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他会猜出些什么来,随清只得抢在前面,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想在我喜欢的地方,盖我喜欢的房子,早就跟你说过了。”他回答,十分坦然。

“但是你答应过我回去读书的。”随清不可能就这么作罢。

“有吗?”他反问,而后看着她,“你再好好想想。”

她语塞,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没有,他只说过不要她管他的事。但转念却是心头火起,她又再发难:“那Ins上那些照片呢?”

他怔了怔,还是反问:“那不都是你想看的吗?”

随清听他话说得干脆,声音却是低下去,在喉间磨着,心中不禁隐痛,却又更加怒其不争,一句话差一点脱口而出:我牺牲性生活可不是为了让你来这里当民工的!

所幸,她开口之前先在脑中滚了一遍,最终说出来的话总算正常了一点:“你不是从小就想成为建筑师么,在这里做这些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却笑了,反过来问她,“Earth work的基本要点和施工工艺,包括排水、挡墙、斜撑,都是美国注册建筑师考试的必考点好不好?你们考一注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随清语塞,觉得自己快疯了。

要是换了旁人说自己疯,大约还只是一种比喻手法,但她不一样。有那么一瞬,她真怀疑又要犯病了,而后便想起来晚上的药还没吃。几个月下来,吃药这回事已经像是形成了生物钟,才刚这么一想,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也是吃药的提醒。

她起身朝后面望了一眼,想要找老板娘。大雷却以为她要走,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她问:“你去哪儿?”

“洗手间。”她回答。

“用我房间里的吧,干净一点。”他给她钥匙。

随清接了,一个人上楼,开了门进去。窗外有霓虹灯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借着那点微亮看着眼前的屋子。面积不大,只一张床,一张矮几,都是极其简单的原木家具,窗帘和床罩也是老板娘的风格,粉色底子上紫红色的大花。收拾得倒是很干净,但换句话说,也看不出任何他的痕迹。幽暗中,她倒了杯水,吃了药,却又想起他方才的那一问——你去哪儿?还有他拉住她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她有些难过。

等她下楼,客堂里已经开饭了。

老板娘永娟大约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气氛古怪,趁着端菜的机会过来问了大雷一句:“这你谁?”

大雷却不答,笑看着随清道:“你说吧,我怕我说错。”

随清无奈,也不跟他计较,只对老板娘说:“我是他同事。”

“也是山上工地里的?”老板娘有些怀疑。

这一次,随清还没开口,大雷倒是已经替她答了:“山上那个房子就是她设计的,她是主创建筑师。”

老板娘“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随清,像是发现自己错误估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临走才对大雷说:“你平常也有不在这儿吃的时候,今天多一个,就不算钱了。”

大雷对老板娘感激一笑,道了声谢。

随清有些无语,等老板娘走开,才又问:“今天怎么不去工地啊?”

不想此人浑然不觉得她是在揶揄,答:“病假呀。”

“怎么受的伤?”她又问,

“有人取料不当心,一根钢筋滚下来,我躲的时候滑了一下。”他回答。

随清低头看了看他的腿,露出的创口面积不小,但只是皮外伤,而且已经结痂,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见她这样,索性将一条长腿伸到她这边来。

虽然已是初夏,但天黑了还是有些清冷,他仍旧短袖短裤。随清感觉到他的体温,下意识收起自己的腿躲了躲,他看着她的动作发笑。她心里不爽,却也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再想起那张大毛腿的照片,只觉小题大做,似乎就是成心发给她看的,隐隐有些撒娇的味道。

他多半以为她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她猜想。

一顿饭吃得还算太平,她问他这几个月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他一一回答,与她想的差不多,登山基地开工前,他又去了白塔寺川,还是跟着当地的老掌尺,辗转在几个工地上做事。等到基地开工之后,才回到这里,进了总包下面的木工小组。

她不禁想起Ins上的那些里程数,路都是他走过的,所以叫她觉得熟悉。还有那些歌,他听的时候,她也在听。

“那你的签证怎么办?”她又问,粗粗算了算,他原本的工作签证应该已经到期了。若要续签,便要有新的雇主,而雇佣一个外国人程序颇为麻烦,她倒是好奇,谁会为了一个民工费这手脚。

他倒颇有些得意,答道:“有手艺就可以,在这一带做这一行的尼泊尔师傅也不少。”

她看着他又觉无语,那句疯话又浮上来,原来她牺牲了自己的性生活,就是为了让他来这里当民工的。想要说出来,却见老板娘永娟还在厨房门口关注着他俩,目光里颇有些护犊的意思。她只得忍了,心想赶紧吃完,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说话。

待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民宿,身后传来老板娘冷冷的关照:“看着点时间,十二点锁大门。”

随清听着有些尴尬,却见大雷一个人静静笑着,走进夜色里。

“你住在哪儿?”他问她。

“还是那家宾馆。”她回答。

他回头,看着她又问:“请我过去坐会儿?”

这句话他说得一脸单纯,但随清还是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了,要是真去了,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她于是提议去宾馆的茶座,他没有异议,跟着她前往。

走了一段,她忽觉这情形似曾相识。片刻才想起来,这条路她跟邱其振也曾经走过,也是在相似的夜晚,但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Are you seeing anyone?”身旁那人似是读到她的心事,开口问得有些突兀。

“没有。”随清摇头。

他笑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她本来并未多想,见他这样,又有些不忿。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什么,慢下脚步看着他问:“开工仪式前一天,你也在这儿吧?”

他还是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去,不置可否。

她知道,他确实就在,看到她和邱其振走在这条路上,然后就在当天夜里发了那张冲浪的照片。

“你那天发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她走在他身后,朝着他的背影问。

“Freshmen year, Huntington Beach.”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随清无奈看着他,倒是要笑出来,发觉自己从前是错看了他,这人哪里是美而不自知,分明就是恃靓行凶。可事实又确实如此,他提高了她对那回事的标准。如果没有他,她很可能已经答应了老邱。正因为有过他,那个要约便注定只能是个要约了。

“费挺大劲才挑了那一张吧?”她损他,但挑选的结果,倒也真对她的胃口。

他又回头,看着她笑。她被那笑容蛊惑,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他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见过魏晋了,她很担心你,”随清回答,而后说出此行唯一一句必须要对他说的话,“你应该回去,别呆在这儿了。”

他听着,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与她在黑暗中静静相对着。眼前的场景叫她莫名想起名士公寓楼顶的那一幕,而他伸出手指轻触她的唇。霎那间,她便知道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要说话。

“随清。”终究还是他轻唤她的名字,破了那静默的魔法。

她应了一声,仍旧被催眠着。此时此地,大约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然而,他只是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

她一瞬醒来,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他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而她像是被定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追上去。

48.你记得吗

片刻后,随清才从这麻痹中恢复过来,辨明方向追上去,但魏大雷已经走得没影了。她只好又回到那间民宿,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回来。

此时,晚饭已经结束。老板娘永娟正在楼下收拾桌子,看见她进来,停下手上的活儿,眼神愈加不善。那样子就好像大雷是她家的崽,在外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女同学,还得烦劳老母亲出来做主,免得人家纠缠不清。

随清看这架势,也不好意思再留下等,只得退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去哪里。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分明就是West D。她意外,怔了怔才接起来。

那边说的话跟她此刻所想的一模一样:“如果只是想叫我回去,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根本没必要跑这一趟……”

是,他说的没错。直到这时,随清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竟是这样的多此一举。他并没有隐瞒什么。他告诉过她,他只是想在喜欢的地方造喜欢的房子。所以,他一直在这里。他也没有躲藏,连手机号码都不曾变过。如果她有话要对他说,她可以说。有问题要问,也可以直接开口问。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从未考虑过这种选择。

“还记得那天吗?”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在Q中心楼顶遇到之后的第二天,我告诉过你,你说的那些话我很喜欢。所以,那些话我一直都记着。但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至少,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NPC?

Non player character,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角色。

随清想说,我都记得。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无忧无虑的眉目,唇边的一点笑意,蓝色牛津布衬衣挽起的袖口,以及他搁在桌面上的那一双手。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NPC,她把他当成NPC吗?她只是不希望他鲁莽地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人生的走向,以致于有一天他也会像她一样,自觉活在一个主角已经退场的世界上,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但她也的确试图左右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替他做了所有的决定,什么是好的,什么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我回工地去了,”他又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暗哑,“你要是不希望我留在那里,也只是打几个电话的事情,不用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又是短短的一阵沉默,却静到可以听见背景里风的低吟,又或者那只是他极力控制着的呼吸。她还没来得及分辨,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她收起手机,继续在路上走,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她刚刚吃过两粒碳酸锂和一片奥氮平,也许这就是药的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虽然魏大雷暂时还在G南,但他们之间应该是彻底地结束了。而且,这一次是他提出来的。

她回到宾馆,收拾起几乎等于没有的行装,下楼退了房,驾车离开,驶往G市。

时差,加上旅途的奔波,过去的两天两夜,她过得黑白颠倒,但此刻脑子却清醒得有如一早出操的小学生。甚至,是太清醒了。就好像看着一部高清摄像机录制的电影,每一寸画面都有无限的细节,且都历历在目。太多的信息向她涌来,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都是些什么。

车行在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得见远光灯在前方洒下的一片白色,直到一个黑影出现在那光晕中,头上多叉的角在明暗之间刻出精致的剪影。那是一头鹿,此地夏夜常有。她猛地踩下刹车,车身巨震,发出尖锐的啸鸣。她惊魂甫定,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着那头鹿穿过公路远去,消失在葱茏的灌木林中。不知为什么,脑中重现的却是大雷转身离去的那一幕。

许久,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去找药,没找到,而后又想起来已经吃过了。叶医生是对的,现在的她尚且应付不了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她之前做的一切也都没错,她与他就是不应该在一起的。

再次上路之前,她连上蓝牙,听他的那些歌,一路上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次。熟悉的旋律总算让她的思绪集中在一处,她只是反复地想,此刻 ,他是否也在听呢?

凌晨,随清到达G市机场,买了最早一班的机票,登机返回A市。

飞机降落不过上午十点半,她在到达处大厅里就拨通了邱其振的手机。自律的人当然已经在工作,铃声响过一遍便接了起来。

“随清。”没有问候,他只是在电话那头叫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也不寒喧,开宗明义:“您上次问我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

邱其振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她看不到他此刻的样子,但意象中应该是还是一贯了然的表情。一切他都早已经算到了,她莫名地肯定。

“我不能答应。”她于是平铺直述,无有多余的解释。

“好,”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回答,“谢谢你的坦率。”

“也谢谢您一直信任我。”随清道。

邱其振却笑了笑,说:“不用搞得像告别仪式一样,我们的理念重合,你的这个决定不会影响今后的合作。”

随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有些感动,想要对他说——我不答应是因为在事业之外,还有其他的希冀,你也应该这样。然而,张口却是无声的。正如她不能左右大雷的决定,对于邱其振,她更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电话中传来一声提示音,自律的人当然另有要务处理。

“就这样吧,下次再聊。”他对她道,仿佛只是一番最平常的对话。

“好,再见。”她回答,听着自己声音,竟觉得有些陌生。

说完那句话,电话就断了。

从机场出来,随清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名士公寓,上楼洗漱更衣,再到清营造安排好一天的工作。

然后,她去精卫中心见了叶医生。叶医生给她加了号,分给她十分钟时间,听她把过去几天的作息和感觉都交代了一遍,对她说暂时没有换药或者调整剂量的必要,开出来的处方仍旧是那六种。总之药不能停,休息更要注意,有什么异样立刻复诊。

离开医院之前,随清坐在车里给蔡莹发了条信息,问:进入躁狂期的时候,你自己知道吗?

蔡莹很快回复:不用睡觉,特别想要。

随清看得笑出来,心想这人还真是久病成医,总结得这么好。

直等她回到清营造,才发现蔡莹后来又发来一条补充:不过,我跟我老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用睡觉,特别想要。那时候老以为自己又快发病了,一起看电影笑得开心一点,都觉得胆战心惊。后来才知道,原来谈恋爱也是这感觉。

随清看着这段话后面跟着的那张夸张的表情图,反倒是笑不出来了。有些事哪怕久病也没用,说了等于没说。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清营造。旧港区老城厢改造的项目投标在即,方案已经改到第四稿,但她仍旧没有那种一窥天机的感觉。

直到夜深,她又出去跑步,跑完回家洗了澡,睡前躺在床上和吴惟视频聊了会儿天。

这一次,她还是觉得吴惟看起来跟前一段时间有些不一样。

而吴惟看她也是同样的感觉,而且还比她直接,开口就问:“今天是怎么了?”

随清知道瞒不过去,在吴惟面前总得吐出些什么来,便答:“我跟老邱说清楚了,以后只是甲方乙方的工作关系。”

“Good for you!”吴惟表扬一句,等着下文,“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随清笑问。

“拒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吴惟并不放过她。

随清摇头:“另一个也结束了。”

吴惟却不买账,又给她洗脑:“如果你介意的是他年纪,那真是大错特错。女人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会发现可以选择的pool一直在变小,这时候不如换一种思考方式,完全没必要局限在一个pool,你说对不对?”

话完全没说到点子上,随清听着只是笑,她介意的从来就不是年龄。

但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因为病,你也别总拿这理由来当挡箭牌。有些事你也许觉得一个人扛得过去,我不怀疑你的本事,但你没必要一个人扛,完全可以把实情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但凡是人,都需要伴侣,我是指活着的那种,彼此喜欢,能挣钱……”

活着的?随清被刺痛,却又无从反驳,只得玩笑:“能挣钱这一点,似乎没几个人能比过老邱。”

“那就把这条去掉,”吴惟信口雌黄,随手修正自己的理论,“男的,活的,你喜欢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

是啊,还有什么理由?随清收了笑,索性把这一阵盘桓在心里的念头都说了:“我只是希望他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不是说一定要去读书,也不是非得交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但他原本可以遇到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反过来说,我也不想要他的怜悯和拯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这样?你算哪样?”吴惟立时反问,“随清你是挺差劲的,既固执,又神经,但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

“你难得夸我。”随清讪笑。

吴惟却是从没有过的认真:“我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爱你,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怜悯或者拯救。”

“你真能看出来?”随清不想解释,只笑了笑。从前她与曾晨才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谁都瞒着,谁都不知道。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吴惟自然猜得到她是什么意思,也回给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你对他的感觉就是和你跟曾晨之间的不一样,谁规定的两个人相爱一定得是一个样子的呢?”

“才几个月,能有多爱?”随清又笑。

吴惟却道:“几个月怎么了?总之道理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要的生离死别,刻骨铭心都有了,那你该怎么办?为什么不能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呢?”

随清听得心里颤动,却只作未闻,随口说了一句:“行了,我要睡了。”

吴惟却不罢休,索性把话说到最底:“还是说你要等到他也死了,才会感到刻骨铭心?”

“你胡说什么?!”随清坐起来要骂。

“我瞎说的,不算,不算哈。”吴惟即刻放软,伸手敲着面前的桌子。

随清知道这是存心激她,就像从前试探她对大雷的感觉,只是说:“行了,我要睡了。”

49.Attachment

在开始第一节心理咨询之前,随清把曾颖签过字的授权书送到了梁之瀛那里,拿回了一个小小的USB存储器。

那天夜里,她打开其中的文件夹,看着里面一个个标注了咨客编号与日期的文档。起初是以星期为间隔,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那些年,月,日,对她来说也是熟悉的,她仍旧记得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只是不确定在另一个人眼中那些事又代表着什么。

她忽然有些瑟缩,却还是对自己说,这才是你原本的计划,也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点击之后,文档中的文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梁之瀛用的是IPSN(The Individual Psychotherapy Session Note 个体心理咨询过程记录)模式,写得很细致,既有主观的总结分析,也有很多客观的记录。咨访互动部分甚至记下了一些对话。

随清看着那些句子,就像可以听到那熟悉的嗓音。那场车祸之后,曾经有段时间,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个声音,有时是在电话中,有时是其他人的交谈,有时甚至只是一则毫不相干的广告。但这一次,真的是他。

“……继续正常生活,不要有太大的改变。”是梁博士在说话。

“什么改变算太大呢?”他轻轻笑了。

“搬家,换工作,恋爱,诸如此类。”梁博士回答。

他又笑,反问:“那我都占全了,怎么办?”

“你感觉有什么不好吗?”

“正好相反,我觉得很好,太好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

“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这只是症状。”

……

她看过这一个文档标注的日期,那是在他们认识之后不久。

最初,他们两人只是互通了几封邮件,但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提到的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着边际。

后来,他们开始在网上聊天。他对她说正在考虑留下来,在A市开自己的事务所。她记得当时那一阵直抵内心的冲动,你应该这么做,她对他说。

又过了几天,他就带她去看了那家旧印刷厂。那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见面,但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却觉得认识他很久很久了,就好像她看着那座黑洞洞的旧厂房,已经能够预想到这个地方后来的样子,以及他会在这里做出多少不平凡的设计。

但是当时的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主动,更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无论是对他的感觉,还是对那座旧工厂。她只是一个四年制建筑专业出来的工学士,就连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学学士多等两年。她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做他的soulmate。

她只是看着他打开那道几乎锈死的铁门,跟在他身后,穿过荒草凄凄的小径。她只是对他说,这里棒极了,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这么做。

那一刻,那种直抵内心的冲动又出现在她身体里面。不久,就有了BLU。

日期标注到了一年之后。

……

“你没有告诉她吗?”梁之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