怀疑方才听见的海浪声是她自己的错觉。其实,那不是海浪,只不过是电话中的杂音罢了。

一连串的路演与采访,所有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他们的计划已告一段落。她早就知道邱其振会联系她,毕竟这台是他搭的,她只是在上面唱戏的人,尽了自己所有的可能。但他打电话来仅仅就是为了夸她一句吗?这个举动似乎又有些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她还记得吴惟曾经开过的玩笑,说其实无论男女都该有个年轻的情人,简单,美好,全无包袱。倒不是全为好色,只是因为生而为人,又活到一把年纪,本身背负的糟心事就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多加一份。

但邱其振却是一个明显的例外,他曾经给过她那样一个邀约——感情上,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你。时至今日,随清仍旧不懂,究竟是什么让老邱想到要那么做。

30. 魏晋

路演全部结束之后,清营造一行人回到A市。

一连串的挑战、突破、成功,那些掌声、赞美,甚至还有老邱的肯定,对随清来说并非没有欣快感。她觉得一切都在变好,甚至连失眠也没有那么痛苦了。她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每晚三个小时的睡眠,也许有些人就是不需要七小时睡眠的。

但与此同时,这种欣快却又让她有种头顶悬着利刃的感觉。她知道一切不应该变好,就在丁艾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而那悬着利刃终有一天将会落下,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害怕它落下,又渴望它落下,害怕回到原本的样子,又渴望回到原本的样子。坏到极致,就不会更坏,不是吗?

然而,所有这些念头就像这段日子里无数其他的念头一样,不管有用,还是无用,平庸还是灿烂,都在她脑中无端而起,又飞逝而过。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追不上她自己。

就在这时,魏大雷又跟她提起去Gina那里聚会的事。那是一个礼拜六,两人饿得走投无路才爬起来,正在离床两米远的圆桌边面对面坐着吃早饭。

一个月之前,大雷就跟她说过这个聚会,后来清营造出去路演,全国各地飞了一遭,随清满以为事情老早就过去了。

“他们去G市住了两个星期,也是才回来,等开学Gina就该回洛杉矶去了,所以想趁这机会聚一聚。”他这样解释,在随清听来,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呢。

“都有些什么人?”她问。

“Gina,她男朋友Tatum,还有Tatum学校的同事,”大雷一一数过来,“我见过好几个,都挺有意思的。”

“哪天?什么时间?”她又问,脑子里已经在想借口推辞。

“今天晚上。”他看着她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随清无语,要是远一点她还能不着痕迹地找个事由。但是今晚,他早就知道她没安排。临时再说有事,未免太刻意了。

“算了,我不去了。”随清直接拒绝。不是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么,她不想勉强自己。

“为什么?”魏大雷却非跟她要个理由不可。

随清伸手揉他的脸:“你们小朋友自己玩自己的,我掺合进去算什么?”

魏大雷不响,扒拉掉她的手,站起来摆出个超人叉腰的姿势,居高临下看着她,这才道:“我六尺三寸,一百七十五磅,你多高多重?到底谁大谁小?”

随清嘴里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晚上那个聚会,她到底还是去了。跟这段日子里许多其他的事情一样,做与不做都在一念之间,过后连她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

聚会就办在Gina住的地方,还是那处新式里弄。弄堂口的那条林荫道,随清旧地重游,依旧清晰地记得曾经在这里闹过的那一场乌龙。仔细算起来,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个月而已。在她的意识当中短得好似一瞬,又远得就像另一世的人生。

那是一栋分租出去的石库门房子,Gina跟她男朋友住在一楼,两个房间,带一个小院子。随清他们到得晚,天已经黑下来,暑气消散。屋子挺宽敞,朝着院子的门开着,门边摆着一张大茶几,上面摆了冷食与酒水,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很是惬意。

“Gina,Tatum,随清。”大雷随手指了一圈,简单介绍。

只说了名字,这种分寸感,随清挺满意。

她跟众人打招呼,Tatum与其他人都笑说一声嗨,Gina却探身过来与她抱了抱,又添上一句自我介绍:“我叫魏晋,就是‘魏晋南北朝’的那个‘魏晋’ 。”

跟上次在巷口遇到的那次差不多,Gina穿得很随便,还是T恤与瑜伽裤。随清见她两条小腿露出的部分都是义肢,行动却算得自如,人也是漂亮的,尤其是那笑容,与大雷神似。

但相比长相,随清更是叫这个名字给镇住了,她转脸看着大雷道:“怎么回事?你的名字跟你妹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魏晋听得发笑,大雷根本无所谓,泰然回答:“Gina是女承父业,大学念的历史,以后准备做东亚研究,她的汉语比我肯定是好多了。”

跟之前说的一样,在座的大都是Tatum的同事,在那间国际学校教书,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另有两个是在A大读书的留学生。总之男男女女,肤色各异,但共同点却是年轻。

果然如随清所料,代沟,外加文化差异,又是陌生人,她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话。而且,尽管一开始面子上挺客气,但她还是能渐渐感觉到Gina对她态度的变化,比如并不特意招呼着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比如在谈话的间隙静静看着她,用一种近乎于审视的眼神。

随清知道,虽然魏大雷并没有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肢体语言不言而喻。她今天难得穿了一件连衣裙,他的手就环在她腰间,隔着薄薄一层真丝。这段时间,她抛头露面又挺多,Gina很可能已经知道她是他的老板,利用职权,占了年轻实习生的便宜。

既然不受欢迎,随清也就不说话了,只等着结束离开。魏大雷当然不会让她落单,只是他们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又开始研究起房子来。

随清是这方面的万宝全书,一看就知道这座建筑落成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属于石库门3.0版。依旧是英国联立式住宅的布局,兼有中国古典趣味的传统设计,比如清水红砖,花岗岩门框,门楣上石刻的花纹,以及对开的黑漆木门,和门上的那一副铜环。除此之外,进化至3.0版本的石库门也已经有了一些Art deco的风格,栏杆、门窗、扶梯、柱头、发券,外立面,全都用了西方建筑细部装饰的处理手法。

与更早一些的石库门1.0和石库门2.0相比,3.0版的区域规划加宽了房屋之间的间隔,但单体建筑却从三开间两厢房,变为双开间一厢房,平面面积缩小了,高度从通常的两层变成了三层,屋面沿口装了白铁落水管,房子里通了煤气,有了抽水马桶与淋浴间。

结论显而易见,那时的城市已经变得拥挤起来,中产阶级兴起,生活也开始变得明朗而洁净。当然,那只是当时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这样一栋房子在那个年代至少四根金条的价钱。

说到这里,身边的听众已经多起来,连随清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常的滔滔不绝,但又不由得她不说下去。大雷书包里常备红外线测距仪,甚至连门的尺寸都量了量。跟她说的一模一样,宽一米四,高两米八。

直至她提到一本清末的章回小说《海上花列传》,就连魏晋也跟她聊起来。那本书魏晋仔细读过英译版,但显然两人的关注点不在一处。随清借来纸笔,信手守画出一百年前的租界棋盘街在什么位置,1870年代最早建起的石库门1.0内部是怎样的布局,还有那本书中所写的同时代的中国园林又是个什么样子。

至此,聚会简直变成了她的表演。

直到她无意中看见魏大雷,他也正望着她,眼睛清澈明亮,目光中带着那么分明的爱意和赞叹。她却一时心惊,强令自己停下。不过,其他人显然也不拿她当陌生人看了,此后喝酒谈笑都有她的份。

酒到酣然,一帮小年轻竟又开始分享记忆中最另类的一次香艳经历。

轮到魏大雷,他存心啜一口啤酒,道:“Q中心,楼顶。”

随清一怔,用眼神问他:你真的假的?

他亦用眼神回答:真假有关系吗?

但旁人追问,他却不再深入,只笑看着随清。

随清不禁视之为一种挑衅,等小话筒传到她这里,便也信口开河,说:“G南徒步道露营。”

“海拔多少?”有人问。

“四千多。”她如实回答。

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些人竟然会开始分析高原做爱的可行性。

有实践经验的说:“川藏线上的客栈里这样的事情多的很,你还别不信,就连珠峰大本营里都有过,两个人披着被子吸氧气……”

有理论基础的又说:“可能是大气压的关系,从平原到高原,人体内部的压强变化不大,但是外界压强变小了。所以当你身体某部分积聚体液到了一定的程度,从内向外的压强变大,而外界又没有一个相对的压强来抑制,你的时间自然就短了。”

随清目瞪口呆,惊异于此人的学识与分析能力。

Tatum忍着笑,看着她点头说:“没错,这位是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

众人于是哄堂大笑,随清倒也不怕尴尬,自嘲失败失败,连个香艳故事都说不好,生生讲成笑话了。

身边魏大雷靠过来,在她耳畔轻道:“下次去试一试。”

她心跳漏了一拍,要是换在别的时候可能已经无地自容,但今夜不同。也许是因为喝过酒,她才可以这样无遮无拦地看着他,这样恰如其分,却又不置可否。

深夜回到名士公寓,两人都有些醉了。坐电梯到了八楼,他却不让她开自家的门,反拉着她推开通往消防梯的防火门,爬上楼顶。

城市的夜空星光晦暗,楼顶没有灯,楼下的路灯和霓虹也似乎遥不可及。防火门一关,一切便沉入黑暗里,周遭只余夏夜温软潮湿的空气。

他抱起她放在电梯房的窗台上,贴上来吻她,口中有啤酒麦芽的香气。她突然觉得,时间似乎真的回到那一天夜里,他们在Q中心的楼顶。

起初,她还想说些什么,他却又吻住她,不让她讲话。她突然明白他的意图,没有任何交流,真的就像两个邂逅的路人那样。

黑暗,陌生的体位和环境,更加深了这种错觉。以至于他分开她双腿的时候,她竟有些害怕。也许他是也一样,握着她腰肢的手微微颤着,进入的动作却是急切,直接,粗重。彼此相触到密合的过程短暂却又长久的印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复,仿佛既是相遇也是告别。这感觉叫她有些难过,却也知道正是这稍纵即逝与求而不得,将此刻欢爱的快感放大到了极致。

她以为自己已然顿悟,可就在最后,他却又吻着她,对她说:“随清,我爱你。”

许久,她只是拥紧了他,没有出声。

离开天台,他有些沉闷,直至回到公寓,与她一同淋浴,互相擦干头发和身体,才又似乎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在床上抱着她,埋头在她身上,久久不去。

“你干吗?”她推他。

“让我闻闻。”他答。

“闻什么啊?”她又推。

“香啊。”他说。

“什么香?不就是洗发水沐浴露么,跟你用的一样。” 她笑,也是无奈,这人住着她的用着她的。

“我又闻不到我自己。”他赖着不走。从颈侧,到手臂,到胸口,他嗅着她,唇齿轻噬。她被撩起来,他却不继续,又回到她唇上,耐耐心心。

她于是想,二十二岁的人也许就是这样,哪怕难过,片刻也就忘了。

不过,二十二时的她又是怎样的呢?她只当已经不记得了。

31.曾晨

聚会之后的第二天,随清就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

对方的名字是Gina W,头像是一张本人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跟许多暂居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毫无掩饰的直白。对方是谁,不言而喻。如果是随清主动加她,大约连验证都不需要。即是因为对这异国的应用不太了解,也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一个电话号码只派几个月的用场,等到离开此地,也就作废了。

不过,随清还是有种预感,Gina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讲,而那些要说的话显然是关于魏大雷的。但在她通过验证之后很久,那边都没有任何声音。她又觉得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新的一周开始,随清回到清营造上班。

到那时为止,需要她在台前做的都已经做完,之后就是业主和投资人的事情了。但她也知道,这一次的路演以及后来的那些访谈都有不小的社会影响,自己很难再彻底地退到幕后去了。

不过,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影响究竟会到什么地步,直到她接到母亲钱瑛的电话。

钱瑛还是老样子。随清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脑中便会出现中学时代的教室,一个中年女教师蹙着眉在上面讲课,下面坐的永远是她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随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感觉。钱瑛做了一辈子财务,根本没当过老师,而且已经退休两三年了,一个人独居。如非必要,母女二人也很少见面。

她们之间通电话的开场总是相似的。钱瑛说房子有一个角落渗水,银行发来一条意义不明的信息,新换的保姆还是不行,出门总是忘记带钥匙,打扫房间也弄得不干净。随清全都应下,记在行事历中,只待一一解决。

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随清独立生活,并没有什么要靠到钱瑛的地方。反倒是钱瑛,经常要找她帮忙。但她总是觉得有些事依旧没有改变,钱瑛还是她生活中的那个批判者,甚至在她脑中幻化出一个声音,时刻执勤,根本不需要本尊开口发声。可要说什么童年创伤,又觉得挺矫情的,她小时候有吃有穿,也受了足够的教育,已经好过地球上99%的人。

一直到最后,对话又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陷入冷场,钱瑛才说:“昨天晚上看电视,看到你了。”

随清“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气色倒是好了很多,”钱瑛又道,“只是头发怎么剪短了?看起来老气。”

随清仍旧无语,又“唔”了一声,心里却有点想笑。钱瑛想表达的也许是对她肯定和祝贺,只是因为多年的习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非得挑出些错来不可。如果只剩发型可以挑剔,那就相当于是夸奖了。

但就在电话挂断之前,钱瑛又添了这么一句:“你爸爸那边的亲戚肯定也都看到了……”

随清听得有些难过,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没有放下,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么别扭了。不过,这句话也让她确信,这一次钱瑛是真的为她骄傲的,只是这种骄傲的表达也是这样的扭曲。但不管怎么说,除去曾晨之外,她总算又有一件事得到了母亲的肯定。

不过,既然连钱瑛都已经看到她在媒体上露面,各种议论显然已不仅局限在某个圈子之内。可能很快又会有人提起曾晨,提起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以及那场车祸。

对此,随清不能说是毫无准备。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是她清醒而主动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想到过全部可能的结果。一年多前,曾晨离开的时候,她曾给自己造过一个硬壳,一旦有人触及,她便可以躲进去,只留下最浅表的意识在外面抵挡应对。她觉得这一次仍旧可以这样做。

也是在那一天,罗理那边传来消息,保护区当年的环保检查已经通过,他们的项目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候,随清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准备接受一家杂志社的视频采访。收到罗理的邮件,她关掉采访提纲,反复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字。

项目已经确定,而且未成先红。清营造的工作原本就不曾停下,时至此刻各项深化图纸都已经完成,就只待过审。

此时正常的反应,是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接受同事的祝贺,也许中午,也许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但她想到的却是自己曾经在心中暗暗划下的线,两个人的终点,她与魏大雷的。他是为了这个项目来的,也的确为了这个项目而工作,走到这一步已是成绩斐然的结果。此时的她完全可以为他写一封相当有分量的推荐信,把他扶上马送走了。

皆大欢喜,她对自己说,一切都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约好采访的时间已到,视频接进来,那记者果然提到曾晨。

“您是不是跟已故著名建筑师曾晨工作过很长时间?”记者明知故问。

“对,我在BLU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随清回答,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实事求是,但不涉及更多。

记者又问:“那您的设计风格有没有什么地方受到他的影响?比如这一次G南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