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护士巡房,又是一粒思诺思,还是一夜无眠。

六点钟,抽血检查。

八点半,医生查房。

她跟叶医生提了出院的要求,被拒绝了。

她说我从前也这样过来了,这一次也会过去了。

叶医生说:“这病的确是自限性的,三分之一自愈,三分之一变成慢性,三分之一结束生命,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让她陷入了哲思,她会是哪一种呢?如果那一天夜里,没有人拉住她的手。

而后,护士就把她上午的药送来了。

全职太太又凑过来看,说:“哎呀,给你加了一种,曲舍林,这治抑郁的。医生觉得你转相了,你怎么进来的这么巧……”

随清没有在意,纵联那边刚刚call了一个视频会议,她在病服外面套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电脑拿到楼道里,手指头当梳子理了理头发,还是参加了。

会开到最后,药的副作用上来了。眼球震颤,视线模糊,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挨到结束,关了电脑,摸回病房,闭目躺在床上。

脑子里倒是慢下来了,她又开始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她一定要求出院了。

而后,突然就变了。

那时,隔壁床的全职太太正在说自己上一次抑郁发作的经历,每天早晨天没亮,总要躺在床上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句,要是死了就好了。但起床之后,又表现得特别贤妻良母,对儿子特别特别好,对老公也特别特别好,总是无缘无故地就想抱抱他们,因为心里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随清听到那句话,就像是被按动了脑中的一个开关,又或者是一堵巨大的玻璃墙在她面前轰然碎裂。咔的一声,巨浪滔天涌来,温热而窒息,一切都变了。

她想起曾晨的那些拥抱,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只是拥抱,紧紧抱着她,埋头在她肩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心跳和呼吸的节奏,他的手箍在她的手臂上。只是一瞬,她终于懂了那些拥抱真正的含义。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想那件事了。

他分明是在说救救我吧,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还有,昨天夜里以及今天上午护士送来的药,大大小小的白色片剂。她忽然那么肯定,她曾经看到他吃过。因为细节清晰到可怕的地步,她甚至可以在记忆中看到那些去掉外包装的药品,被仔细地分好每一天的剂量,放在星期药盒里。

她一定看到他吃过,却没有问那是什么。

那天下午,随清因为换气过度,被推了一针镇静剂,可以麻翻一个壮汉的剂量,她却还是一直醒着,而后又爆发出严重的咽炎症状,窒息,疼痛,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就是一年多前曾晨车祸之后她的样子,一个循环又开始了。

叶医生又来了,给她加了一种药,或者添了剂量,她根本搞不清是哪一种。

她听到手机在床头震动,知道有很多人等着她,却动不了,越是动不了,就越是心急如焚。

37.Morning

等到随清能够拿起手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在上面看到无数工作群里的未读消息,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好几条私信。她看着屏幕,目光却聚焦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眼前所有的字都模糊的。

只有其中的一条信息,大约因为足够简单,她看清楚了,也能够理解那里面的意思。那是一句四个字的问句:“你在哪里?”来自邱其振。

信息发出的时间,就是在白天那一场视频会议之后。也许是看到了她领口露出来的病服,也许只是因为会议进行到最后时她反常的状态,他识破了她的伪装。

他可能打过电话给她,也可能没有。她无力再去翻看来电记录,只知道隔了一阵他发来第二条信息,又问了一遍:“随清,你在哪里?”

她蜷身躺在床上,用身体为自己筑起一道蜿蜒的墙,独自一个人在这道破墙里看着那两个问句。直到这个时候,她仍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来回复的他的问题。但字一个个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再打,再删。就这样重复了十几次,她终于放弃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拆穿,这件事她骗不了老邱,也瞒不下去。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骗他。

她在备忘录里编辑好了整段的回复,以一句“我住院了,在精卫中心”开头,交代了所有工作上的细节,并且预设了三种可能的场景。第一种,她两周就能回去工作。第二种,她需要一个月。第三种,她没直说,但老邱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能看出来。

她把这一长段文字从备忘录里拷贝出来,贴在对话框中,一次出发,而后看着信息界面上方的状态变为“对方正在输入……”。

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回复,脑中莫名出现钱瑛的样子,那种失望的表情。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才刚做出一点成绩,又不行了。

邱其振的回复就是这个时候来了,仍旧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需要人来看你吗?”

随清不确定这个“人”指的是谁,是老邱本人,还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只得用一个玩笑带过去:“不用了,有人来看也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

这一次那边的回复倒是具体了一点:“只是看看,你不用跟我讲话。”

“那笑总得笑一下吧。”随清还是婉拒。

闲聊到此为止,老邱问了几个关于项目的问题,而后对她说:“外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

随清说:“清营造都是新员工,这个项目现在只有我最了解。要是有问题,还是可以电话找我的。”

老邱回复:“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随清:“呵呵。”

单看这一段对话,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跟投资人谈着工作,开着玩笑。

就跟曾晨从前一样。

所有事情都交代出去之后,又到了十点钟吃药的时间。还是一片思诺思,让她睡了过去。但这一次却是深长的睡眠,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来理床,她才被吵醒。

叶医生开了几项检查,由护工陪着她去做。具体做了些什么,她一无所知,在检查科室的床上又睡着了一会儿。也是医生叫她,她才醒过来。

至此,原本的无眠变成了嗜睡。她不分昼夜地睡着,仿佛沉在深深的水底,做着各种颀长诡谲的梦。

偶尔清醒的间歇,她竟有些庆幸,老邱及时识破了她。否则到了这个阶段,凭她自己也撑不过去。但后来又觉得,也许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是她终于放开了手,才换来这一刻的抽离。

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医生说那是体位性低血压,她却觉得更像是一瞬万年的星轮,宇宙洪荒都在眼前了。除此之外,震颤还在继续,时而心悸。

所有人都叫她坚持,叫她别急。

叶医生说:“不要急,你得给药物时间,给你自己时间。”

照顾她的护工也说:“姑娘,没什么可急的,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其余都是假的。”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又来介绍经验:“别急,突然有一天睁开眼,你就会觉得天晴了,花开了,什么都好了。”

所有这些话,她都听见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不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失望就失望吧,她破罐破摔地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所有人都劝她节哀,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她只想再一次投入那个怀抱里。

一连几天,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最后上了鼻饲管,有过一次心脏骤停。

急救车推过来之前,床位医生在她胸口按压。而她却站在一步之外超脱地想,好像听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说过,抑郁期最不能离开人的阶段是中轻度,重度反而没有那么危险了。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就连结束生命这样一个动作也无力完成。那时,她还觉得有道理,现在才知道这话其实说错了,结束生命根本不需要任何动作。正如此刻,她可以看到自己垮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一层地垮下去。

急救车到了,除颤仪的电流,多巴胺,阿托品,肾上腺素,利多卡因,轮番穿过她的身体。

Take care,又或者还有脑海中轻轻的一声,take care,把她往喧闹的这一边拉了一点点。

改变,出现在入院之后的第十四天。

随清在早晨醒来,那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的开始,隔壁病房有人在哭泣,走廊上陪床的家属在吵架,住了一阵的病人缠着医生商量出院的日期,护工把早餐送进来。

而她,闻到了豆浆的气味。大约因为煮过了头,有一点豆腥气,她不喜欢。但隔着那层气味,又闻到一阵热烘烘的麦香,这个她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跟屈医生玩笑,说自己是被肉包子的味道唤醒的。

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吃东西,而后还靠在病床上看了会儿电视。

电视可以收到的台只有那几个,能使用的时间也是有规定的,时间一到,自动关闭。随清看着,竟然笑起来。她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住在宿舍里。那时候挺快乐,离开了家,学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她常常晚上跟着同寝室的女孩子出去吃宵夜,全都是从前碰都不敢碰的黑暗料理,三年多胖了十几斤。直到大四,参加其他学校一个挺有名的教授办的workshop,两个礼拜又被虐得瘦回去,每天想的除了改图纸,便是做模型,头发都没时间洗,两只脚肿起来。到了最后讲方案的那一天,赤脚穿了一双男同学借给她的球鞋。但那一次,真是酣畅淋漓。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看着她笑,说:“现在觉得怎么样?”

随清不知如何回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分明地理解,自己真的只是病了。现实里,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她还是那个压抑着长起来的女孩,终于遇到一个人,又突然失去了他。她的悲伤还是那些悲伤,遗憾还是那些遗憾,但她此刻的感觉却已天翻地覆。

后来,随清一直在跟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聊天。当然,还是那位太太说的多一些。她说小时候父亲很严厉,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也要她做到最好,如果做不到便是责骂。但她越是长大,就越是不行,父亲也从责骂发展到扇耳光,拉头发,最严重的一次把她按在墙上卡脖子。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就不对劲了,在学校里打同学,骂老师,上学放学路上偷东西。父母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着她到处看医生,做各种脑电波检查,吃中药西药,还有心理咨询。大约是因为看病实在太贵了,加上上当受骗,林林总总花了几十万。反正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她,甚至表现得有些战战兢兢。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后来读书还算不错,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恋爱,结婚,生了孩子。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爱过很多人,尤其是她的老公,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又如何在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跟另一个人长厢厮守。每当生活变得好起来,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去破坏,事情过去之后又往死了憎恨自己。

全职太太很漠然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说到父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随清反而觉得,她们的经历其实很相像。

她不禁又想起曾晨,他曾经是个怎样的孩子?如何成长起来?又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但她还是很想知道。

十点钟,护士准时来病房发药。随清吃了睡下去,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Ins。直男就是直男,十几天并没有新的照片po出来,仍旧是那一张清晨的街景。但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看得更加分明,那窗外的树是绿的,天是蓝的,街灯正变换颜色,咖啡馆挂出招牌开始营业。那里应该就在大学附近,那块黑板上还写着给学生的特殊折扣。

她又笑了,轻轻地,说了声:Morning.

38.Stay alive

从那天起,随清开始可以注意到更多周围的事情。

起初,她记住了自己每天需要吃的药。这事听上去理所当然,其实并不是很简单。那个时候,她总共需要吃六种药。有的早晨吃,有的晚上吃,也有的早晚两次,还有早中晚三次的。而且,每一次的剂量都不一样。最后是临睡前的那一粒助眠剂,这个倒是最好记的。

从前,她总是觉得依靠药物获得的睡眠并非是真正的睡眠,经过了这一场才觉得其实都一样。睡眠就是睡眠,活着跟死了才不一样。

而后,她又开始看到身边的事物。第一个发现,就是自己带来的所有办公设备都被收走了,她的电脑,她的Boox和手绘笔,只给她留下一本隈研吾的《自然的建筑》。她吓了一跳,以为遭了贼,问过护工,才知道是有人来看过她了。

她问护工那个人长什么样?护工想了半天,描述出来的外貌却跟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后来才知道是护工阿姨记差了。阿姨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安慰她说,肯定是她家里人,给她送了衣服,又存了钱,不可能是不认识的,就为了偷拿她几样东西。

直到看见手机上的一条信息,随清才知道,那个人是老邱。老邱告诉她:电脑、和Boox都拿走了,医院里不需要用到那些。

随清一时无言以对,而后才发现这条信息发于一周之前,回不回复似乎也无所谓了。但她出于礼貌,还是回一条:“那隈研吾呢?是让我带病坚持学习的意思么?”

老邱那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都只是些小体量,你可以做得更好。”

随清看着这句话,竟是有些感动。金主爸爸没把她扫地出门,G南的项目里还是有她的位置的。

但她还是挺难想象那个画面的,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进出都接着管子,让邱其振看见了。

不过,经过了这一场,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想不通的。看见了就看见了吧,只不过是老邱。

这句话在脑中一过而过,她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发觉,自己仍旧不愿意让那个人看见她当时的样子,绝对不能。初初念及,她还觉得是因为他那样的人不应该经历这样的事,直到后来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受不了。这件事,这个人,她到底还是没想通。

至于老邱,就不一样了。

就算邱其振说他来过,其实也不一定是他本人,很可能只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随清翻了翻那些给她送来的东西,里面有吃的,有衣服,还有些生活用品。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买的,很可能是他在A市的另一个秘书,为了方便记忆,说不定也起了个英文名字叫Vera,Vera Poon,Vera Q,Vera R……

联想又一次一环套着一环地展开去,她立刻叫停,自觉就像在一间零线地线接反了的房子里,什么都不敢碰,只等着突然跳闸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但那一刻并没有来,她于是继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叶医生每天来看她,根据她的感觉,调整着药的种类和剂量。

还会再发生吗?随清很想问。

不等她开口,叶医生已经答了:“都知道抑郁症是因为患者脑中的神经递质失衡,但现在除了开颅取脑脊液之外,还没有一种检查手段能准确认定到底缺的是哪一种神经递质,又究竟缺了多少。双相还要更加复杂一点,因为每个人的循环周期都不一样,用药也就不一样。全靠病人和医生配合,一点点找出最合适的药,最合适的剂量。”

“需要多久?”随清问。

“不好说,”叶医生只当她是想出院,“等你症状稳定了,就可以出去。但还是得每两周随访,一旦有什么异样,立刻过来。”

“就一直这样下去吗?”随清又问。

大约是每天听到太多这样的问题,叶医生笑得有些无奈,答:“糖尿病和高血压也需要长期服药,怎么就没人想过把药停了?说到底还是觉得这不是病,自己靠意志力就能克服吧。”

随清没说话,叶医生看看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说:“如果有生育的打算,一定要跟医生讲。”

随清心里一滞,脸上倒是笑了,摇头道:“没有。”

其实,那一刻,她只是又想起了曾晨,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们走上了如此相似的一条路。但他犯过的错,她必定不应该再犯了。

叶医生走后,随清一个人去楼道里待了会儿,又看了眼那个Ins账号。

那人总算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虽然照片没有,但还是分享了一首正听的歌,Jose Gonzalez的Stay Alive。

怎么就这么应景呢?随清笑了。接下去的那几天,她时常听着那首歌,在住院部的楼里散步。

她所在的这个病区有一整层楼,住的都是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还有各种强迫症的患者,比如那个暴食再催吐的女孩子。

但无论在走廊上还是休息室里,她都没看见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是因为情况不好,躺在病房里出不来,就像她前几天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已经好转出院了。随清宁愿相信是后一种。

在病房里呆着的时候,随清还是跟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聊天。全职太太的躁狂已经压下来了一点,话没那么多了,但说还是一直在说。

少年时的误诊,以及后来私自停药,让她复发了好几次,循环的频率越来越快,症状越来越严重。

大学毕业之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换工作。每次一开始总是很好的,各种优秀员工,最佳业绩,年会主持人。但最长一年就不行了,蒲吧,一夜情。事情过后,又开始厌恶自己,想不通,想死。因为一点小事,在公司里跟人吵架,吵完了一个月不去上班,不出门,不洗澡,不梳头,餐盒满地。特别怕接到家里的电话,一听到父亲的声音更不对,心跳飙上去,气都透不过来。

“得了这种病都怕被别人知道,”全职太太继续说,“我正好相反,确诊之后反倒心定了。我宁愿让别人都知道我是双相,总好过他们觉得我道德败坏,又脏又懒。”

随清听着,只觉开启了一个新世界的门。暴躁,出轨,水性杨花,这些事在身边许多人身上都发生过。那些人被人骂着,笑着,看着热闹。却很少有人想到过一种可能,他们其实只是病了。

那时,她跟全职太太已经渐渐熟起来,终于开口问:“你为什么会跟那些人在一起,你喜欢他们吗?”

“什么人?”全职太太正在护肤,矜矜业业地完成着十几道工序中的一道。

“就是酒吧遇到的那些。”随清补充,同时也想起自己的那一次邂逅。

“怎么可能?”太太笑出来,去卫生间洗掉面膜,“躁狂期做的事情,过去之后有很多我记都不记得。或者说,那时候做那些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随清听着,点了点头。她也有过一样的感觉,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爱或者被爱,其实都是与她无关的。也是该想通了,她对自己说。

但走到卫生间门口,全职太太才觉得刚才说的话并不严谨,停在那里想了想,又转头回来对随清道:“但也不全是……”

“什么不全是?”随清不懂。

太太回答:“因为我跟我老公也是这么认识的,我肯定是爱他的,他也肯定爱我。”

随清愣了愣,这才笑出来,只觉这件事就跟叶医生说的神经递质一样,根本就是无解的。甚至还要更难一点,开颅取脑脊液也没有用。

两天后,全职太太出院了,临走之前到休息室来找随清。

那里经常有各种活动,随清那天正好被护士叫去画画了。两人在休息室门口道了别,交换了联系方式。随清这才知道太太的名字叫蔡莹。

隔着一道玻璃门,两人看着休息室里的搓麻将一样围着一张张方桌坐着的病友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吵架。

蔡莹突然笑起来,随清问她笑什么,她这才解释:“我就是想起去儿子幼儿园的时候,里面的小朋友其实也跟这差不多,笑啊,闹啊,哭啊,乱发脾气。但这些事你看见小孩子做,就会觉得很正常。大人做,却会觉得很惊悚。其实都是一样的事,这些人只是生病了而已,暂时放下理智,做一会儿小孩子。谁还不是个宝宝了,你说对不对?”

随清失笑,点头,觉得这话说得挺睿智。甚至连幻觉也是一样的,很多孩子都有幻想中的朋友,与他们说话,作伴,玩耍,大人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蔡莹跟着老公走了,随清又回到休息室里继续做游戏。

这游戏也跟幼儿园里的差不多,四个人一起用桌上的彩铅画画。先是正着画,再倒过来临摹。目的其实是为了说明一个心理学上的现象,一般人反过来画的画都要比正着的好,因为正着看的时候,脑中呈现的形象是被篡改过的,你自以为熟悉的东西,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过。

但这种要求对随清来说太小儿科,不管正过来还是反过去,画出来都一样。隔壁桌还有个美院的更过分,360度旋转都无所谓。那天主持游戏的就是叶医生带的那个研究生,看到她们俩的画郁闷了,说你们这种学过的,不作数。

随清回头,与那个隔壁桌那个相视一笑。这才发现那个人就是入院时见到过的女孩子。她也好起来了,虽然还是很瘦,皮肤苍白得像纸,微笑时露出来的牙齿因为曾经太过频繁的催吐龋齿严重。但她的确在笑。

39.六公里

在精卫中心住了一个月之后,随清出院了。

那时,A市的街头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空气干爽,风吹在身上微凉,天空是一年当中最蓝的颜色。哪怕一个人时空穿梭突然来到此时此地,也会立刻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

而随清就是那个时空穿梭的人。她回到名士公寓,打开家门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已经隔了一世似的。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了事务所。清营造的几个员工都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过去的一个月,此地的工作都是邱其振的人在主持。理由只是她病了,在住院。

随清料到他们都会觉得很奇怪,甚至想过一种可能,等她回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不在了。但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要好,没有人辞职,工作照常进行,G南的项目一点都没耽误。

她又有些感动,觉得于情于理都该把自己住院的原因和当下的状态交代一下。当然,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算她没有所谓的病耻感,也得为了项目的宣传考虑。还是那句话,不能坑了老邱,还有罗理。

几句话说完,大家散了开去,只剩下她独自留在办公室里。她在桌边坐下,眼前刚好是那道玻璃门。一瞬间,魏大雷推门走出去的那一幕又在脑中重现。她看到泪水在他脸上滑落,留下浅浅痕迹。那短短一秒的画面被定格,回放,不肯淡去。但她最后还是甩掉杂念,打开了电脑,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她跟吴惟视频。也是隔了很久,才有这一次。在此之前,她都是推说太忙,只有信息来往。

视频接通,吴惟一见她就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随清挂上一个笑。

“看你有点不对。”吴惟又道。

随清顿了顿,答:“我打发他走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先说起这件事,过去的一个月里,她应该告诉吴惟的远不止于此。

“谁?”吴惟一时没反应过来。

随清没提名字,心想吴惟应该猜得到,这个“他”只能是魏大雷。

“为什么啊?”果然,吴惟问。

“早就说了,只是几个月的事情。”随清回答。

吴惟听闻,却看着她半晌无语,许久又是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现在的状况,”随清笑说,“不适合跟人谈感情。”

吴惟自然以为她指的是放不下曾晨,便还是像从前一样劝慰:“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要你立刻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人啊,最不应该对不起的就是自己。”

随清却说:“不是因为过去的事。”

“那是什么?”吴惟不解。

“那是什么?”吴惟不解。

直到这时,她才把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统统都说了。

吴惟听得有些懵了。一年前她的情况,吴惟也是见过的,但从没朝那方面想过。

随清倒很淡然,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自己也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大概也只会劝说,想开点,别伤心。

等到吴惟缓过来一点,开始问她现在的病情和以后的治疗。随清回答得很坦率,目前症状暂时稳定,每两周复诊一次,一旦发现情绪波动,也要立刻就医。

“是不是看那种心理医生?”吴惟问。

随清笑了,觉得此刻吴惟脑中大概正出现一张贵妃榻和一块摇晃的怀表,这便是一般人印象中看心理医生的方式。

“是看精神科,”她坦然纠正,“医生说我这个阶段并不适合开始心理咨询,过分追究一个原因,反而可能增加思想负担。她建议我专心吃药,过了急性期再考虑其他辅助治疗。”

“那就只是吃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吴惟又问,简直就是要飞回来督促她康复的架势。

“倒是也有别的,”随清想了想,一个个数下去,“规律作息,坚持锻炼。还有,避免复杂的人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