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却不理睬,直接开口问:“老邱现在是什么状况?”

电话那边静了静,像是还在醒觉,片刻才答:“昨天才听香港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人应该已经出来了,但调查还在进行,家门口还有差人守着。”

随清嗯了一声,想着下一步该联系哪里。

吴惟那边却又来了精神,笑着问她,“喂,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随清回答,“可能,去探个监吧。”

“这下怎么办?”吴惟又开始起哄,“霸道总裁这情节我也喜欢,你说我站哪边好呢?”

“那你站我这边好了,我自己当霸道总裁。”随清也不跟她认真。

“你?”吴惟却是笑起来,“在老邱面前,还有别的霸道总裁么?你这种,最多只能算是个部门经理。”

随清闻言不禁有些郁闷,但段位差在那里,似乎也无可反驳。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她跟罗理又通了一次电话,事态果然仍旧无法控制,已经有不少人@到环保部门的官媒要求他们出来就此事表态。随清便把自己的推测和想法说了,罗理那边沉默了片刻,表示可以试一试。

当天晚上,观察期满,医生查问有没有各种不适,随清罔顾事实一概回答没有,自己签了字出院,在出租车上打电话给魏大雷,叫他在事务所里等她。

回到名士公寓,她先上八楼,收拾了简单行装。

再到楼下事务所,办公室内只余魏大雷一人,正埋身在一屋子图纸和新开箱的设备中间。

他抬头看见她,表情悲喜交集,随清却觉得这样子有些可爱。此时,项目已经进行到准备施工图纸和技术说明的阶段,另外还需要协助业主方面选择施工团队。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工作愈加复杂。像他这样一个人,能否拿捏住年资高过他的同事?又该怎么应付各种本土风格的纰漏与推诿?她不禁猜想,各种场景在脑中演绎起来竟也有些恶趣味。

而大雷也已经看见了她带下来的拉杆箱。

“我要去一趟香港,”她不等他问,就开口解释,“也许一天就回来,也许来不及,现在还不好说。”

“去做什么?”他看着她问。

随清并未回答,径直去开了保险箱,将里面的全部细软交代给他:“我不在的时候,所里的事情由你全权照管。章,营业执照,钥匙,都在这里。财务和HR的电话你都已经有了,还有网银密钥……”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又问,表情十分意外。毫不夸张地说,凭着这些,他把她卖了都可以。

“I’m holding up my end.”她抬头看他,将那句话原样奉还,“你,也做好你的。”

当天夜里,随清订了最晚一班的飞机去香港。

登机之前,她拨打邱其振的手机,但始终都是关机状态,唯一能联系上的只有他的秘书Vera潘。

那一阵,Vera大约每天都会接到无数陌生号码的来电,起初只将随清当作是又一个来打探消息的人,才刚接通,一句“无可奉告”已经挂在嘴边。所幸,待随清报上姓名,Vera还记得她。

随清暗自调侃,可能正是因为替她找过那几个事务所的选址,才叫这位潘小姐对她另眼相看,虽然并没给她任何实质性的回复,但还是答应转达,叫她等着电话。

于是,随清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踏上旅程。飞机在香港落地已是次日凌晨,她在机场旁边找了家酒店入住,草草洗漱,倒头便睡,难得没有认床,扎扎实实地睡了几个小时。

直到手机铃响,她惊醒过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Vera潘的名字。电话接起来,那边言简意赅,直接给了她一个市郊的地址,对她说邱先生当日十一点可以见她。

随清即刻起床,简单梳洗,又开了电脑准备好所有要用的资料,这才离开房间,到酒店门口叫了一辆计程车过去。她对香港不熟,只知道车越开越落郊,貌似已经到了大学附近的海边。最后,车行至一座庭院门口停下。司机说,就是这里了。随清下车,举目观望。眼前这房子倒是十分符合邱其振的风格,简单素净,或者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风格。

院子门前有几个穿便服的人职守,随清不大看电视剧,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廉署还是警察。其中一个查了她的证件,又与记录核对,这才放她进去。

庭院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老邱已经如约在房门口等她,难得一副假日打扮,牛津布衬衫,卡其裤子。算起来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过面,两人之间上一次的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随清有些尴尬,虽然此行真正的主题早已经准备好,但这开场第一句怎么说,还真是个难题。

倒是邱其振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一见她便问:“这是怎么了?”

“什么?”随清一时不懂。

邱其振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脸上的伤。

“跟男朋友打架?”他玩笑。

“是啊,不过没吃亏。” 她便也不认真,心里却在想,原来,她跟实习生的事情,他真的知道。

这句话说完,也算是破了冰。老邱带着她进门,直接去房子后面的厨房。厨房一片纯白,中间的岛台真的大得像个岛,推门出去就是看海的院子。

老邱拉了餐桌边的一张椅子,示意随清坐下,还没等她说正事,已经先开口问她:“没吃东西吧?”

随清不知怎么回答,她早起吃过酒店的早餐,但此时已经快中午了。

“那就一起吃一点,”他诚挚邀请,“我也是才起来,只有早餐。”

“您这过得倒是悠闲。”随清感叹,心里却是奇了,外面那些人守着,他却一点都没有身陷囹圄的自觉。

“是啊,”邱其振笑,洗过手,在锅里化开一块黄油。

一时间,暖香漾开。

他炒了蛋,做了美式班戟,淋上枫糖浆,摆在她面前。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吃起来却是惊艳。

“这枫糖浆……”她无语赞叹。

“自己家里做的,”老邱笑答,“在加拿大留着片小枫林,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带一瓶走。”

“怎么可以这么好吃?”她还是想不通,出色的人大约就是这样,要么不做,要做便样样都是极致。

“跟别人学的,只会这几样,而且也是很久没做了。”邱其振简短回答,不再展开。

仅凭这句话,随清就好像品到了些往事的暧昧。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只是她的故事老邱都知道,而老邱的,她却一无所知。

吃过东西,两人又坐在院子里看海,简直要把正经事都忘了。

“眼下旁人都避之不及,你怎么有心来看我?”邱其振终于开口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随清仍旧玩笑,“您抓包我接手的那几个项目,个个都是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个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被关进去判两年。不过也好,到时候一起在牢里,您还可以找我跟进后期服务。”

老邱却答得十分严谨:“我们两个不大有可能被关在一起。”

这笑话确实冷了一点,随清有些尴尬,低头说了一句:“算了,就是个行业梗……”

邱其振这才笑起来,随清听到他笑,方才领悟他竟是在作弄自己,这在老邱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说吧,”短暂沉默之后,他又问了一遍,“找我什么事?”

27.另一个如果

随清离开海边那座房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该谈的事情也都谈好了。邱其振把她送到门口,还跟那两个不知是警察还是廉署的人打了招呼,一起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又往机场的方向去。

车子开出去,随清隔窗回头看了一眼,见邱其振站在一道黑色栅栏门后面,还是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是悠闲的样子。她不禁猜想,现在的老邱又是怎么看她这个人的呢?与她在Blu的时候相比,是否会有些微的不同?

她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自己对当时那份奇葩的邀约还在耿耿于怀。但她也知道,现在考虑能不能扬眉吐气的问题尚且太早了一点。毕竟,她要做的事暂时还只是一个计划而已,而且就和G南登山基地的方案一样,连一个可以参考的前车之鉴都没有。

事情已经发展到建筑师不能掌控的地步,但她反倒想要试一试。

车子行驶在滨海的路上,再穿行于环山道之间。车窗外先是海天碧蓝,而后又变作丰茂的热带植被。一路上,随清都在打电话发邮件,直到下午参加会议的方方面面都已约定,这才放下手机,稍稍走神。

莫名地,她又想起往事。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杂耍般地拿出一个又一个模型,对当时一脸冷漠的老邱说:这个部分解决了问题A,那个部分解决了问题B,还有一个解决了前两个都没能解决的问题C。

回忆仍旧真实而清晰,她仍旧记得周围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脑海中展示着一幅全景照片。但这一次,这张照片却在转到某一个角度的时候嘎然而止。她知道,是曾晨坐在被截去的那个角落里。她也知道这不是遗忘,而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她的记忆替她隐去了那个部分。

那一刻,坐在出租车里的随清觉得这样很好,没有痛,没有遗憾,没有悔意。而且,眼下也不是她应该沉湎的时候。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这是错的,一直以来都是错的。正如丁艾所说,有些问题她其实早就该问了。那场车祸之后的她逃避着真相,就好像此刻已经知道了真相的她又开始逃避回忆。

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时隔一年,她又一次回到了原地。

车上开着电台,其中正播报新闻。随清的粤语基本习自于流行歌曲,只能听懂一个大概:纵联地产召开紧急董事会议,推选邱其恺先生为代理主席,大小股东重拾信心云云。

那就互相拯救吧,她轻轻笑了笑,也算是为自己打气。

回到机场旁边的那家酒店,随清一连几个小时都在电话会议中。与会的有罗理公司的人,也有她在上海的那几个伙计,自然也包括魏大雷。

还在开着会的时候,她就翻了翻所有的邮件和信息记录,心想这人倒还争气,在她近乎失联的这一夜又一天当中,该做的都做了,也没捅出什么篓子,需要找她救火。

就这么想着,她在网上订了当天夜里回程的航班,给他发了自己航班信息过去。

回复即刻就来了,只四个字:我去接你。

她看着,忽然就有些归心似箭的意思。

到达机场已是晚上八点多,自从中午吃过老邱给她做的那盘早午餐之后,一直到这时候随清都没时间再吃东西,只能趁着候机的空档去吃了碗面条。

既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赶时间,她狼吞虎咽,料到事后大概率会胃痛不适,却还是明知故犯着。不知为什么,这感觉却叫她想起魏大雷,也许同他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心态,知道不对,却又明知故犯。

待一碗面吃完,随清起身要走,抬头却意外看见一张熟面孔,正与几个人一起走进这家食肆。

那熟面孔本是打算装作不认识她的,只可惜她已经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忻涛。”

一场遭遇避无可避,忻涛脸上这才挂上一个笑,过来与她打了招呼。

两人泛泛地聊了几句。很巧,他也是来出差的,与随清同一个航班回去。

其实,随清早就想与他谈谈,只是自知嘴笨,又缺一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既然撞上了,就绝不会轻易放过。

当然,她也看得出忻涛并不想谈,或者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说起那些事。几个同事就在不远处,有男有女,已经买了食物坐下来边吃边聊,还不时往他们这里看一眼。但此时的随清却有种以往没有的蛮横,索性拉着他出了食肆,去隔壁咖啡馆坐下。

她看了看手表,自知没有太多时间,劈面便问:“你跟吴惟到底怎么回事?”

忻涛却是沉默,良久才说:“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离婚……”

随清听了简直无语,反问道:“什么叫不是真的?亏你也是学法律的,不知道离婚没有假的吗?”

“还真差一点成了假的,”忻涛却是苦笑,“那天有两夫妻打架,替我们办手续的专员去劝架,我就把我俩签过字的表格都一起带走了。他们发现之后,打电话让我赶紧送回去,说要是不送就不算真的离婚了。”

“那你送了吗?”随清又问,完全没想到这两人去趟民政局还有这番波折。

忻涛顿了顿,方才点头:“隔了几天,送回去了。”

随清可以体会这简短回答中的情绪,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我问吴惟,她总是说就是不爱了,可听意思,也不像另外有人。”

“是没有别人,”忻涛低头,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就是觉得她比我好太多,我配不上她,跟她在一起太累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随清听见,起初还觉得荒谬。要知道这二位是大学同学,家世相近,相貌登对。而且,吴惟自恃有几分小聪明,读书的时候一向喜欢偷懒,课能少上一节就少上一节,作业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忻涛却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常常辅导吴惟功课,有时候甚至一个人写着两人的作业,得心应手,就连后来的司考也是一次高分通过的。这配不上,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忻涛大概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有时候,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拉开了距离,我也是尽力了,但是有些事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随清隐隐猜出些其中的意思,忻涛比吴惟高一届,两人先后出国读的LLM,又先后回国,进的都是挺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但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只是因为运气,吴惟工作晋升一向都很顺利。忻涛比她还高一年级,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大约那时就着急,后来接连跳过两次槽,结果似乎更不理想。

“你的意思是,在事业上,只能你比她好,她不能好过你?”随清觉得因为这个理由离婚根本难以理解。

忻涛抬头看着她,也是一时语塞。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只是细细碎碎的在那里,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个人之间的事,要言简意赅地告诉第三个人的确是太难了。

机场广播适时地响起来,他们那一个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话也只得说到此处为止。

随清看着忻涛回到同事中间,又是一副三十几岁男人泰然的面孔,身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脸恭敬崇拜地看着他,听他挥斥方遒。

待得上机坐定,两人之间隔着好几排位子,互相看不见。

随清正要关掉手机,却收到忻涛发来的信息:今天说的话,你别告诉她,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想想。

随清即刻回复:好,但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仰视和崇拜,那也不必再去烦她。

打完这句话,按了发送键,就即刻关闭了手机。

两个半小时之后,飞机落地,随清没再跟忻涛啰嗦,只简单道了别,便径自走出去。隔着很远,她就看见魏大雷正站在到达处出口外面等待着,身上还是一件白T恤,一条好多口袋的卡其布短裤,却在人群中如玉树琼林。她忽然想,自己之所以对忻涛的想法如此反感,也许也是因为眼下他们两人之间的这段关系。

如果只是几个月的情事,那怎么样都可以。

如果,……

她停下来笑自己,其实,并没有另一个如果。

从机场到达大厅走出去,魏大雷一路交待事务所的事情,设备安装,工作分配,之后的进度节点也都一一估算了。随清听着,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多少有些意外。

大雷看她的反应,也有几分得意,卖乖道:“你走之后,我就没离开办公室,昨天夜里就睡在桌子下面。”

随清像是在其中品出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她停下脚步,摸摸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心想年轻真是好啊,一宿宿地熬夜,还是这么好看,表面上却存心逗他,摇头嫌弃:“果然老了十岁。”

没想到此人却毫不在意,一侧首吻在她掌心。周围人流来往,她霎地红了脸,他这才恶作剧地笑了,牵着她继续往外走。

两人一直走到停车场一个车位前,随清打眼一看,停着的赫然就是她的车。

“这么快修好了?”她脱口问了一句,再细看才发现车牌不一样。

大雷对她道:“你的车下周才能修好,我另外租了一辆,同一个车型,你开着习惯一点。”说完便拉开副驾驶位子的车门,示意她上车。

随清看着他,没动地方。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简单交待:“我驾照已经换好了。”

随清不语,心算了下日子,驾校、警署、翻译公司,他这种情况换本地驾照要跑好几个地方,应该是那次跟她提了之后就在办了。也就是他们从H市临江度假村回来的那天,她明明劝了他说没必要,而他根本没听。

28.路演

等到两人上了车坐定,大雷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一边开一边说:“另外,我还租了个房子,就在名士公寓附近,步行五分钟距离。还有,下个周末Gina和她男朋友打算办个聚会,你要是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

驾照,房子,见亲戚,这是什么节奏?随清听得有点懵。

那边厢却还在继续说下去:“……因为要来这里的实习,我原本就延迟到了明年一月入学。现在看起来,其实申请gap year也是一种选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读建筑的再念硕士是不是真的有意义。真正做项目学到的东西,比在学校多得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随清听到这里有点忍不住了。

“只是种考虑罢了。”大雷答得轻巧,好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你不觉得考虑之前应该先跟我讨论一下吗?”随清反问,紧接着又打算摆出前辈的架子,列举反对理由一二三四。

魏大雷却伸手开了电台,直接打断她道:“我觉得吧,这种问题不适合在开车的时候讨论,我们还是听歌比较好。”

电台里传出乐声,随清知道他这是拿上次的追尾事故损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也的确没什么好讨论的。他魏大雷一个外国人,拿的只是X字签证,连另外找工作都不合法。自从他离开BLU之后,她便是他唯一的雇主,到时候只要她不跟他续约,他也只有回去读书。所以,她到底在急什么?又为什么要费劲说服他呢?

想到此处,随清笃定下来,悠然看着窗外。

大雷见她不语,却又转头看看她,问:“Gina那边的聚会怎么说?”

“不是说不讨论么?”随清提醒,“看着路。”

“你会去吗?”他扫了一眼前方,还是看她。

“行,去,”她输给他,敷衍回答,又一次提醒,“你看路。”

大雷见已得逞,静静笑起来,照她说的作出专心开车的样子,可只是片刻又转过头来看她。

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随清却被触动,再回想他做下的一连串决定,除去任性,倒也有种明知故犯,一意孤行的决绝在其中。过去的这段日子,她也总是做着这样的决定,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从Q中心楼顶的那次邂逅开始的。究竟是谁给谁的坏影响?她也不知道,只是一意孤行地觉得自己要负更大的责任。

不过几个月而已,她又开始自我安慰。而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去改变一块美丽土地的命运,比如相爱,留下一点美好来。与这些事情相比,她实在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甚至有可能在那个日子到了之前,根本不需要她去说服,他就已经改变想法了。

回到名士公寓,两人先去了楼下办公室。随清检查大雷的功课,横竖还是挑出几个错处来叫他改正,自己上楼去收拾洗漱。

可等到她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却见魏大雷也已经来了。不仅来了,而且还趴在她床上就快睡着了。衣服也不换,连鞋都没脱。

她过去推了他一把,问:“不是说另外租了房子吗?赶紧回去啊。”

“还没收拾出来,我昨晚都没怎么睡……”他根本不睁眼,深深钻进枕头中间。

随清看着他,无可奈何,也不再管他,靠在床上开了电脑继续工作。片刻转头再看,身边那位已经睡得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她只好起来把他的鞋子扒了,动作不算轻,但他毫无反应。搞得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人倒是还活着。她静静笑出来,关了床头的灯。

自随清从香港回来之后,网上针对G南项目的各种评论和转载暂且鸣金收兵,但民间讨论却仍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根据已经商定的计划,罗理那方面并没有与舆论对着干的打算。因为事出紧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必须赶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场特别的路演就要在全国数个主要城市的商业中心内先后展开。

第一站,便是Q中心。

夏日的艳阳穿过透明穹顶,照在商场中庭的室内绿地上,一个棱长三米的正方体摆在绿地中央,好似天外来客。走近了才能看出是由许多松木素板堆成,闻到松香,看到上面淡雅的木纹。木料厚薄不一,形状各异,但每一块都严丝切缝,完美契合。

十点钟,商场开始营业,有路人经过,无一不向这个正方体投来好奇的目光。

十点半,自G南请来的藏人工匠取下其中的第一块,走上一处缓坡开始建造。现场请了专人拍摄,实时投映在中庭一侧的大屏幕上。

十一点,中继站一点一点成形,有人驻足观望,人流渐渐聚集。

十二点,随清接到吴惟的视频邀请,她接起来,只见吴惟躺在床上素着一张面孔,辨不清晨昏,上手就是揶揄:“你这实习生请得实在是值。”

“网上有视频了?”随清笑问。

“否则我怎么知道的?不信你自己搜。”吴惟回答。

随清却是没动,她一点都不意外,这本就在计划之中。

此时,她正居高临下,坐在商场二层开放区域的茶座里,隔着玻璃围栏,看着起初只存在于图纸之上,而后变作3D模型,再到白色纸模的精巧结构,此刻生生在眼前呈现。

魏大雷也在工匠之中,身上还是白T与牛仔裤,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时而舒展,时而隆起,沁出的汗珠滑过年轻的麦色皮肤,每一记动作仍旧专注、沉稳,像是可以永远这样做下去,根本不会疲倦似的。

“来来来,让我看一眼现场直播。”吴惟又道。

随清不禁笑了,把手机转过去。

却不料吴惟望着楼下竟吹了声口哨,手拢起个喇叭喊道:“Take off your shirt!”

随清哪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下去。

周围有人低笑,投来好事的目光,大约是想看看哪位大婶儿正在春心萌动。所幸Q中心的中庭绿地大得好似一个体育场,离得这么远,下面估计听不到。但随清却看见大屏幕上那人分明是停了停,抹一把汗,抬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她似被感染,亦笑起来,将视频切换到语音,手机贴到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负罪感。”她对吴惟道。

“为什么?”吴惟不解。

随清不语,心里想的是从机场回市区时的那一场对话。因为她,有个人竟然想要改变人生中的重要计划。她自觉不堪这样的重负,只想要逃。

吴惟那边已经“切”了一声:“其实你不如这样想,如果你是男人,他是女人,你还会有负罪感吗?要是答案是否,那说明你现在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

随清仍旧沉默,只觉吴惟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要是真的依照吴惟的假设去想象,甚至会有一种历史重演的荒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