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诊,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诊断,又说应该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开始抗拒吃药,像个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药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时一样起来坐了一会儿,翻开一本书,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虽然只是半小时左右,事后他自己对我说,药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药效越来越明显,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书,上网,还回复了教授的邮件。

我们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说他骗了所有人,其实没办法完成,但还是承诺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就是个fake,什么都做不到。

我说,那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好呢?教授把什么机会都给你,比嫡系上来的美国学生还要喜欢你。

他还是说,那是因为我还没犯错,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现象,但至少他愿意说话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区中心的网球场,那里有个教练带着一群孩子练习移动脚步,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还分不清左右,总是做错。她每错一次,大家都会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个屁墩。她站起来,还在笑。

他也笑了。这么多天里的第一次。

我说:真想回到小时候,像小孩儿那样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说,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问。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时候。

为什么?我又问。

他说:长大太难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开始画图,写方案,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我们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远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减少了,我怀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过。他开始不承认,后来安慰我说,只是想要赶上落下的进度,不是因为失眠。

是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了。

……

42.杏仁核

那一年的日记就此终止,时间又推进到七个月之后。

那时,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丁艾写道:

第一天

他打电话告诉我,又开始了。但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准备,完成了手上的任务,请了假,安排好学校里和工作上的一切,而且已经住进一家治疗机构。他对我说不用担心,甚至婉转地说了再见,就像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通电话一样。

挂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去年的事,实在不敢再经历一遍。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也不能想象让他一个人经历这一切。

……

第二天

我做对了。我给医生带去了去年写下的那些记录,虽然潦草简单,但医生看了之后认为很有价值,开始考虑他不是单纯的抑郁症,而是bipolar,双相情感障碍。

这也就意味着之前的用药全都错了,那些针对抑郁症的药物导致他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的循环加快,症状更重。医生打比方说,就好像升得越高,就落得越深,燃烧时越灿烂,熄灭后的灰烬就越暗淡。

但这也是个好消息,至少确诊了。我这么对他说,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而且,我总算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被拦在一堵高墙之外徒劳地打转。

这份记录,我会一直记下去的。

……

第十五天

每两周去机构看他一次。他看上去已经渐渐好起来,读书,运动,吃药,一切都能自理。跟我说话的时候,情绪也很平静。

但医生告诉我,就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的状况还很不好。我觉得,是他学会了隐藏。他是很聪明的,从小就这样,我们都跟不上的他的思路,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够做到。这些病症,他当然也能藏起来,只要他想。

临走之前,我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医生答得很含糊,只说双相患者大多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天生就有不平衡的倾向 。但生物学因素和心理学因素也可以共存。如果病人原本性格相对稳定,思维正常,那突然起病也许就是因为一些外界的刺激,可以是重大事件,比如死亡,失业,感情关系破裂,也可能是长期的压力。

每一句话都有“也许”或者“可能”。

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如果说医学对人体其他脏器的了解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但对大脑,尤其是对情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哪怕是西医,也只能靠望闻问切。

……

第二十九天

去接他出院了。

回家的时候,开车经过那个社区中心,又看到小孩子在里面学网球。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就是在那里,他说他知道自己远未痊愈,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好起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症状只是控制住了一部分,但其实都还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出没的时机。

我也看得出他跟上一次恢复之后完全不同,对自己的病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有些事他在住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果然,他对我说,他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安全感去经营一份感情。他说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场地上练习的孩子们,好不容易才笑出来,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说你算了吧,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要是真爱上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我说我也看了不少心理方面的书,人恋爱的时候,负责理性思考的大脑皮层以及负责负面情绪的杏仁核都关机不工作了,全都是下丘脑在反应。

他听得笑起来,但再也没说什么。

……

那天早晨,随清看完了所有的日记,哭过,也笑过。而后,她换了衣服,去外面跑了六公里,直到精疲力尽,再回来淋浴更衣,像以往一样去清营造上班。

走进办公室,上午的第一个视频会议已经在等着她,她坐下来,接通进去。会议有关施工图会审,她认真做着每一件设计方应该做的事,陈述,提问,解答。

而与此同时,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与曾晨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觉得与他如此相像。她也曾和爱自己的人告别,曾经安排好一切,把自己送进医院,也曾以为可以藏起来,只要她想,而最后又败得那样惨痛。她不确定知道这些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曾经背负的东西,似乎放下了一些。

那场车祸之后,许多人劝过她,要忘记,要走出去。但有些人,有些事,实在太过刻骨铭心,根本不可能淡忘,她甚至以为此生都不能走出去了。直到此刻,她忽而明了,自己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忘记,而是面对,知晓,接纳,就像这个早晨,在丁艾的日记里看到曾经的他。

那个会开完,随清给丁艾回了一封邮件。一开始写了许多,但后来又统统删掉了。最终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邮件发出去之后,丁艾一直没有回复。随清并不意外,她已经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了。

就在那些日记的最后,丁艾提到过一个名叫梁之瀛的心理医生,美国读的博士,APA认证的临床心理学家。曾晨从美国回来之后,在梁博士那里做几个疗程的心理咨询,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还有那场酒吧里的对话,随清也同样清楚地记得。丁艾告诉过她,警方调查期间,曾颖去心理医生那里查阅过他的病例。而那些记录,现在应该还在梁博士那里。

作为注册开业的心理医生,梁之瀛博士的电话很容易查到,但预约并不容易。随清致电过去,排到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后。

那时,G南工程的前期准备都已经办妥,所有的图纸汇集,审批手续齐备,开工奠基的日子也定了下来。既是巧合,也是理所当然,就是去年她第一次与魏大雷一起飞往G南的那一天,山上冰雪消融的时候。

随清作为主创设计,这种场合势必需要出席。旅途还是相似的,但这次她没带助手,也没坐大巴,只是一个人飞到G市,再从那里直接转机去G南的小机场。

飞机在G南机场降落之后,她走出到达处,便看见罗理站在那里等她,仍旧是长发梳了个鬏,一副与谁都自来熟的模样,遥遥对她笑着。

一时间,随清有几分错乱,仿佛回到从前,在那个大巴站。她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画面,自己正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才刚睡醒,懵里懵懂,身上背着几十斤的行李和设备。

作为每两周去叶医生那里报到的结果,如今的她已经学会分辨妄想、幻觉和想象,判断的标准是能否分辨真假,又有无切实的知觉。比如此刻,就只是想象。脑中刹那的感觉无形无嗅,却也十分的完美。她真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也许,就像是一个故事,只有在未曾说出口之前才是最好的。

罗理将随清带到机场休息室。看到那里的架势,随清又有些受宠若惊,来接机的不光有业主方面的一干人等,还有当地政府的官员,以及电视台的人。直到一番握手寒暄之后,她才知道又是跟从前差不多的情况。这些人并非专程为她前来,主要还是因为邱其振乘坐的航班马上也要降落了。

机场不大,从休息室的落地窗看出去,就能看见所有跑道上飞机的起降。一圈人在沙发上坐着聊天,罗理照顾随清,谈话间处处捧着她。她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但也知道先走不合适,只能与他们一起等着,对付着说话。

谈话间,有人赞罗理眼光独到,将这个十八线的小项目做到全国知名。

罗理却是自谦:“这项目之所以闻名,一是因为邱先生的眼光的确好,二是因为随工的巧思。至于我,不过就是跑个腿牵个线罢了。”

其他人自然又要捧他,说:“纵联加入的时候,项目都已经差不多成型了,他们那叫追涨,眼光还是您的。”

罗理听闻,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随清在旁边看着,心中却是一动,可想要细问罗理,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说话间,邱其振的飞机已经降落,众人起身去迎接。

人多,闹哄哄的。随清总算找到机会,将罗理叫到一边,开口便问:“纵联究竟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大约是问得突然,罗理看着她怔了怔,方才笑答:“这是随工牵的线,您应该比我清楚啊。”

随清知道他是敷衍,还是笑看着他,道:“都是同一个项目里的利益相关者,为什么还单独瞒着我一个呢?”

罗理见状,却仍不说透,只是笑道:“我哪里有瞒过什么?早就跟随工说过,不要高看了我。”说罢,便赶上其他人一同出了休息室。

随清落在后面,一时间思绪万千。脑子里充斥着太多的记忆,最先跳脱而出的却是她对魏大雷说的那句话: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此时回想起来,竟有些好笑。什么Partnership?什么Stakeholder?她自己也不过就是邱其振安排下的一环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与此同时,通道尽头,那真正的主人公已遥遥走来,仍是一身简素装扮,仍是众星拱月,似是万年不变。

43.要约

出了机场,一众人等分坐了几辆商务车前往下榻的宾馆。

随清与罗理以及邱其振在一辆车上,同车的还有当地政府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公务员的理念总归是请邱总先上,但邱其振绅士作派,示意女士在先。随清还没来得及客气,他已经伸手搀了她一把,对她笑了笑,并未说话。这便是数月未见之后,两人唯一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却不知为什么有种格外熟稔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客气和寒喧了。

一路上,旁人都在聊天,随清却没有加入对话。她隔窗看着沿途的风景,脑子里始终在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们遇到舆论危机之前?还是在她最初参加竞标的时候?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

那天余下的时间,活动排得很满,午餐,会议,参观,而后又去吃饭,一路摄影摄像跟拍。直至坐到晚餐桌边,她仍旧没有找到与邱其振单独对话的机会,却已经将整件事想了个透彻明白。

按照邱其振的意思,这一趟的活动务必贯彻环保理念,一切从简,飞机是普通客机,车子汽电混动,就连吃饭都是在当地政府的食堂简餐,散得也很早,结束尚不过八点钟。就算是作秀,也做得十分地道。

离开餐馆时,随清正想着怎么找邱其振讲话比较合适,他却已经遣散了手下,说要与她一同走回宾馆去。

看这架势,随清猜想,大约是罗理已经将上午的事知会过他了。

待其他人坐车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她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问道:“罗先生本来就您的人,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邱其振果然早有准备,此时也没有半点隐瞒,直接点了头,又淡淡笑了,解释道:“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只是看到了其中的机会。你要是担心项目今后的走向,那大可以放心。”

随清却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继续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其实,您早就料到LEED认证的问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了吧?所以才安排了这个项目,作为后招?”

邱其振听闻这话,却是笑起来,片刻才答:“我的确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动作,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那句话仍旧做数,你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虽然其中的来龙去脉是随清自己串起来的,但此刻听到他亲口认下来,还是叫她有种战栗之感。一步扣着一步,一切都是想好了的。就连后来的舆论危机,也是为了制造话题,把这个项目带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又这样想。吴惟的话是对的,她与邱其振之间,段位差得实在太多了。

那时,天早已黑下来,路上只有三两行人,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去。

两人之间的对话静默了片刻,随清才又开口问: “但我还是不懂,您那个时候为什么叫我退出竞标呢?”

邱其振听着,却十分泰然,看着她反问:“我叫你退出,你听了吗?

“您那么说,我能听吗?”随清亦反问。的确,她根本没听。但那个要约无论是对一个建筑师,还是对一个女人,都有些许侮辱的意味。

邱其振不答,只是轻轻笑了。

随清看着他,突然领会到他真正的意图——那个要约,其实他提出来就是为了叫她拒绝的。他知道,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接受。以当时情况,她要是继续留在BLU,很可能因为所里其他合伙人的影响放弃这个项目,哪怕勉强继续,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力以赴。是邱其振替她砸了锅沉了船,断了所有退路,往前推她一把。

“谢谢您看重我。”她有些受宠若惊。原来,他并非不认可身为建筑师的她,甚至还特地多加了一轮评标环节,这才逼出了现在这个方案。

邱其振倒也不跟她客气,只是笑道:“我们认识也多年了,我很早就觉得你跟我有些相像,虽说没有什么天分,但脾气是有的,激一激便会不一样。”

“我跟您相像?”随清自嘲。有脾气是真的,但说她像老邱,谁信?

邱其振却点头回答:“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这么觉得。”

“第一次?”随清愈加意外,她不信邱其振也记得那一天。

“不就是那次汇报方案么?”邱其振却是笑了,“会议室里堆了满桌的模型,我说这些完全可以平面图表达,我又不是看不懂,不需要都做出来,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他竟然真的记得。随清意外,接着那话茬说下去,重现那日的“盛况”——这个模型解决了问题A,那一个解决了问题B,再来一个,又解决了上两个没能解决的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虽说笑话很冷,却叫这两人笑起来,引得路人侧目。

邱其振却无所感,继续笑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团队,一个堂吉柯德,一个桑丘……”

随清笑还挂在脸上,心里却又想到曾晨。堂吉柯德,甚至连邱其振也看出来了,只有她没有。

但邱其振的话并未结束:“后来出了那件事,完美团队里少了一个人,我等了一年时间,还是觉得不能失去另一个,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出来。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

“错了?”随清不懂。也许桑丘,永远只能是桑丘。

“你跟我不像,你不是只有脾气,没有才华。”邱其正看着她,“你不是桑丘。”

随清忽然动容,半晌无语,缓了缓才勉强开了个玩笑:“您就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吗?要是那天晚上我答应了,那该怎么收场?”

就在此时,邱其振停下脚步,伸手将她拉近。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一惊。

“当心。”他对她说。

她回头,才知是一架马车从她身后经过。

邱其振的手也很绅士,隔着衣服扶在她手腕上,待她站稳,便又收回去了,并无任何越矩的地方。

等马车走远,随清才觉得奇怪,方才竟没有注意到这蹄声和铃声。

两人的对话因此断了片刻,再开始又是谈工作了。邱其振说起规划中的下一个项目,A市旧港区的改造。直至回到宾馆,他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如果她当时答应了,他又会拿她怎么办?

两人的客房不在同一栋楼里,进了大堂便互道了晚安,分别回去休息。无心遗忘,或者有心忽略,不管是哪一种,随清倒觉得有些庆幸,自己那么问似乎是有些越界了。

一夜无话,直至次日清晨,她又被窗外遥遥传来的颂祷声唤醒,又如从前一样赤脚站在窗前,看着黎明来临,那日夜的分界线在山峦和村舍间一点点地推进,直到天光大亮。

目力可及的某处,似乎又有一个人,穿着白色T恤,裹挟着一身的温暖与力量,行走在这清寒的早晨。一时间,她竟有些分辨不清,这究竟算是幻觉,还是想象。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其中的细节却又如此真实而分明,仿佛他就站在她眼前,几步之遥的地方。Out of office,她看到他衣服上的印字,不禁莞尔。而他亦望着她笑,伸出手,与她掌心相贴。

吃早餐的时候,她开了手机查收邮件,却总是走神,最后索性退出邮箱的界面,又去看了一眼Ins。她找了个理由,这么做只为了把自己叫醒。

这么巧,又有更新,而且千年难得是一张有人的照片。目光似是被灼烫,她一开始简直不敢看,但真的看了,又一发不可收拾。照片里的他,只是一个侧影,臂下抱着冲浪板,正走向大海,如年轻的天神,完美,乐观,无忧无虑。

肯定是女朋友拍的,随清告诉自己,而后又想起吴惟的名言——分手便是路人,新欢是男是女都跟你没关系。的确,仅仅数月,他曾属于她,但也不该属于她。很欣慰,他已经走出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直到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那一天便是奠基仪式的日子,早餐之后,一行人又登车出发去现场。

依照项目的宗旨,仪式也办得十分朴素,没有彩旗、鞭炮、舞龙舞狮,只是一同培土,再合影留念,以示开工。

仪式之后,众人又沿着徒步道走了一段。大多数人只是意思意思,叫随行记者可以拍些照片,有文章可写。唯有随清与邱其振比较实诚,一身徒步装备,走得勤勤恳恳。

路上偶尔交谈,都是工作上的事——真正的低碳项目,智能城镇,乃至于他们想象里中国自己的绿色建筑评价体系。这样的对话叫随清觉得十分自在,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些,无关往事,无关感情,只是工作而已。

登山顾问仍旧是加拿大人杰尔,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虽然没有多少对话,随清还是看出来,就连他也是邱其振的旧相识。邱其振跟杰尔说法语,她听不懂。

她不禁又自比那只螳螂,甚至想起那次中标前的方案汇报。Q&A环节结束之后,罗理曾对她说,今天有个部门未能到场,如果之后有问题,会再联系她。此时回想,那个所谓的“部门”指的便是邱其振,他才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一路爬到观景台处,杰尔又如上一次那样问:“还往上走吗?”

邱其振看着随清,叫她决定。

随清摇头,答:“就到这里吧。”

杰尔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大约是因为这一日天气条件很好,而她看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时间尚早,她与老邱坐在观景台的边缘,一同看着那一道石浪下碧玉般的山谷。

“昨天你问我,要是你答应了怎么办。”邱其振又提起旧话来。

随清怔了怔,这问题确是她提出来的,他若是当时回答,也就只是个玩笑罢了。隔了一夜再说,更叫人尴尬。

邱其振却若无所感,继续道:“其实,无论你怎么选,我都觉得很好。”

44.Pros&Cons

这句话虽然说得语气平常,随清听了却是心中一颤,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邱其振并不急于得到什么,再开口仍是缓缓的:“我说过,你跟我很像,甚至连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怕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懂你的感受。所以,在我这里,你不必有负担,也不用承诺什么。事务所你已经有了,其他那些依然有效,你可以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感情上,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你——随清当然记得那些“其他”。邱其振的态度似乎还是如上一次一样,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并无多少情欲的成分。但今天这番话却又有些许的不同,也正是这一点的不同叫她心中微澜——没有负担,不用承诺。

她不禁又想起香港海边的那一餐美式班戟配枫糖浆,以及他提到过的那一小片加拿大的枫林。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口,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他们认识许久,事业上也谈得来。这些理由一条条地摆出来,充分得让人难以辩驳,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要约。

沉默长到不能再长,她已经没有曾经的决绝,却还是说:“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随清离开G南,没跟邱其振搭同一个航班。这两日相处得多了,身边的人开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颇多猜测,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她可以察觉到旁人对她态度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