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又回到她在BLU时的情形,只要有老邱的存在,她便是头上出角,人人都另眼相看。无论她做什么,又做得好不好,似乎都会被自动推定为带资进组的结果。而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是一条理由,拒绝的理由,她暗自想。

回到A市,恍又是另一番天地。第一个项目已经开工,第二个项目,旧城港区老城厢的改造方案也在酝酿之中。

这同样是纵联的开发项目,投标说明会之后,邱其振与随清一起吃了顿饭。只是午餐,餐桌上也只谈了工作。上一次说的事,老邱根本没提,言语间也丝毫没有催促她答复的意思,这种态度倒是让她觉得十分自在。

当天晚上,随清与吴惟视频。两人工作都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但才刚在视频画面里见着人,她就觉得吴惟与往常有些不同。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她笑问。

“我能有什么好事……”吴惟失口否认,反将那锅扣到随清头上,“倒是你跟老邱,有进展了也不告诉我?”

随清一时无语,不知道此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吴惟倒也不卖关子,即刻发来一张截图,随清一看,正是当日中午她跟邱其振在Q中心吃饭,两人走出包厢时,叫人拍下的一张照片。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就成了某八卦博主的当日爆料。虽然发出来不久就被删除了,但也已经有不少转发,吴惟这种八卦神经发达的消息灵通人士当然不会错过。

“工作午餐而已,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随清不屑解释,心里却在想,这也是一条拒绝的理由。要是她真的与邱其振在一起,以后再接纵联的生意,似乎难逃内幕交易的嫌疑。

Pros and Cons,两相列下来,将将是个平手。一时间,她竟有一丝释然。

吴惟却还不罢休,幽幽地问:“那工作午餐之外呢?”

“除了那顿饭就没有别的了,”随清补充说明,自觉理由充分,“我马上就要参加纵联旧港区改造项目的投标,要是跟老邱有什么,岂不是还要做关联第三方声明?这规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

“那就做啊,所以呢?”吴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

“至少等港区项目的投标结束吧。”随清答非所问,给出一条自认为比较客观的时间线,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要是投标不成,只是几个月的功夫。要是成了,就是几年。方案她已经在写,图已经在画。感觉跟G南项目投标前如此相似,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只是缺了那灵光一现。她有些怕,曾经那种窥得天机的经历只是她病症的一部分,在她服药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后呢?又是这个中心,那个大厦?继续避嫌,所以误了终身?”吴惟似乎已经看破天机。

随清无奈笑着,仍旧把这挡箭牌使下去:“老邱都不急,我急什么?这种事他其实也无所谓,这点我觉得挺好的。”

“他无所谓?你真这么认为?”吴惟却也笑起来,似乎别有深意。

“他自己跟我说的,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总该有吧。”随清回答。

吴惟瞥她一眼,耸肩道:“算了,不跟你说了。”

那话里的意思,随清并非不懂,只是不想,也不敢辩个分明。

视频结束之后,她又开电脑写了会儿方案,临睡前想起方才的对话,终于还是给吴惟发了条信息:“老邱以前的事,你听说过吗?”

吴惟的答复倒是很快就来了:“那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gay的,也有说其实早就秘密结婚了,但老婆不止一个,所以不能公开的,还有说是因为临结婚之前,未婚妻得病去世了,各有各的论据,但都没有实锤。”

随清单单看着最后一种说法,又想起老邱在G南山上对她说的话——你跟我很像,甚至连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怕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懂你的感受。

他们都失去过一生的挚爱。她甚至可以猜想,曾几何时,他也是另一个人的桑丘。

“所以你的确是在考虑老邱?”手机震动,吴惟又发来这么一问。

随清的手下意识地点在输入框中,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是还是否。

不等她想好,那边却又发来一条:“其实,我刚才问你工作午餐之外还有什么,意思是,除了老邱之外……”

吴惟没有写下去,但随清已经猜到下文——除了老邱之外,还有什么人?她心里莫名漾了漾,打出来的句子还是玩笑话:“怎么回事?你一向是站老邱的呀。”

“站老邱是因为他一直对你挺好,”吴惟这样解释,“但事关爱情就不一样了。”

“爱情?”随清继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

吴惟大概也觉得这句话与自身一向的人设不符,让她面上无光,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我就是觉得这大半年你恢复得不错,从前做的决定,有没有重新考虑过啊?”

“重新考虑什么?”随清一口否决,“急性恢复期三到六个月,我才刚过了这个阶段而已,药不能停,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不能参与。”

“那还需要多久?”吴惟又问。

随清有些无语,心道这是等看电视剧下一季么?她分明记得叶医生说过,如果是单相抑郁,如果是初次发病,如果坚持足量服药,配合运动和心理治疗,九个月到一年时间可以大致恢复。

她如是告诉吴惟,再加上一句:前两个“如果”,我都不符合。第三个,还在努力中。

吴惟回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图,没再说什么。

其实,除此之外,随清也很想反问,就算她重新考虑又怎么样呢?尽管当时她的状况很不好,但那个决定绝非一时冲动。

她想到过魏晋提及的往事。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会为了一场三个月的恋爱,企图彻底改变自己人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大约也会为了她做出同样的事情。

她想过此后可能的未来。他会放弃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在精卫中心陪伴她,记住她早中晚要吃的每一顿药,带她去复诊,和她一起跑完每天的六公里。

乍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现实却是一个残酷的悖论——那个曾经让他动心,让他说出那声“我爱你”的随清,其实就是她看病吃药,每天跑上六公里,尽一切努力想要埋藏的人。

如果她真的可以康复,那个随清也就不存在了。到了那一天,他也许会发现自己做出的一切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她不能康复,那便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有一天,他也会面对她曾经历过的痛苦,而她一点都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时至今日,以上这一番推演的条件其实并未改变。她甚至有些庆幸,他们之间是以那样一种毫无回转余地的方式结束的,足可以打消了任何寻找后悔药的企图。

而且,她现在其实过得挺好。住院,吃药,复诊,跑步,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做,并不需要再拖下另一个人。寂寞的确会有,但她加了精卫的双相病友群,闲时便会旁观别人聊天,看他们诉说那些低落或者亢进的时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曾晨,从他作品里的矛盾和不安,到他们相识十年中许多细小的往事。

她也挺乐观,相信自己会好起来,又很耐心,并不急于一个结果。

就算不好了,又如何呢?比如路易斯康,比如邬达克,两位前辈一个毁容,一个瘸腿,她不过就是精神一点,仿佛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也只是她一个人。

45.曾颖

也是在那几天,随清收到建筑论坛的一则邀请,请她跟其他几位青年建筑师一起去美国做一个低碳建筑方面的巡回讲座。

她其实是想拒绝掉的,一个是因为忙,另一个原因不言而喻。但人在江湖行走,有些时候不得不被推到台前做一回吉祥物。所幸讲座级别不高,地点都在西海岸的几所大学里,而她要回避的人在东边,至少距离上很安全。

出发在即,她的手机日历上跳出一则提醒,是一个月前约的那一次心理咨询。

随清如期去见了梁之瀛博士。梁博士是个中年人,戴眼镜,面目亲切,穿颜色柔和的衬衫,鬓边有恰到好处的几根白发。梁博士的谈话室里摆着一把扶手椅与一张长沙发,墙上挂着一幅水彩画,像是罗夏墨迹测试里图案交叠而成的。总之,此处所见的一切都与人们想象中的心理医生一致。

走进那个房间之前,随清在候诊室里等待,已经想了许多种方式提出她的要求,是开门见山,还是在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或者是在这一次治疗的最后。但直到在那张沙发上坐定,她还是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梁博士先说话,亮了执照,介绍了专业背景,又解释了治疗流程和保密条款。要是全套走下去,接着便是签署知情同意书了。

随清听着,一路点头,思绪却停在保密条款这里,心中仍旧是那个问题,怎么提出她的要求。

但梁博士却停下来,看着她说:“按照惯例,第一次只是intake session,作为临床心理学家应该先了解一下来访者的基本信息,再做个治疗规划。不过,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对你其实并不陌生,不如你先说一下你的诉求,我们再谈其他。”

随清怔了怔,这才意识到梁之瀛先提起了曾晨,也猜到了她想要什么。

“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梁博士又开口道,“我这里的治疗一般不会超过十二节的长度,但的确也有几位长程咨客,在几年里间断地做过几次治疗。这也就是我现在所能说的全部,更多的细节,如果没有亲属的同意,恕我无法透露。”

随清明白梁之瀛的意思,话先说在前面,再让她决定是否真的需要开始治疗,免得她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但最后,她还是签了那份同意书,在梁博士这里定下十二节的治疗时间。第一次谈话结束,她离开诊所的时候,还带着一纸授权书,最下面的空白处需要曾颖的签字。不管结果如何,第三个如果,她正在努力当中。她相信,对她来说,梁博士会是最适合的咨询师。每节五十分钟的治疗都将是一场阴阳相隔的couple counseling,解开那些她未能解开的结。

此时,再回头去看那则来自建筑论坛的邀请,似乎也不仅仅是当一回吉祥物那么简单。讲座的地点分别是美国西海岸的几所大学,而曾颖就住在旧金山湾区外的Pleasanton。

临到出发之前,随清又给丁艾发了一封邮件,附上了自己在美国的行程,正文还是两个字,谢谢。

这一次,丁艾给她回了信,也只是简单的几行,开头没有称呼,更省去了寒暄。她们之间仍旧没有做朋友的必要与可能,但是有些事显然已经放下了。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她们一同走过了所有这些过程。

丁艾写道:

我向你道歉,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很大程度上是断章取义,只是为了宣泄愤怒。而这愤怒与其说是对你,不如说是对死亡。

此外,还有一件事,不在他的病历里,但我一直记得。我想,你应该知道。

那是我停止记录之后,又过了几年,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我们也都已经回国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他恋爱了,也问过他为什么,半开玩笑的。也许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吧,他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他遇到那个让他大脑皮层和杏仁核关机不工作的人了,一切的决定都是由下丘脑做出的。是的,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应该知道所有的经过,祝顺利。

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随清已在旧金山。从酒店望出去,碧空万里,海天一色,莫名又叫她想起那张冲浪的照片来。她还记得下面的寥寥几条留言,似乎说是Huntington beach,并不是这里。而且,此时学期尚未结束,离暑假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应该在纽约读书,不可能千里迢迢地出现在这里。

似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只为了让她更加安心一点。又过了一天,她就在Ins上看到他新po的照片,竟然是在医院里。也不知玩的什么,腿上挂了彩,涂了半条腿的碘伏,配文——My beautiful hairy leg。

图文一样凶残,她看得笑出来,而后心里紧了一紧,又彻底松下去,是因为他受伤,也是因为这一次肯定不会碰上了。

旧金山大学的讲座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一个小礼堂,却意外的座无虚席。到了最后的Q&A环节,另外几个建筑师都是现场回答问题。只有随清,自嘲临场反应不好,留了一个电邮地址。后来倒还真有人写邮件给她,但都是简短的小问题,即使是在现场,一两句话也答完了。现在这样,反倒叫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那一场讲座之后,她在酒店附近租了辆车,独自跟着导航去Pleasanton见曾颖。

时间和地点也都是通过电邮事先约好的,曾颖在信里的几句话十分简略,丝毫看不出情绪。所以直到随清在那一处住宅区附近的咖啡馆门外停了车,推开车门,朝里面走进去,心情仍旧十分忐忑,根本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结果。隔着落地玻璃,她看到曾颖坐在窗边一个两人位上,远远看见她,便已站起身,直等她到了跟前,才又一同坐下。随清忽而明了,对曾颖来说,有些事显然也已经放下了。

曾颖在咖啡馆里就签了那份授权书,两人聊了一会儿近况,又一路走到旁边的游戏场,曾颖的两个孩子才刚放了学,正在那里玩耍。

空气干燥,有风,午后的阳光明丽,随清看着小兄弟俩爬在攀登架上,忽上忽下,发出一阵阵无忌的欢笑。大一点的孩子十岁,小的六岁。她在年幼一点的那个孩子脸上捕捉到些微熟悉的影子,细长的眼梢,勾起的唇角,笑的时候略略向上抬起的眉毛。也许,曾颖也是一样,又絮絮地说起他们姐弟小时侯的事,那些被扔掉的玩具,忽然被禁止的游戏,极其细小而琐碎,却让随清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只是个普通孩子,他们失望过一阵也就放弃了,什么都随便我,”曾颖继续说下去,“但曾晨不一样,他承受的压力一直都比我大许多。别的就不说了,哪怕是体育课考一千米,他都可以从不及格练到校运会前三。但事情总有两面,他念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失眠。有段时间,我甚至有种印象,从来没有看见他睡过觉。但这也是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拿到了医生的诊断,我才突然记起来的。当时我就在想,我比他大四岁,那个时候都已经成年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早一点做些什么,他后来很可能就不用承受那么大的痛苦。甚至还包括我们的父母,母亲自己也得过这方面的病,她应该知道的,竟然什么都没做。有些事,在当时也许真的是看惯了,就好像不存在一样,而指责别人,也远比自责简单……”

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随清心中热了一热,甚至比临别时两个孩子给她的拥抱还要让她感动。她知道,曾颖也不怪她了。

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回去的一路上,她又一次这样想,丁艾,曾颖,还有她,她们一起走过了所有这些过程。

讲座的下一站在洛杉矶,地方比旧金山大一些,观众反倒显得少了。

开始之前,随清在休息室里准备,校方派给他们的小助理过来敲门,说外面有人找她。

“是谁?”随清问,心里似有预感。

助理递过一张黄色报事贴,上面写着一个姓氏,West。

随清看着,愣了一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倒真坚强,瘸着一条腿还要来凑这热闹。

“就快开始了,你去跟他说一下,我来不及见他了。”她随口对助理说了一句,就跟着主持人上了台。

之后的讲座进行得十分顺利,随清没在台下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也无暇细细寻找,想来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开场前就已经走了。

到了最后的Q&A环节,她这一次也没有头上出角多此一举,就在现场回答了问题。但提问的人,她全都不认得。

直到讲座结束之后,她回到休息室收拾东西,又有人敲门将一张报事贴递进来,上面仍旧写着那一个姓氏,West。

随清有些无语了,可是呆在此地不走也不现实。她只得以最慢速度收好电脑与讲稿,走出休息室时已经想好了全部说辞,像是怀着赴死的心情。

然而,等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面等着的人却是魏晋。

46.解铃

随清看到魏晋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魏大雷出了什么事。结合那张挂彩的照片,及其奇葩的配文,明知不会太要紧,心却还是有一阵抽紧了。

但魏晋却先解释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关注了一个东亚历史研究专业的教授,那位教授在旧金山听过随清他们的讲座,在推特上发文评论了几句,说自己虽然对建筑完全是外行,但其实无论科学,艺术,还是哲学,中西方的差异与争论都有一些巧妙的共性在其中,把握住这一点共性,无论面对何种思潮,都能有自己的认识。就好像这几位年轻建筑师对于建筑的思考,便已不止于技能,而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了。而在那篇推文的下面,有几张现场拍摄的照片,其中就有随清。魏晋由此查到了讲座的第二站,发现距离自己念书的学校不过二十分钟车程。所以,她就来了。

这番话说得挺像是赞扬,语气也很真挚,随清一时不好打断,一直等到魏晋说完,才终于把那一问吐出来:“是不是Daryl出了什么事?”

魏晋听她这么问却是笑了,叹了口气,这才答非所问地回答:“你果然不知道。”

这句话听得随清愈加糊涂,魏晋看得懂她的表情,开口又再解释:“我前几天跟他通过电话了,只是在G南受了点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G南?”随清意外,她本以为又是冲浪跳伞滑雪之类。

“对,”魏晋点头确认,而后加上一句,“他现在在G南。”

只这一句,随清怔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又统统都是问号。

周围人多,不方便交谈。两人于是出了小礼堂,在校园里找了一处自助餐厅坐下。

“他是一直都在G南吗?”随清言归正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魏晋点头:“就我所知,是的。”

“那他读书的事情怎么办?”随清又问,其实心里还在想,项目已经进入施工阶段,他在那里能做什么?自己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说做完G南的项目再考虑,这是他跟了两年多的研究课题,也算是理由充分。他已经成年,爸妈完全尊重他的选择。而且就算是我们小时侯,他们也一向是这种风格,从来不会over parenting。”魏晋解释,说到此处顿了顿,才又继续,“倒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电话上讲又好像太突兀了,所以才趁这个机会来找你谈谈。”

“什么地方不对?”随清看着魏晋,已经想到了大雷在Instagram上发的那些照片。

果然,魏晋点开另一个社交软件,翻到相册,一张张找出来,放到随清面前。

第一张,是她去年九月从A市飞回美国,登机之前在候机楼里拍的。

第二张,是回到美国之后,倒过时差,早晨醒来从公寓的窗口望出去的画面。

第三张,学校开学,她去注册。

第四张,参加朋友办在家中的一场的派对……

随清全部浏览了一遍,又回到最前面,那两张他对她说“Take care”和“Morning”的照片。是的,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肯定,他就是说给她听的。

画面中,天依旧是蓝的,太阳也才刚升起来,路口的街灯正变换颜色,马路对面的咖啡馆摆出招牌,上面还有给学生的特别折扣。她仍旧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这些照片时的感觉,一种典型的年轻学生的生活,却不知为什么叫她觉得陌生。反倒是他分享的那些歌,和随手记下的里程,还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原来,她的感觉一点都没错,照片和生活都是别人的,根本与他无关。

两天之后,随清结束美国之行,搭晚班飞机返回A市。那一程十多个小时,飞得漫长而辛苦,她却恍然不觉,一路上无论是清醒还是梦中,都在想着过往的每一件事。那一场Q中心楼顶的邂逅,名士公寓里的分分秒秒,以及他们在G南走过的每一步,还有魏晋对她说的那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

飞机落地是早上五点钟,似乎莫名丢失了一整日,随清回到事务所,又是千头万绪的事情全都等着她做主。她于是撇开杂念埋头苦干,下班之前已把手头上所有紧急事务处理完毕。究竟在赶什么,她自己也不确定。

直到助理进来问她第二日的安排,她想了想,回答:“我要去趟G南,你帮我试试订今晚的机票。”

“今晚?”助理有些为难,“A市飞G市航班倒是多,再转G南机场一天才两个航班,时间这么紧,可能买不到了。”

随清却答:“舱位无所谓,如果还是没有,就只买飞G市的票,我到了那里再开车过去。”

最后的行程的确就是这样,随清搭了当晚八点的航班去G市,又在机场租了辆车,独自一路开到G南,到达时已是次日凌晨。

她还是在那家宾馆投宿,进了房间,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的疲惫,一照镜子便看见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而接下去又该做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于是,她决定先睡觉再说。

再醒来,只见床头的时钟显示三点五十分。随清以为自己又失眠了,可等到爬起来拨开窗帘,却发现外面天光大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再细看时钟才知自己差不多睡了一整天,此时已经是下午了。

又是被莫名浪费的一整天,随清丧气地想,而接下去该做什么?她仍旧不知道。

她于是决定,先吃饭。

宾馆对过便有一家小饭店,她换了身衣服,下楼前往。午饭时间已过,晚饭还没到,店里冷锅冷灶,等了很久才吃上一碗面片。不过睡足吃饱了,脑子也活过来,她看着门口走进来的吃饭的两个农民工,脚上满是泥泞,身上松松垮垮灰蒙蒙的制服背心上隐约还看得出G市建工公司的字样。一瞬间,随清已然想到了下一步要去哪里。想通了之后,甚至觉得有些奇怪,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问题,她怎么会一直都没想到呢?

出了饭店,她即刻开车往景区里去。车驶到山角下,上山的徒步道并未封闭,她穿的鞋不适合爬山,但还是往上爬了,不管不顾地。好像也没过多久,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观景平台的施工现场。因为项目开始前就引发过一场不小的环保争议,正式动工之后的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工地周围用了迷彩色防雨布遮挡,扬尘,垃圾,卫生设施都做得很规范。

这样的工地当然是封闭式管理。随清突然到访,门口的人不让她进去。她站在那里一个个电话打过来,从项目组找到建工公司,再从建工公司找到下面的施工队,最后才联系上当值的施工班长。

那班长接了上锋的电话匆匆赶到,还以为是领导突击检查,起初诚惶诚恐,看到随清一个女人单身前来却又有些意外。而且这女人的要求也挺奇怪,说是主创建筑师,还没看过工地,也不问施工进度,直接到临时房里的办公室,跟出纳要了员工花名册来看。

此地的人员管理也算可以,姓名,性别,身份证号,每个人进场退场都有签到,以此计算考勤时间。随清手指着名单一路看下来,却始终没发现那三个大大笨笨的汉字,魏大雷。

“就这些?”她问班长。

“就这些了,”班长点头,“我们用的都是G市建工公司的正式工人,不像其他小工地都是随便招的临时工。”

随清听着他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仍旧看着那张表。表格的最后一列注明了工种,有架子工,钢筋工,混凝土工,砌筑工等等等等。

“木工呢?”她忽然问,虽然工程才刚进行到初期,但这个阶段做混凝土模板和支架也是需要木工的,特别是那种对混凝土搅拌很有兴趣的木工。

“木工……”班长一时语塞,赶紧解释,“木工有点不一样,按惯例都是招的木工小组,等于也是分包出去的,这个随便哪个工地上都一样哈……”

“有没有一个叫魏大雷的?”她打断他问道。

班长一时被问住了,赶紧叫人去找来木工组长。

同样的问题,随清又问了一遍:“你们木工组里有没有一个叫魏大雷的?”

“大雷?”那组长倒是笑哈哈地回答,“我们都这么叫,我还当他姓雷呢……”

等到下山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了。

组长告诉随清,大雷在一家民宿长租了一个房间,受伤之后有一周的假,应该都是住在在那里。民宿没有门牌,也没有店招,只有老板娘的名字,叫永娟。随清开着车找了一路,每到一处看着有点像,就得下车去问一问。最后总算让她找着了,上楼一看却是房门紧闭。她找到老板娘打听,永娟将信将疑看着她,只说大雷出去了,让她在楼下临街的客堂间里等。

随清等了一会儿,外面天色渐暗,却不见人回来。房子不小,不止一处出入,她生怕错过,索性到楼上门口席地坐着。稍稍静了静,她回想过去的一夜又一天,自己一连串鲁莽的举动,被一阵阵的冲动赶着往前走,好像只要碰上这个人,就总是类似的套路。她暗自下了决心,好好谈,把事情彻底解决,这一次一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等了多久,木头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随清抬头,才刚要站起来,那人也已经到跟前了。走廊里很暗,他往地下看了一眼,先是怔了怔,而后又笑了,口中轻轻的一声:“Oh shit...”

47.民工

随清才要开口说话,老板娘永娟也上来了,两只手抱着一床棉被,像是在收拾房间的样子,其实多半就是赶着来看热闹的,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嘴里还嘟哝了一句:“姑娘等你半天了。”

大雷听见这话,眉间动了动。随清低下头,没敢细看那究竟算是什么表情。她本以为什么都想好了,但这头开得不好,气氛有些尴尬,气场都没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继续。

最后还是大雷先开口问:“吃饭了吗?”

“没。”她回答,倒是松了口气,心想留出些空档来总还能把思路捋一捋。

永娟这里管饭,两人于是下楼,坐在临街的客堂等着吃。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客人,正打着牌,都在等饭。至于菜,也没得点。老板娘做什么,就是什么。随清觉得挺好,只是打着腹稿,想着先问哪一样。

偏对面这人也是自投罗网,桌边的窗开着,夜里风大,他拉起T恤领子,挡着风点了一支烟,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

随清看得来气,立时从他唇间揪过那支烟来捻灭了。

大雷看着她愣了愣,倒是没生气,反而温声解释:“总在工地上,大家都这样。”

“嗯,是糙了不少。”她端详着他揶揄,“还学什么了?”

“你要不要检查?”他笑,往后面椅子背上一靠,一副任她上下其手的样子。

她又觉得自己脸红起来,如以往许多一样,幸亏有夜色的遮掩,头上一盏灯蒙了个泛黄的灯罩,屋子里光线昏暗,才能做到毫不在乎,仍旧坦然地看着他。

大半年不见,此人头发理到最短,脸上带着胡茬,眉目间似乎也添了些风霜之色。只是看起来怎么反倒愈加妖孽了?她实在不懂。

“说吧,” 他也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随清一时无语。她的来意太过明显,本以为他一看见她,便会自动解释自己为什么还在G南?为什么没回去读书?又为什么发那些照片骗她?却不料此人根本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意思,甚至还要反过来问她。

见她不说话,大雷又道:“或者,我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