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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晋还在上班的路上就接到队长电话:“赶紧去站北派出所帮忙。”紧接着站北派出所的老王也打电话过来,叫苦不迭。

  原来程嘉璎的母亲来派出所确认报案之后,连续几天坐在那里不肯离开。

  “我们上班她进来,我们下班她才离开。我们跟她解释立案的程序,让她回去等消息,她好像也听不大懂,不哭不闹,反正就是不走。我们都挺同情她,毕竟人家女儿失踪了,着急也可以理解,每天中午还给她买盒饭。好容易今天早上没看到她,我们还想,老太太总算想通了,没想到她刚才把报社记者弄来了,来头还挺大的,把我们于所长堵在办公室里采访,声称要报道为什么公安机关接到女性有可能被拐卖的报案却一直不作为,市局领导也打来电话过问。她一个农村老太太还会玩这一手,实在太厉害了。”

  陆晋明白,从程序来讲,站北派出所接到报案后及时跟进,并无任何拖延推托之处,是否立案还在评估之中,可是媒体在此时介入,带来的舆论压力别说是基层派出所,市局有时也承担不起。

  “这样吧,我去找她大女儿过来,让她来劝劝她妈。”

  陆晋去程嘉璎公司找到她,她也吃了一惊,马上答应跟他一起去派出所。

  两人到了之后,老王将他们带到所长办公室,里面除了程嘉璎的母亲程虹,于所长对面还坐着一位中年女士,陆晋立刻认出是在程嘉璎病房里见过的她的婆婆林曦,作为本地发行量最大的汉江日报社总编,当然比一般跑政法线的普通记者来头要大得多,难怪于所长已经满头是汗。程虹看一眼女儿,低下头去,林曦看到程嘉璎时怔住,牢牢盯着她,而程嘉璎看上去却毫无表情。

  “妈妈,陆警官和王警官上次都解释过,并不是不立案,他们只是需要核实一些情况。”

  于所长正无可奈何之际,马上说:“林总编,情况就是这样。程虹女士来报案,但没法提供她女儿任何工作、人际交往方面的信息,相反倒证实王嘉珞平时除了汇钱回去,基本不跟家里联系,很少打电话。说到拐卖,当然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可是有阅历有工作的城市成年女性被拐卖极其少见,我们需要相关证据啊。”

  “一个年轻女孩子无缘无故消失达一个月之久,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公安机关有责任找到她的下落。”

  “是是是,局领导也表态了,一定会抓紧时间调查立案,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林曦点点头。“好的,于所长,我们报社也会继续关注跟进这件事的。”然后柔声对程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陪你找到女儿的,别放弃。”

  程虹神情木然地点点头。

  林曦这才看向程嘉璎:“这么说,你是程虹的大女儿小英子。”

  程嘉璎多年没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小名,而程虹似乎也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茫然看看她们,又垂下头去。

  “是的,阿姨。”

  “子桓带你来见我们的时候,你认出我了吗?”

  “我对您印象很深,这么多年您并没多少变化。”

  “可是你什么也不打算说。”

  “好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觉得没必要再提。”

  林曦神情怔忡不定,眉头皱得更紧:“好吧,不提往事也就算了,可是你跟子桓和我们说你父母都不在了,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连亲人关系都可以全盘否定,我该怎么理解?”

  程嘉璎默然无语。

  “唉,你们这些孩子……”林曦摇摇头,转身对程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程虹似乎根本没把她与程嘉璎之间的对话听进去,始终低着头谁也不看,直到林曦拍拍她,她才回过神站起身来。

  于所长送他们出去,程嘉璎立在窗前,一直注视着林曦开车而去,这才回头,正碰上陆晋的眼神:“如果你也想评判我的行为,请只管说。”

  陆晋摇摇头,拿出皮夹,取出那份旧报纸交还给她:“那天我在超市门口捡到的,你随身带着,对你来讲应该很重要。”

  她接过来,看了看,似乎一口气泄掉,再也支撑不住,走到椅子前坐下,一片茫然看着前方。

  “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

  “我确实没对任何人讲过,但这也不算什么隐私。嘉珞失踪报案,我家所有事情大概都会摊到警察面前,你知道也只是迟早而已。”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既然立案,接下来我们会问很多问题,你必须配合。”

  她微微点头。

  “你和你母亲,还有你舅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致害怕王嘉珞是被人拐卖了?”

  “没错,这是我们全家的噩梦。我妈妈因此失去大好前程,从即将就读重点大学的学生,变成背井离乡的一名农村妇女,你也看到了,她苍老得那么厉害,与人打交道有困难,对外界一切都战战兢兢,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独自一人过来,仅凭当年一个名字去报社找到林曦阿姨帮忙。”

  “听周知扬说,你每天晚上过去看看,只待五分钟就走,为什么不留下来多陪陪她?起码也能让她不至于焦虑惊恐到要去找记者。”

  “陆警官,我以为你最不必问我这个问题。”

  陆晋扬眉:“这话怎么说?”

  “前天我离开,你弟弟刚好回来,对我讲了差不多同样的话。张阿姨拦住了他,送我出去时说,她身为母亲最大的痛苦是你一直疏远她,早几年甚至拒绝见她,后来关系缓和,也从不登门,因为我报案,你才头一次去她家,虽然还是不愿意留下来吃饭,可她并不怪你,同样也觉得我肯定有我的理由。”

  陆晋没料到她失魂落魄之余,突然讲出这一番话,不免一怔:“那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你母亲的遭遇很可怜,这个时候尤其需要有人陪伴。”

  “没错,她是我母亲,她有痛苦不堪的经历,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她选了她要走的路,我选了我的。我们从来没培养出亲密感情,又分别太久。就像你不愿意跟你母亲待在同一个餐桌上一样,我没法忍受和我妈妈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我们都为嘉珞焦虑,彼此还是无话可说,无法安慰对方。我们再见面后,她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我问她问题,她都含含糊糊,或者干脆不回答。每天一起待五分钟,可能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所以,请不要继续指责我了。”

  她口气平淡,不像自我辩护,更像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陆晋点点头:“我没有批评的意思。请把你在本地所有亲属的名字和联络方式列出来。”

  “你碰到过我舅舅,他长期在外地工作,从来没有和嘉珞联系,完全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一直没有提到你的姨妈。”

  “她……我跟她都很少联络,嘉珞就更不用说,和她根本没有任何往来。”

  “所以她甚至不知道你母亲来汉江市找女儿了。”

  “陆警官,我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不肯和亲人共处一室的人。我母亲和她的哥哥、姐姐……也早已经说好永远不再见面了。”她还是拿起陆晋推过来的纸笔,写下她姨妈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姨妈不可能知道嘉珞的事,不过到了这一步,我会先跟她说一声,总比让她突然接到警察电话要好得多。”

  “你对刘铮这个人有印象吗?”

  “我表弟,也就是姨妈的儿子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他。他并不认识嘉珞啊,他们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应该对彼此毫无印象。”

  “今年4月17日那天,周知扬目睹刘铮在会所舞蹈教室纠缠王嘉珞,两人发生激烈争执,周知扬上前解围,结果和刘铮动手,闹到了派出所。”

  程嘉璎呆住:“这不可能。刘铮读中学的时候,我在假期去给他补习过功课,后来除了过年时大家一起吃个年饭,再没见面,嘉珞就更不会与他有什么瓜葛,也许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

  “我去查过派出所当时做的笔录,刘铮留的家庭地址和你刚才写的你姨妈的地址是一样的。”

  她怔怔看着他,面色变得更加惨白。

  “接下来请提供你先生的联络方式。你在得知妹妹失踪之后,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他,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我已经问过他了。那天他送嘉珞回了站北村,并不知道她后来的去向。”

  “我们还是需要当面做一个询问。”

  她沉默片刻,拿起笔写下了名字和电话,突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一直坐在一边的老王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一家人可都透着古怪。”

  古怪之处确实不少。可是想想那桩陈年拐卖案,对他们一家人的伤害一定非常严重——陆晋正思忖间,于所长进来拍拍他的肩:“总算替我们解围了。”

  “肯定得马上立案了。”

  于所长苦笑:“那是自然。市局已经打来电话立案,我推荐你接手,领导也点头了。兄弟,不是我让你替我们扛雷,报社关注的案子,必须有个结论,你从一开始就跟进了,我们基层派出所肯定全力配合你工作,再排查一下管段里有没有异常情况。”

  陆晋已经跟领导做过汇报,当然心中有数。

  “我先去走访一下相关亲属和她工作的地方再说,有情况及时通气。”

  8

  徐子桓让陆晋在公司接待区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出现,态度极其冷淡:“我跟程嘉璎正要找时间办理离婚手续,完全不知道她妹妹去了哪里,能告诉你的就这两句话。现在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为这件事找我,打扰我的工作。”

  他转身便走,陆晋见惯各种不配合的态度,倒也并不在意,转而给林曦打电话,她表现得十分友善:“我也有很多疑惑需要理清楚,晚上七点,你来我家吧。”

  林曦的家位于市区一个环境颇为幽静的小区,陆晋准时到达,她开门请他进去落座。这是一套面积颇大的公寓,客厅宽敞整洁,没有摆放通常可见的大屏幕电视机,而是单纯的会客区,墙角有一人多高、枝叶繁茂的绿植,半围合式米色沙发中间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花瓶插着大束白色马蹄莲和百合,陈设雅致低调,十分适合主人的知识分子身份。林曦换了素色家居服,相比白天在派出所时的职业套装打扮更显得年轻。她请陆晋坐下,问他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他平时喝白开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心思,不免打了个顿,她微微一笑:“刚好朋友送了新龙井,可以试试。”

  她沏好茶,在陆晋对面坐下:“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跟程虹还有她女儿嘉璎是有渊源的,只是多年没见。”

  陆晋点点头:“程嘉璎保留着您当年写的那篇报道,我看过了。”

  “1992年那时候,我是跑政法线的记者,程虹的父母在那之前几年就因为女儿失踪报案,但一直都毫无线索。后来他们突然接到一封来信,口气是女儿的,讲到被拐卖的去向、对亲人的思念,内容很有条理,但字迹稚嫩又完全不符。公安机关十分重视,决定派干警和她的父亲、哥哥一起去实施解救,我知道后,也主动要求一起前往报道。”

  “程虹既然被顺利解救回来,怎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而且两个女儿姓不同的姓,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跟亲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来往。”

  林曦长叹:“小陆,虽然你们队长跟我拍胸担保你是刑侦专业高才生,能力出众,破案无数,但我看你这个年龄,生活在大城市,应该没有接触过那种妇女被拐卖的案件。当年我已经跑了一段时间公安系统,自以为算得上见多识广,但真正到了程虹被拐卖的地方,还是惊呆了。”

  陆晋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那还是绿皮火车的时代。我们坐火车到省城之后,换长途汽车颠簸七个小时到县城,联络当地公安机关,才知道那个村子在深山里,没有通公路,先要坐小巴到镇上,然后看能不能租当地人的车子开到村子里,步行的话至少要走上半天时间。好在当地警方很配合,第二天派了吉普车和干警送我们,车子开了近四个小时才到。那样偏远、荒凉,对我来说,几乎像是到了被外面世界遗忘的尽头,我想象不出一个城市女孩子流落在那里七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陆晋当然也无从想象。

  “程虹跟你我一样出生在本地,她父母都在化工厂工作,一个是车间主任,一个是仓库保管员,收入稳定,她又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她不满18岁那年被拐卖,我们去的时候她才25岁,比我还小七八岁,但憔悴不堪,头发花白,瘸了一条腿,穿土布衣服,一脸沧桑,除了皮肤还算白之外,其他都和当地女村民没什么两样,身体衰弱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长长的七年时间,她的精神早就垮了。报道写得很简单,但解救过程其实非常艰难。”

  她停住,似乎陷入回忆之中。陆晋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我的报道发出去以后,很多地方转载,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各路记者不断过来要求采访。当时最有名的《焦点》杂志向我约稿,让我追踪下去,再写一篇有分量的报告文学来进行深度报道。我还跟杂志社那边争论了一下写作方式,我倾向于不用文学的形式来表现,要做成深度报道,进行新闻还原。现在不要说《焦点》杂志早已经停刊了,就连报告文学这种曾经盛极一时的文学体裁,也根本没市场了。”

  陆晋对于文学没有什么兴趣,直接问:“程虹本人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