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是同事,在同一家健身会所工作,我是健身教练,她教跳舞。她租住我家四楼已经两年多,以前偶尔也会翘班,不过总会打电话来找人代替她上课。这一次她突然消失,丢下工作不管,手机关机,老板气得发疯,我觉得不对,不得不开了她的房门,她所有衣物用品都在,没拿走任何东西。接下来我到处找她,但是没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告诉我,她有可能去哪里?”

  这仍然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麻烦你带我去她的房间看一下。”

  临塘三路上对向而立的房子多数都有四五层楼之高,一条仅容车辆单向通行的街道被夹在其中,显得越发狭长幽深,看不到尽头。不少人家门前坐着做完家务之后嗑瓜子喝茶闲聊的中老年人,或者干脆支一张麻将桌,四人鏖战,再加上数人围观,兴致都一般高昂,偶然一辆车开进来,大家便好脾气地起身,搬桌子挪椅子让路,等车子驶过,再坐回原处继续。

  门牌号仍旧时有时无,好容易走到27号,那是一幢四层楼的房子,整个一楼拉着卷闸门,看上去根本没有居家风格。那男孩子看出程嘉璎的疑惑,解释说:“一楼是车库,二楼是我爸公司的仓库,三楼住着我父母和我,四楼住着你妹妹。现在我爸还没下班,我妈出门打牌了。”

  他打开门,带着她从侧边楼梯上去,一直到了四楼,拿了钥匙,打开靠右侧的一个房间,侧身让程嘉璎进去。眼前是一个超过三十平方米的大房间,一架巨大的木制屏风将内外分隔开来,外面靠墙摆放一个老式衣柜,衣柜顶叠放着两只旅行箱,旁边是一个开放式鞋架,摆着几双运动鞋、高跟鞋和长短不一的靴子。

  绕过屏风,里面是一张复古式样的木架床,床上铺着素色床罩,床边放着一个立式的穿衣镜,床尾扔了两件外套:一件是牛仔短上衣,另一件是黑色长衬衫,仿佛主人临出门时拿不定主意要穿哪件,对着穿衣镜做了选择之后,还来不及挂起。

  靠窗的一张长条书桌上放着几本杂志和一个化妆箱,一只刷子搁在外面,还沾着蜜粉没有清理。

  总体来说,眼前的房间没什么个人风格,有少许零乱,十分简朴,完全不同于她以前见过的王嘉珞的另一个住处,但还算秩序井然,完全没有任何主人一去不归的迹象。

  程嘉璎的目光落在屏风上,这是一个三折木制雕花屏风,已经十分老旧,不少地方残损脱漆,但细看之下,发现上面雕绘着夏日荷塘的图案,荷叶田田,既有盛开的荷花,也有小小的花苞,蜻蜓轻盈地落在上面,花色堪称繁复精细。

  她看得十分专注,男孩子不免略有点奇怪:“屏风是前面一户人家的,民国年间的老家具,有点年头了,但是材质普通,品相不好,也不值钱,他家装修时丢掉,洛洛下班回来看到后说她喜欢,非要我帮她洗干净搬上来。”

  程嘉璎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也许她只是临时决定离开。”

  “就这样丢下所有东西不要?完全说不过去。”

  “这并不奇怪,她一向神出鬼没,不是头一次甩手一走了之了,我见过她扔下更贵重的东西,消失时间更久。谢谢你。”

  她转身要走,那男孩吃惊地拦住她:“等一下,你怎么能就这样走掉?”

  “她是不是欠了房租?多少?我可以给你。”

  他看上去有些焦躁:“恰恰相反,她在消失前的半个月刚向我妈妈预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

  “要不我再付几个月房租给你,你替她保管一段时间。”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再次冷冷地追问,“你真是她姐姐吗?为什么看上去你一点也不担心她?”

  程嘉璎气馁,她想,她若不担心,也不会仅仅凭着噩梦带来的惊吓,便千里迢迢跑回来,可是她并不打算跟这个陌生男孩解释,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又站住,回身去书桌那里,拉开抽屉,上面一只抽屉浅浅的,散放着一些票据,她随手扒拉一下,没有细看,再拉开下面深一些的抽屉,顿时呆住。

  里面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制首饰盒。

  那一股让她从噩梦中惊醒坐起,长久攫住她,令她无法安神的寒意陡然再次升起,一瞬间她如同被冻结在那里,不能移动,不能思考。她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耳鸣的声音,甚至听得到楼下有几个男人在大声用一种听不懂的方言热烈交谈着,唯独听不清面前这个男孩在讲些什么。

  她盯着他开合的嘴唇,有短暂的失神,等她恢复知觉,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床的边沿,那个男孩子端来一杯水,焦急地看着她。

  “喂,你没事吧?”

  “没事。”她的声音干涩,顺手拿过水一饮而尽,“请问公安局往哪边走,我必须去报案。”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盯着她:“报什么案?”

  “我妹妹失踪了,也许……是出了意外。”

  “喂,我刚说你反应冷漠,你别一下子跳跃到反应过度好不好。”

  她不想解释,站起来向外走,他拦住她:“你有多久没跟你妹妹联络?”

  “这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想知道你凭什么能断定洛洛出了事。”他补充道,“就算报案,也得把这一点讲清楚吧。”

  她瞪着他,他挡在门口,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她只得妥协,恼怒地说:“下面抽屉里放的那个首饰盒,是她妈妈给她的,她什么都可以眼都不眨地丢下,唯独这个,她肯定走到哪里都带着。”

  他将信将疑看看敞开的抽屉里放着的那个磨损得厉害,毫不起眼的小小首饰盒:“但是,你既然是她姐姐,她的妈妈不也是你的妈妈吗?你们不同姓,照说应该是同母不同父啊。”

  她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仿佛最后一点耐心用尽了,一字一字地说:“我们是亲姐妹。请你马上让开。”

  这一次他妥协了:“我开车送你去公安局。”

  2

  到了市公安局,那男孩子安排程嘉璎坐下:“等着,我打电话叫人出来。”

  他一通电话进去,一个穿便装的高个子年轻男人很快出来,皱眉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你又惹什么事了?”

  他苦笑。“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罪推定你懂不懂?亏你还是警察,没一点证据,马上就怀疑我惹事了。”然后转向程嘉璎,“这是我哥哥陆晋,对了,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周知扬。不用怀疑,我们确实是兄弟,只不过同母异父而已,你应该能理解吧。他……”

  程嘉璎打断他:“我只想报案,没兴趣知道这些。请你不要干扰我,不然我会怀疑你跟我妹妹的失踪有关系。”

  他吓了一跳。“你别乱扣帽子啊,我一直在找洛洛。我哥是如假包换的警察,公安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的,破过好多案子。”他捅一下那个叫陆晋的男人,“喂,把你的警官证亮出来给她看一下。”

  陆晋横他一眼,没理会他,客气地对程嘉璎说:“小姐,如果你要报案,请去那边办理,有专人负责接待登记。”

  “哎,你别一推了事,她是我那天跟你说过的洛洛的姐姐,你不是告诉我,没有证据表明洛洛处于危险之中,要找人的话,得由她的直系亲属出面吗?”

  陆晋打量一下程嘉璎:“你妹妹一直没跟你联络?”

  她摇头。

  “你能讲出她失踪前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她迟疑一下,自知妹妹没有带走一个首饰盒,在她看来是十分重要的信号,但周知扬已经明确表示不以为然,警察大概也不会放在眼里。

  周知扬先急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她失踪的那一天下午五点,我晚上在另一个会所有课,她没课了,说要去一趟国贸中心办点事,我就先送她到了国贸楼下,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第二天我才发现她没回家,手机也关机了。这难道不是线索吗?”

  “但国贸中心是一座60层的超高写字楼,旁边还有几座辅楼。你又根本不知道她去见什么人或者办什么事,这种线索有什么用?”陆晋注意到程嘉璎原本苍白的面色此时已经变得近乎灰败,问她,“你知道她去国贸做什么吗?”

  她抿紧嘴唇摇摇头。

  “你妹妹是成年人,目前看来,并没有明显证据证明她处于危险之中或者有涉案可能。常规情况下报失踪的话,你得先到所在地的派出所讲清情况,做一个登记,满一个月后,她仍然没有音信,你再来向分局刑警队报案。”

  程嘉璎怔住:“还必须再等一个月?”

  “从程序来讲是这样的,她毕竟是成年人,随时都可能会出现。”

  “但她已经消失了一个月,有可能被拐卖了,怎么能拖那么久再立案?”

  陆晋还没说话,周知扬先失声笑出来了:“洛洛被拐卖?别逗了,她不拐人去卖,大家就要偷笑了。”

  程嘉璎的脸再度沉了下来,转身向外走去。陆晋拦住了她,诚恳地说:“别介意知扬说的话,他一向口无遮拦。我理解你作为家人的心情,建议你先去辖区派出所做登记,如果发现任何意外情况,证实她并非自愿隐匿行踪,那可以随时跟我们这边联系。”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跟周知扬差不多高,但与漂亮时尚到耀眼程度的弟弟不同,他留着板寸,毫无修饰,衣着精干简朴,态度沉稳镇定,自然带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点点头:“好的,谢谢。”

  程嘉璎出来,站在路边想拦出租车,连续过去几辆都载了客,正烦躁之际,周知扬开了那辆载她过来的白色福特越野车停到她的面前,降下车窗招呼她上车:“上车吧。”

  她冷冷地说:“不必。”

  “你这人可真是小心眼,我不过是随口开句玩笑而已。上来吧,这条路不能随便停车的,我可是冒着被罚款扣分的危险。我哥万一出来看到,又会把我大骂一通了。”

  这时后面有被拦住的司机不耐烦地鸣笛,她只得拉开车门坐上去。

  “我送你去我们那边的派出所。”

  “我现在不去派出所,方便的话,请送我去国贸中心。”

  周知扬一怔,先发动车子才问:“刚才我哥问你知不知道洛洛那天为什么去国贸中心,你为什么不说?”

  “我确实不知道她去那里的原因。”

  周知扬觉得这话说得让人生疑,可又无从反驳,一边开车,一边瞟她一眼,只见她正襟危坐,直直看着前方,嘴唇紧抿,显然完全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他有无数问题,也只好知趣地闭上嘴。

  国贸中心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是本地最高的写字楼,周围写字楼、酒店和高档公寓林立,周知扬将车停在国贸中心一侧:“我只能停这里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程嘉璎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疾步向前走去。周知扬好不恼火:“这人可真是又古怪又没礼貌。”他嘀咕着,正要发动车子,突然看到程嘉璎的皮包仍放在副驾驶座上,只得下车对她的背影叫:“喂,你的包没拿。”

  程嘉璎听而不闻,直奔对面几个西装笔挺的人而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穿合体灰色西装的修长男人,急切地说着什么,周知扬拿了包追过来,恰好看到那人猛然甩开她的手,冷冷地低声说:“你这样突然跑到公司来当着我的老板客户闹算什么?”

  “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她做的事跟你一样,不过就是突然消失而已。你如果真这么爱你妹妹,就不必绝口不提你跟她的关系。现在才来表现你的姐妹情深未免晚了一点。”

  他话音未落,程嘉璎抬手一记耳光挥了过去,只听低而清脆的一响,周知扬愕然止步,旁边的人更是呆住,全都现出尴尬之色。那男人被打得头一偏,看向程嘉璎的眼神冰冷,周知扬马上也走过去,警告地说:“喂喂,男人不能打女人的啊。”

  但那男人英俊的脸上甚至没有愤怒的表情,也不理睬周知扬,只是侧头对一个中年人说:“罗总,对不起,我有点私事需要处理。”

  罗总点点头,与其他人一起上车。等他们走了,他淡淡对程嘉璎说:“你的情绪还是来得这么迟缓,这一记耳光明明早就想打,居然忍到现在才发作。”

  程嘉璎似乎爆发完毕,一声不响地转身要走,他拉住她。“你妹妹到底怎么了?”她用力甩他的手,但他握紧不放,“你打也打了,我的丑也出过了,我们总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吧。”

  周知扬只见程嘉璎咬得下唇泛白不吭声,过去抬手拍拍那男人的肩:“喂,她不想理你,你最好放手。”

  那男人回头看他,不屑地说:“小朋友,你想护花也得搞清楚状况,她大概没告诉你她是我太太吧?”

  周知扬知道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但没想到居然会是夫妻,不免有些讪讪,只得将皮包递给程嘉璎:“你的旅行袋还在我家里,想去拿的话,叫我妈妈给你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