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平和,但有一种自然让人服从的力量,她迟疑一下,依言在路边坐下,他蹲下来,卷起她的长裤,发现右足足踝有一圈红肿瘀青,有些地方擦破渗出血丝。他托住她的脚活动一下,判断说:“还好,应该只是软组织损伤。最好冰敷一下。”

  她局促地将裤腿放下来:“嗯,我回去就冰敷。”

  “等一下,我打电话叫知扬开车过来接你。”

  “不要。”她见他拿出手机,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我住你家,已经添了不少麻烦……”

  他打断她:“那不是我家。”

  她尴尬地放开他:“我是说我给张阿姨和知扬添了麻烦。请不要叫他过来,我坐一会儿,慢慢走回去。你去忙你的,我没事。”

  他皱眉:“临塘湖边比较荒凉偏僻,女孩子最好不要一个人在这边逗留。”

  “我没想到站北村这么热闹的地方,旁边竟然会有如此大片闲置的土地。”

  “这里本来是城中村改造的第一步,两年前开发商拿下地来,雄心勃勃地打算推一个叫‘湖岸世家’的高档楼盘,一期开工,二期同时继续征地拆迁,可是房地产市场突然转冷,项目刚进入打桩阶段便因资金问题而停工,之后开发权几经转让,始终没能复工。”

  “我听张阿姨说,湖中那个……女尸已经确定了身份,是房东报案,一个25岁的女孩子,才搬来几个月,不过一直没有她的亲人来认领。陆警官,是这样吗?”

  陆晋知道站北村这种地方小道消息流传速度十分惊人,他委婉地说:“我不方便谈论正在侦办中的案件。”

  “哦,明白。我只是想,她竟然没人牵挂,没人寻找,未免太可怜了。”

  他想她大约是由此想到她那个没有音讯的妹妹,所以才会来湖边,不免有些怜悯:“流动人口确定身份、联系亲人需要的时间相对比较长,一般到最后都能够联系上的。”

  “流动人口——嘉珞她其实也是流动人口。她从十五岁起就四处漂泊,我没能尽到责任让她安定下来。她在你家……张阿姨这里住了快两年,都让我很意外。为什么会这样一走了之?我实在想不明白,所以没法不害怕。”

  “不要过于悲观。”

  “对不起,我一直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总觉得怀抱期望,注定就要经历另一场失望。”

  “那也不能因此放弃希望,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短促地一笑:“其实我不太明白活着是不是一定要有意义。”

  陆晋觉得这想法未免过于灰暗,可是毕竟和她算不上熟识,而且她又确实处于人生低谷之中,这个时候板起面孔给她励志固然空洞,出言安慰也显得不着边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警官,请别介意,我并不是想跟你辩论,不过,最近好像没办法让自己过得积极一些。”她似乎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浮起泪光,迅速低下头去,将脸贴在膝盖上,良久不动。

  陆晋坐在一边,静静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回家骑自行车过来载你回去。”见她疑惑,简单解释说,“我自己家也住站北村,不远。”

  他大步离开,过十来分钟后骑了一辆老式28自行车过来,程嘉璎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睛略微泛红,再没什么异样。

  “坐上来,我送你回去。”

  陆晋载着程嘉璎穿过工地,从一条条小巷穿行,很快回到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楼下,他一条腿支住自行车停下,让程嘉璎下来。张翠霞正站在门前跟人说话,看到他们倒是一怔,目光迅速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一个转,随即急急地对程嘉璎说:“小程,你回得正好,这个大姐来找你妹妹,又不肯说是谁;我说你马上回来,让她进来等等,她又急着要走。”

  背对他们站着的是一个瘦小枯干、头发花白的半老太太,穿一件空荡荡的半旧蓝色运动服外套,背着一个褪色的花布包,整个身姿都是畏缩的,一看就带着浓浓的农村气息。陆晋正要说话,却看到程嘉璎盯着那个老太太,一下子面无人色,他几乎疑心她的贫血并没彻底痊愈,大概又要发作晕倒了。而那个老太太并不看任何人,低着头便走,一瘸一拐,一条腿似有残疾。

  张翠霞好不诧异,正要说话,只听程嘉璎轻声叫道:“妈妈。”

  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那名老太太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他们只能看到她孱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要说周知扬、张翠霞一齐大吃一惊,连陆晋也怔住了。

  6

  程嘉璎带着那个老太太上了楼,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脚步无声,随着门合上,再没什么声音传下来。

  周知扬怒气冲冲:“真没见过这种人,母亲明明健在,居然咒她死了冒充孤儿。”

  张翠霞推他一把:“小点声,人家在楼上会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做都做了,怕人说吗?洛洛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孤女,以前跟我提到妈妈,总说她过得太可怜太辛苦。”

  陆晋平静地说:“那是别人的家事,不必妄加评论。”

  周知扬转向他:“亏我还觉得洛洛大概亏欠了她,对她感到抱歉。现在看来,洛洛就算真做了什么,也是有原因的。一定是她嫌弃老家亲人,嫌弃自己的妈妈……”

  话犹未了,张翠霞用力推他,他回头,只见程嘉璎出现在门口,显然听到了他说的话,但脸上没有表情,用和平常一样的语速说:“张阿姨,我知道承租这房子的时候你说过,只让我暂住,不可以带人回来。但目前我母亲从外地过来找我妹妹,我觉得她留在这里比较方便,我可以回公司宿舍住。”

  张翠霞笑道:“我没这么不通人情,楼上房间很大,你跟你妈妈一起住没有问题的啊。”

  周知扬冷冷插言:“程小姐肯承认那位阿姨是母亲吗?”

  程嘉璎放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过一会儿突然聚拢思绪,仍旧对着张翠霞说:“谢谢张阿姨,我还是回去住比较方便。”

  她转身要走,周知扬惊诧:“你打算就把你妈这样丢在这里?”

  “我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就回来。”

  她缓慢下楼而去,剩下母子三人相互对视,张翠霞压低声音说:“怎么办?”

  陆晋好笑:“这是你自己家,用得着这样吗?既然答应让人家住下,以礼相待就是了。那个老太太看样子是初次进城,人生地不熟,又碰上女儿失踪这种事,多关照一下她吧。”

  张翠霞点头:“她应该没吃饭,我马上去加点菜。小晋,你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不用,我回去和爷爷一起吃。”

  张翠霞叹口气,上楼去了厨房,陆晋转头对周知扬说:“你也放礼貌一点,别正义感爆棚甩脸色给程小姐看,再讲什么冒充孤儿这种蠢话。”

  周知扬不服气:“我说错了不成?她成天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过就是想扮身世可怜博人同情。”

  “胡扯。”陆晋沉下脸来,“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有什么苦衷。但谁不想父母双全家人俱在,对任何人来讲,他人再大的同情都不值得冒充孤儿来获取。”

  周知扬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他的眼神,马上记起哥哥的父亲早逝,顿时闭紧了嘴巴。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周明也回家了,一样要留陆晋吃饭,他照例面无表情地回绝,他们熟知他的性格,也不多说什么。他不想走原路,索性骑了车出来,打算沿外围转回去,经过站北新村北边,一眼看到程嘉璎坐在超市门口花坛边缘,正凝神看着手里一张纸,苍黄色的路灯光将她的身形照得异样孤单。偌大一个站北新村,绕了一大圈,居然一再遇上她,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停下来,支好自行车走过去。

  “脚还痛吗?”

  跟在栈桥上一样,她像再一次被人猛然从另一个时空硬生生拉扯了回来,仓促收回空茫的眼神,将纸匆匆一折塞进口袋:“不不,还好。”

  陆晋指下她脚边放着的两个满满的大购物袋:“东西太重的话,我帮你拎回去。”

  “都是些日用品,我拎得动。我……不过是歇一歇。”

  他皱眉看着她:“你不想回去见你母亲吧?”

  她神情飘忽,没有说话,这种魂游天外的样子终于把他也弄得有点不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妈妈,一个农村老太太独自来到城市很不容易,再不想见她,也不应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人家里。至少回家去把她安顿好再说。”

  她大睁着眼睛,嘴角突然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她看上去完全是个老太太了,对吗?其实她今年才44岁。”

  陆晋一向并不大惊小怪,也不禁吃了一惊。

  “而且她也不是农村妇女。她出生于汉江市,直到18岁之前都生活在这里。”

  他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一眼过去,从对方外形、身姿、言谈举止以及衣着之中,能够将对方基本信息做出一个大致判断,不会跟事实有太大出入,现在不得不再度回忆那个老妇人的样子。

  他实在无法相信她竟然是城市女性,而且比他母亲张翠霞还小8岁之多。

  “她过去的生活一定很艰辛。”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句冰冷的话让他顿时心生反感,而她似乎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眼神黯淡,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提起那两只购物袋走开了。

  陆晋耸耸肩,准备转身回自行车那里,但又站定,花坛边缘有一张揉皱的纸,显然是从程嘉璎的口袋中滑落出来的。他捡起来展平,那是一张旧的《汉江日报》头版,已经发黄变脆,看看日期,竟然发行于1992年11月22日,上面刊登着这样一则报道:

  我市公安民警千里之外成功解救一名

  被拐卖近七年的女大学生

  本报讯(记者林曦)我市一向高度重视打击拐卖儿童妇女工作,近日,公安干警接到线索,紧急奔赴千里以外,从??省理洛县清水乡王家洼村解救出一名被拐卖七年之久的女大学生,让她与家人团聚。

  据了解,1985年8月17日,被拐女青年程某年仅17岁,刚刚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优异,接到汉江大学录取通知书,与姐姐以及同学结伴去西安游玩,不慎走散,在长途车站结识犯罪嫌疑人,一人自称姓胡(女),另一人自称姓王(男),被对方要求帮忙照顾生病的婴儿,陪他们去医院,涉世不深的程某受骗,随他们出城之后,才知道上当,但是被他们以暴力手段胁迫,无法脱逃。两名犯罪嫌疑人将她带到地处偏僻的西北深山,以3000元价格卖到王家洼村一名王姓村民,此后的7年时间内,王家人对被拐女青年严加约束看管,控制经济来源,限制她的人身自由,禁止其与外界交流,使其被迫生下孩子。今年10月下旬,程某的家人突然接到一封神秘来信,才知道失踪多年、苦寻无果的女儿的下落,马上向我市公安局报案。

  我市公安局接到程某家人报案后,高度重视,立刻开展案件初查工作,并通过公安专网,查找被拐女青年的相关线索,与??省公安局联系,通报简要案情,请求给予帮助协查。1992年11月13日,我市公安局派出3名精干警力,与被拐女青年的父亲和哥哥一起火速赶往理洛县,展开解救行动。在当地公安局和村干部的帮助支持下,20日将被拐卖女青年和她的两名孩子成功解救回家。

  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这是典型的日报风格报道,从那时一直延续至今,客观简洁,没有任何渲染,叙述了全部经过,省略了所有细节。

  但对于陆晋来讲,也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程嘉璎没有理由随身携带一张与她毫无关系的旧报纸,并对着它出神。联系她刚才说过的话,陆晋几乎可以肯定,被拐卖的女青年就是她的母亲。

  而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叫林曦,竟然是程嘉璎的婆婆。

  可是一个被成功解救回来与家人团聚的女性怎么会在多年之后毫无城市生活气息,反倒变成地道的农妇模样;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分别姓不同姓氏,没有生活在一起?

  陆晋抬头看去,程嘉璎已经走入站北村巷口,身影隐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