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扬到10点下班,朋友约他出去消夜,他心事重重,便谢绝了,径直回家,赫然发现程嘉璎坐在三楼客厅,神情木然,仿佛魂游天外,而他母亲张翠霞正在说:“别说,你跟你妹妹脸型不同,但细看起来有一个部位还是挺像的,你们两个都是丹凤眼,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

  他打断母亲:“这么晚了还拉着人唠叨啥呢。我不是电话告诉你,程小姐来了就把门打开,让她把东西拿走吗?”

  张翠霞无可奈何地说:“我是叫她拿东西,可她跟我说她打算接着租这个房子。”

  周知扬吓一跳,看向程嘉璎:“你先生在国贸上班,穿全套名牌西装,看那气派架势,职位收入都不低,你干吗要跑这里来住?”

  程嘉璎总算将空茫的眼神收了回来:“我需要在这里等我妹妹的消息。”

  “那也不用住这里,你留个电话,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我打算住这里等,房租我会照付。”

  张翠霞显然有些不情愿:“我根本不出租房子的,小扬带同事来住,我是碍不过人情。你妹妹招呼也不打就走掉,我可不想再惹上麻烦。”

  “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周知扬瞪一眼还要反对的母亲,问程嘉璎:“你确定你真要住这里?”

  “我确定。”

  “好,我拿钥匙给你。”

  3

  站北村最开始是一个自然村,村子范围里散布着两个面积较大的湖泊,再加上若干小片湖泊,村民原本以种菜养鱼为生。随着城市规模扩大,市中心不断扩大,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里的村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处于靠近城市二环的繁华地带,种菜远不如将房子租出去赚钱,当然更比不上抓住扑面而来的商机做生意。

  村内的菜地一点点被放弃、蚕食,湖泊被一个接一个悄然填平,房子越建越密集,并且争先恐后地往上竖立,原住的村民纷纷成为房东或者商人,外来流动人口大量聚集进来。

  周知扬家算是其中的典型。

  张翠霞出生于此,在丧夫之后,改嫁给中学同学周明,生下了小儿子周知扬,早期他们也招揽房客,后来周明开始做建材配件生意,开了家小公司,买下几处门面,全家过着算得上宽裕的生活。周知扬大学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但一直热衷健身,毕业之后便做健身教练,从出生就没见过菜地,对于蔬菜的认识仅限于饭桌。而那个自称叫李洛的女孩正是他家唯一的房客。

  第二天下午陆晋正好轮休,陪接到程嘉璎反应情况后进行调查的派出所管段民警老王一起过来,这还是他多年来头一次正式走进母亲家,张翠霞惊讶之下,几乎有些激动,然而陆晋神色平静,仿佛到访的是与他没任何私人关系的地方。

  老王问起房客情况,周知扬语焉不详,陆晋皱眉:“你连她什么来历都不知道,就把她带回家,租房子给她?”

  周知扬根本不觉得这是问题,理直气壮地说:“她来我工作的健身会所应聘教跳舞,大家成了同事,很聊得来,她说起当时的房东在赶租户,她要在交通方便、房租低的地方找住处,我说我家里现成就有空房间,一拍即合,她提行李搬了过来。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才是警察,我又不是,我干吗要查她户口?”

  老王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按照租赁房屋治安管理规定,她来租房子,你身为房东应该查验她的身份证,签正式租赁合同,然后向派出所报备,并且将身份证复印件上交一份备查。”

  “哪有这么麻烦……”

  张翠霞一把拦住了小儿子。周知扬向来不管琐事,但她在站北村生活多年,当然是知道这项规定的。不过这一带的房东一向都只是在派出所做治安检查时象征性地登记报备几个,平时没有严格执行。她不缺钱用,本不屑于招揽房客,儿子带个同事回来住到一直空着的顶楼,她甚至根本没打算收房租,只是那女孩十分机灵,坚持要付,她也就随手接下,懒得多问其他。这时她看到大儿子陆晋面色已经不豫,只得赔笑:“是是是,是我疏忽了,以后绝对不会这样。”

  “程嘉璎报案时报了她妹妹的籍贯与出生日期,我上网查对身份信息,确定应该是这名叫王嘉珞的女子。”老王出示一张身份证打印件给他们看,“你们确定租房子的是她吧?”

  张翠霞辨认一下,连忙点头:“咦,洛洛的老家居然在西北这么偏远的农村,这个地名我听都没听说过。她那么洋气,可完全看不出来是乡下女孩子。”

  周知扬瞪着身份证,神情变幻不定,张一张嘴,却没有吭声。

  老王说:“这张身份证最近几个月并没有购买机票火车票登记入住宾馆的记录,从理论上讲,身份证主人应该还在本市。还有一个问题,程小姐是本地人,跟王嘉珞两人不同姓,她解释说她从母姓,妹妹随父亲姓,但两人身份证登记在不同省份,无法证实她们像她说的那样具有亲缘关系。她作为报案人的资格还需要证实。”

  周知扬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晋横他一眼:“有话就说。”

  他对这位年长他五岁的兄长一直存着敬畏之心,只好照实说:“昨天我留了个心眼,去健身会所人事部那里查洛洛的入职资料,附的身份证复印件名叫李洛,填写的紧急联系人是程小姐的名字,我想她们应该是亲姐妹。”

  陆晋沉着脸说:“你也敢说你留了心眼,我都怀疑你究竟有没心眼。把一个同事带回家住着,到她不明不白消失了,要不是她姐姐找过来,你可以说一点也不清楚人家的情况。”

  周知扬急了:“哥,你少用警察思维来衡量正常人际交往好不好。洛洛是我朋友,我们彼此信任,我尊重她的隐私,她不提的事,我当然不会去打听。”

  “胡说。正常人谁会弄个假身份证,顶着个假名字生活?”陆晋严厉地说,“尊重隐私与对人进行合理判断并不矛盾,建立在相互了解基础上的信任才有价值。”

  周知扬向来对陆晋讲大道理很不服气,张翠霞悄悄从身后推一下他,他知道母亲是示意自己不要惹哥哥生气,只得闭嘴。

  老王呵呵一笑:“这位王小姐到底是不是失踪,情况还不明朗。不是我们民警推托,你们也知道,整个站北村这一带全是流动租客,少说也有上万人,实在不好管理。他们来来去去,无声无息离开的情况简直天天都会发生,不过多半都是欠着房租,像这个女孩子刚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所有东西都在,确实有点蹊跷。她没有前科,光报个假名字租房的话,眼前看还是够不上立案的标准。”

  陆晋皱眉:“她姐姐坚持报案,肯定知道更多事情。”

  周知扬又忍不住插言道:“我倒没觉得有她姐姐讲的这么严重。”

  陆晋瞪他一眼:“那你何必天天缠着我要找她。”

  “我当然是想找到洛洛,可我觉得她姐姐有点神经质,危言耸听。”

  老王点点头:“这样吧,我先回所里去把这些情况做好登记。如果真要立案,你哥哥是我们市局最年轻有为的刑警,总能查得出来她的下落。”

  老王走后,陆晋看一眼周知扬,周知扬自动赔笑:“哥,我们上天台去说吧。”

  他们走上去,周知扬抢先说:“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人民警察可不能动用私刑。”

  陆晋被他气乐了:“你少跟我犯贫。给我坐下,把你知道的情况全讲出来。”

  周知扬怏怏地说:“还要我讲什么啊,我连她有个假身份证的事都招了,她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吗?听你的口气,好像根本不相信她会出事。”

  “应该不会,她一向很聪明,又十分谨慎,绝对不可能像她姐姐异想天开说的那样被人拐走。她……最多就是在躲着谁。”

  “不是躲你吧?”

  他又有些急了:“干吗要躲我,我们是好朋友,我又没骚扰她。你要搞搞清楚啊大哥,我一向是别人骚扰的对象,没有骚扰别人的必要。像我这样……”

  陆晋只能跟平常一样,顺手敲一下他的脑袋让他打住:“以你的观察,她生活中有没有什么需要躲开的麻烦?”

  “比如……”

  “最常见的是债务。”

  “应该不至于。我们是高档连锁健身会所,她在总店和三个分店健身房教舞蹈和形体课,课程排得满满的,很受学员欢迎,收入还可以,平时生活也挺简朴。我都要她随便住,不必交房租,她还是坚持要交,而且很准时。女孩子只要不养小白脸,不迷奢侈品,哪会惹上多大经济问题。”

  “感情纠纷呢?”

  周知扬迟疑了一下:“你记不记得那次我跟人打架,闹到派出所?”

  陆晋当然记得。差不多两个月前,他接到母亲打来的求助电话,但他正忙于一项重要工作,同时又恼恨弟弟惹是生非,存心给他一个教训,到第二天才过去。事情不算大,挨打的那一方表示不再追究,周知扬被放了出来,被他好一顿训斥。

  “我打的那个人,那几天一直纠缠着洛洛,洛洛好像很烦他,为了躲开他,还从后门走楼梯出去,那天被他堵住,他动手拉扯她,样子很狂躁。”

  “所以你马上去扮演英雄救美了。他叫什么名字?”

  “刘什么的吧,我忘了,派出所应该有记录。”

  “她有没有跟你解释她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没有。明摆着是讨厌的追求者之一嘛。”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追求她。”

  周知扬想了想,不大情愿地说:“那段时间她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都摇头。有一天下班后,我从会所出来,在地下车库远远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讲话,然后上了一辆黑色奥迪,那男人伸手摸她的头发,但她闪开了——”他马上补充:“他们之间没什么的。”

  陆晋好笑:“请问你是怎么推断出这结论的?”

  “我不用推断,第二天我问洛洛那男人是谁,她冷笑,说谁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断定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

  周知扬看出陆晋在嘲笑他,多少有些沮丧:“我相信她,她没必要骗我。”

  “好吧,再说说那男人什么样。”

  “中等身高,穿西装,身材维持得不错。喂,你不会拉我去公安局描述他的特征画像吧,车库太暗,隔得太远,我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你美剧看太多了,案都没立,画什么像?”

  “还有就是,她没去上班的第三天,有一个模样挺斯文、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的男人去会所找她,我问他和洛洛什么关系,干吗来找她。他看上去很紧张,掉头就走了。后来妈妈告诉我,也有这么个人来家里打听洛洛,妈妈说洛洛几天没回,她很担心,问他是不是洛洛朋友,他也是支吾着马上走掉了。”

  “也就是说,跟你打架的小男生,再加上开奥迪的西装男人,去会所和家里找她的格子衬衫男人,你所知道的近期与她有往来的男性有三名。”

  周知扬又来了一个迟疑的表情:“她还告诉我,她觉得又有人跟踪她。”

  陆晋摇头叹气:“不相干的废话说了一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倒留到现在才说,你脑子怎么长的。”

  “没你想的那么重要,一年多前就有一个暗恋她的客人跟踪她回家,被我警告后就没再出现了。这一次她说感觉似乎是有人盯着她,后来我就跟她约好,把课调到差不多的时间,下班了一起回来,没看到有什么,她还好笑,说她也许是看错了。”

  “听起来她的生活很复杂啊。”

  “喂喂,你可不要想歪,拿她当成时下那种爱慕虚荣,一心只想坐在宝马车上哭的女人。她真的是没有一点虚荣心。”

  “这个优秀品质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知道《缤纷周末秀》这个节目吧?”

  陆晋尽管没什么时间坐下来看电视,但也知道这是本省卫视的一档综艺节目,拥有不低的收视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