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复杂的人际关系?”吴惟不懂。

“比如恋爱,”随清举例,而后玩笑,“但我们这种老夫老妻的不算。”

吴惟自然想到前文,有话要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难以置信:“……所以这段时间,都只有你一个人?”

随清没承认,也没否认。真要说是一个人也不对,其实有挺多人陪着她的,她觉得。

“你怎么让Daryl走的?”吴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医生说的话,总得听吧?”随清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医生会叫你们分手?”吴惟表示不信。

随清顿了顿才开口,有点儿答非所问:“他就是我最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还是没提他的名字,但吴惟当然知道这个“他”只能是魏大雷。

那一刻,随清看到吴惟脸上惋惜的表情,不禁又想起那天夜里她与大雷之间最后的对话,那一场决绝而残忍的分手。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的悔意,因为理由就摆在那里,没有任何被粉饰的可能。

这是那天之后她第一次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却意外发现心中多了几分安定。不管治疗需要多久,能不能达到痊愈的标准,至少她已经放弃了这可能的幻觉中最为矇昧人心的部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凡事也只要对自己负责即可。

这道理似乎跟失眠是一样的。对于失眠者来说,独居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因为睡不着的时候,完全可以不睡,而不是强迫自己躺着,以免惊扰了枕边的人。

那一刻,她又不禁想到曾晨。与她在一起之前,他也许也有过这样释然的时刻,与自己和解,接受所有的低沉与软弱,疯狂与自大,丝毫不必伪装。

之后的每一天,可谓平静。

随清吃药,工作,休息,循环往复。她每隔两周去精神卫生中心找叶医生,聊五分钟,开两周的药,然后再遵照医嘱,吃药,工作,休息。

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吃药,努力地睡觉,努力地做饭,再努力吃掉。每一口食物,至少咀嚼六次。

她甚至又开始健身,无论多忙,每天四十分钟。在那四十分钟里,她什么都不想,甚至连工作都不去考虑,只是一心一意地计数,专心致志地呼吸。

但她一直都不喜欢健身房的气味,也不喜欢瑜伽。叶医生说每个人适合的运动都不一样,反正每一种都能产生多巴胺,对康复都有用。蔡莹说自己夜跑,建议她也试试。她记下了,但一直都没开始。

与此同时,纵联参与投资G南项目的消息已经公布。因为这个项目带来声名,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集团会在西部有更多的机会。邱其振的信任危机果然因此解除,他得以重新回到集团主席的位子上去。而那个特别会生孩子的邱其恺,在位不过几个月,离场得有些落寞。

G南的工程也即将开始,随清醒着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考虑工作上的事。

偶尔,只是偶尔,她记起那个约定——我会看着你。

每到那时,她便会去看一眼魏大雷的Ins。而魏大雷也如约放上照片来。当然,很可能并不是为了那个荒唐的约定,她甚至觉得他已经忘记了。只余她一个人在此处窥探,从那些图像和只言片语中推测他的近况。

直男的ins不见人影,只能从景物中知晓他已回到美国,在学校附近找了房子,如她所愿地读书,旅游,开party。她的确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学生应该有的生活,却不知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但很快她也就想通了,也许他的人生原本就是应该与她无关的。

至于女朋友,暂时还未见过。但天知道他那个年纪的人会怎样,哪天突然po出床照来也不一定。可转念又觉那样也好,她会妒忌,作呕,然后死心。

但有些时候,她又会看到他分享一首歌,或者光秃秃地po出一组的英里数。也是怪了,只是一首歌,几个数字,却能叫她从中辨出那个曾经熟悉的人。

那些歌,她一一找来,开车的时候听,工作的时候听,健身的时候听。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听着。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跑步。至于跑过的距离,跟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英里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最初,她只能坚持两公里。但她不急,哪怕每公里要跑上十分钟也不急。十分钟只是她人生中的一瞬而已。

天气渐冷,银杏叶黄了,果子落下来。而后是梧桐,覆了满地的枯叶。冬天已经降临。慢慢地,她可以跑到六公里,每公里七分钟。

也是巧了,叶医生告诉她,有研究表明,六公里的慢跑所产生的多巴胺可以延续一天的好心情。而这个距离,这个速度,也正好是她最舒适的距离和速度。

每个夜晚,她结束一天工作,便会回家换上运动服和跑步鞋,在附近的街心花园里做准备活动,而后跑上六公里,风雨无阻。那些冬夜里,她在街灯的光晕与黑暗之间穿过,摆臂,大腿带动膝盖与胫骨,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

只在那些时刻,她觉得,他们的约定,他一定还记得。

40.Q中心

服药三个月之后,随清开始心理治疗。

去见心理医生之前,她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却是越看越茫然。心理治疗的流派何其之多,那些基于宗教信仰或者个人经验的自不必说,时下国内正规机构里最常见的还是经典的精神分析疗法与后来发展出来的认知行为疗法。

所谓精神分析疗法,往往需要追根溯源,将现时的情绪放大,尝试找到幼年亲密关系中的问题,以及应此产生的自我保护模式。

而认知行为疗法又正好相反,并不特别寻求儿时的心理创伤,直接关注当前的问题,尝试改变思维和行为模式。

看书看到此处,随清就曾玩味地想,两相比较下来,似乎还是弗洛伊德的理论更加讨喜一些。精神分析法实在是个自我安慰的好途径,无论病情如何,心理咨询师都可以告诉病人,你并非命中异数,也不是人品不够好,只是因为小时候缺爱,比常人少得到了几个拥抱而已。

总之,理论学习并没有什么结果。随清最后去见的心理咨询师还是叶医生推荐的,精卫中心心理咨询科的医生,正高级别,属于分析派与认知行为派的结合。

医生人很和气,四十几岁,女性,各方面的资历都很出众,就连声音也很好听。但也许是病入膏肓了吧,随清的配合始终流于表面,仅限于准时赴约,态度平和,问什么就答什么,要她回去之后做的任务也都一一履行。

所有这些她都认认真真地做着,不差分毫。但几次下来,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旧抵触这种方式。问题真正的症结,她一点都不想触碰,不管是她的幼年,还是曾晨。

相比之下,她在精神科门诊倒更像是个模范病人。按时服药,合理作息,坚持锻炼,注意营养,医生对她的要求,她都做到了。

直到有一次叶医生主动问起心理咨询的事,她这才委婉地说了几句,言语间有些想放弃的意思。

叶医生倒也觉得没什么,对她道:“心理咨询本身就不是立竿见影的,患者跟咨询师之间也讲究一个缘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换了吧。”

随清没有立刻表态,既是不好意思辜负了叶医生的好意,也是因为眼下并没有更加属意的咨询师。既然是缘分,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呢?

恢复到了这一阶段,她的大多数症状已经得到控制,状态稳定维持。但也不是说一切都好,各种压力与情绪上的起伏总归还是会有的。

比如那一天,她接到一封邱其振转来的电邮,是关于国内某项建筑奖,已经落成将近一年的Q中心或将被提名当年的社区贡献奖。

随清打开电邮附件中的提名名单,Q中心的主创设计写的是两个人——曾晨和随清。

许久,她看着这两个并排列在一起的名字,脑中又是各种蜂涌而出的碎片。

许久,她只捉住了其中的一个念头——那个叫随清的暂且不论,但Q中心,以及曾晨,是值得一个嘉奖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奖项跟一般建筑圈内的活动不同,历届获奖名单不是城市公益项目,就是乡村慈善项目,凡是入围的作品也都体现出强烈的人文特点,所以社会关注度一直很高,完全不是圈内自娱自乐。Q中心这样一个商业地产能够进入候选名单实属罕见,等到名单公布之后,大约又会引起一波热议。而当曾晨这个名字摆到媒体面前,那场车祸或许也会被再一次提起。

这件事,邱其振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他希望Q中心得奖,接受提名即可。要是不希望纵联地产再受到那场事故的影响,也满可以直接拒绝。但他却还是提前知会了她,问她的意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随清没有立刻回复,她需要时间考虑。忽然间,一日的工作又变成了她的避难之地,和从前一样将她从各种纷杂的念头中搭救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她带着几分调侃地想。这一刻,她的确感受到了弗洛伊德跨越世纪的睿智。有些事并非是你不去触及,就会渐渐消失淡忘的。

当天夜里,她跟吴惟视频,聊到后来说到那项建筑奖。

“要不要我远程出场?”吴惟最喜欢互怼,想到颁奖礼上与丁艾遭遇的概率,顿时起了兴致。

随清答说不用,现场那么多人,而且邱其振也会去,丁艾不会对她怎么样。

吴惟倒也不勉强,只调侃某些人另有了plus one,就把闺蜜忘了。

随清只是笑了笑,答:“我跟老邱谁都不是谁的plus one。”

经过之前关于人际关系的那一场对话,吴惟也算是暂时改掉了老毛病。随清不愿意,她也就作罢了,但临了还不忘支招,又嘱咐她道:“丁艾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她单相思是种病,哪怕出厂时候就有的备胎,也只是备胎。就算哪天不得已转了正,进厂修理也是要被换下来的。要是她还想不通,我这儿有个秘方,去找根裤腰带烧成灰泡茶喝了,包好……”

“你嘴太毒了,我还有事,不说了。”随清听不下去,打断了吴惟。

视频挂断之后,她不禁又想起上一次见面,丁艾对她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终极的一问——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对弗洛伊德的敬佩又出现在她脑海中。有些事,哪怕你不去碰它,哪怕再久,它也总是在那里,伺机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刻。

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打开电脑,回复了老邱的邮件,同意接受那项提名。Q中心,以及曾晨,都值得一个嘉奖。而对她来说,那些事也是该面对了。

颁奖礼在一个月之后举行,就办在A市新区的创意园里。因为关注度了得,典礼是对外售票的,仪式现场除去圈内人和媒体记者,还有数百观礼的市民。

在这样一场活动中,Q中心这种商业项目实属乱入的异数,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商业建筑第一次杀入这个入围名单,虽然被提名的奖项只是不算太重要的社区贡献奖。

组委会大约也有类似的感觉,念到Q中心的提名时,还特地稍做解释,说他们这个奖从来没有刻意把商业项目排除在外。而对于此类大型建筑而言,Q中心的中庭绿地做了很好的尝试,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向公众开放,创造了新的公共社区空间,从而在商业运作与公共利益之间取得很好的平衡。在此之前,很少有商业作品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Q中心是有突破的。

不是盛赞,仅是中肯,社区贡献奖最后也还是颁给了一个古村落复建工程。

但随清却并无遗憾。她知道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体现了老邱那样的资本家对社会的一点点责任感,以及曾晨这样的建筑师对空间公正意识的一点点反省。

也许是因为主场优势,播放Q中心入围视频的时候,现场曾数次响起掌声,鼓掌的大多是新区附近的市民,他们住在这里,熟悉这一切,也因此受益。

随清站起来致谢,听着那些掌声,不禁有些动容。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听到了吗?这是给你的。

那一刻,她又记起曾晨对她说过的话,说他不愿意每个地方都是一个样子,一座高塔,一个广场,以及许多玻璃钢筋筑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高塔、广场与摩天大厦。

待她重新坐下,身旁有人伸过手来,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她知道那是老邱,尽管她已经低下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颁奖礼继续,建筑评论奖环节,随清看到了丁艾。

虽然她也知道,从台上往台下看,只是一片灰暗的虚空,但她还是觉得丁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了。随清跟邱其振道了别,去外面倒了杯水,吃下两粒碳酸锂片,再去媒体那一区找丁艾。

这一次,轮到丁艾意外,完全猜不到她的来意。

而随清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有时间吗?我们聊几句吧。”

丁艾看着她,终于还是点了头,一路跟着她走到会场外面。随清找了一间空着的休息室,走进去开了灯,又关上了门。

“满意了吧?”丁艾在她身后开口道。

随清回头,也许是那两片碳酸锂的作用,她还是很平静,只等着听下文。

丁艾走近她,又问:“你到底打算把他消费到几时?”

随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你觉得他不应该得到这个提名吗?”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反抗,丁艾倒是怔了一怔,片刻才又开口: “他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是的,可惜了。”随清低头,看见丁艾垂在身旁的手微微颤抖着。

许久,两人都沉默。

“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最后,还是随清先开了口。

41.日记

这句话让丁艾轻笑了一声,她抬头看着随清,问:“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认识的他。”随清回答。

丁艾反问:“你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而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随清从来不觉得这一场对话会很容易,她只是照着原本想好的说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丁艾又反问,语气愈加嘲讽。

“谢谢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随清平铺直述,“让我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许正是因为她反常的冷静激怒了丁艾,丁艾看着她冷笑出来,道:“随清,你作为建筑师差强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什么事都好意思做出来。所以你每一次拿着他的设计站到镜头前面,我都要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曾晨,你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邱其振……”

这是第一次,随清听到丁艾当着她的面承认打过那些电话,重复那些质问。奇怪的是,她没有半点怒气,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来看着她,随清不想引起误会,解释:“我是笑我自己,谢谢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丁艾冷嗤,简直觉得她疯了。

随清不介意,答:“总算让我知道那几通电话不是幻觉。”

丁艾仍旧看着她,蹙眉,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意味。

随清低下头,避开那双眼睛,把自己就医至今的情况说了一遍,简而又简。

丁艾听着,像是无动于衷,静了静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向你道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该说那些话,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说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这样吧。”这番话仍旧带着嘲讽,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有点太晚了……”随清在她身后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

“我觉得……”随清继续说下去,“对曾晨来说的确是晚了,但对你我,还有意义。”

“你我?”丁艾没回头,轻轻哼了一声,就好像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随清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因为我不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失去他的人……”

门在她面前开了,又再关上,丁艾已经走了。

短短一场对话,叫随清觉得精疲力尽,她在那间休息室里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驾车离开创意园。

已经是深夜了,往旧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开着车,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绝,也是一次尝试。这一次不行,她会再试下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才能积聚起再试一次的勇气。

一个念头让她忽然走神,错过了下行的匝道。极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阵阵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币大小的水迹,再直线滑落。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绵延成了细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离开时的那一幕又在她脑中重现。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握紧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制着情绪。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随清照例开了手机查收邮件。按照医嘱,她的所有办公设备在晚上十二点之后关闭,就算天塌下来,也等到第二天再说。

一开始,她也觉得不可能,工程开始在即,一切准备工作都在A市和G南两地同时进行,各种图纸审核与修改,申请许可与备案,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为一点勘测上的问题,打算搭当晚的航班飞去G南。

临走前还是被邱其振的一条信息拦下来:“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她也照旧回答:“呵呵。”

不过,最后事实证明老邱又是对的。问题很快顺利解决,再回想起来,随清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点不对。工程千头万绪,与计划之间的偏差势必存在,并非她亲身在那里就会有用,而纵联和罗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当地的勘测、施工方,也不是光搁在那儿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应该放一放。就像精卫中心的护工阿姨对她说过的:急什么呢?姑娘,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

但这一天,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邮件中有一封无关工作,发件人是丁艾,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信的主题与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内容,一个压缩过的文件夹,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觉对着邮件列表中的这一条看了许久,脑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却又未曾得出任何结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为什么会发给她。但当她点开来看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动,也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解压后的文件夹里有许多word文档,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个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从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这正是曾晨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个文件,点击打开。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显现。她静静读着,读完又点开下一个,再下一个。

……

第一天

我到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说头痛,去校医那里开了止痛药,但吃下去还是没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后来又做了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还是止痛药,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有两周了。

我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偏重度抑郁,还说他这样的状态应该考虑住院了。只是保险买得不够,看了几个地方,能负担得起的条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贵了。

我说,我陪着他吧。

医生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女朋友。

医生说,那也可以。现在这个状态,其实并不是最危险,就是等药起效。到那个时候,行动力会先于情绪恢复,就得特别当心,专业机构的门窗都是特殊的。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医生开了三种药,每种每天一粒,预计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两粒。

我让他吃药,他很乖,一切听从安排。

夜里十点,阿普唑伦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约三点,我没熬住睡了,六点钟醒,看他的样子仍旧没睡过。

白天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还是十点钟一片阿普唑仑,夜里我醒过来两次,看他睡着,应该是安稳睡了一夜。

白天起来了一会儿,但只是呆坐着,就这样慢慢耗着时间。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个小时左右,但情绪、思维和行动力没有丝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电话给医生,说是好现象。

……

第十四天

医生换了一种药,另外两种加了剂量。

也许是因为耐药了,又开始失眠,其他症状仍旧没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换药并且增加剂量之后,出现了很严重的副作用,头痛,晕眩,低热,震颤。他手抖得没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说话声音也变了,没法自己上下楼梯。

合租的同学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药房给他续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楼,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以后不管去哪里,一定带着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