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踌躇一下才说:“她和她的家人都十分抵触,抗拒采访,索性闭门谢客,不管来头多大的新闻单位都拒之门外。不过看在我曾经一起去参与解救的分上,对我还算客气。我隔几天就去一趟,做了好长时间的努力,后来程虹慢慢信任了我。”

  陆晋想:对于受创极深的程虹以及家人来讲,当时最需要的可能是心理上的干预治疗,慢慢走出阴影重回社会,林曦这种带着个人目的的造访未必是他们所需要的;但那个时候可能还没有这方面的服务,而从林曦的角度看,她有她的职业追求,就算存有私心,也无可厚非。

  “那您后来写的深度报道能不能给我看看,好更全面了解情况?”

  她摇头:“程虹情绪起状很大,防备心理极强,每次多讲一点点情况就会后悔,要么大发脾气,要么就沉默很多天。再加上报社又安排我跑另一条线,经常要下乡镇做采访,所以采访进展缓慢。就在我加快进度的时候,程虹突然留张字条不告而别,带着两个女儿返回了被拐卖的村子。”

  陆晋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她被解救回来的第二年夏天。我猜她始终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再加上化工厂是老国企,宿舍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她要承受太多邻居熟人的好奇跟议论。最主要的是,她非常想念她被迫留在小村子里的儿子。”

  “她还有一个儿子?”陆晋更加惊诧,“但是报道里只提到了两个女儿。”

  “因为男孩被留在了那边,她非常痛苦,她家人强烈要求我不再提起,领导考虑到社会影响,也同意在报道里略过这一条。”

  “当时为什么不一起解救回来?”

  林曦苦笑:“我说过解救过程很艰难吧,没有亲历的人很难相信发生的事。王家洼村地处深山,当地民风彪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程虹的那个男人自认为是她合法丈夫,把才几个月大的儿子藏起来拒不交出,全村村民都站在他那边,情绪激动,场面失控后动起手来,程虹的哥哥受伤,差一点送命,老程先生的心脏又有问题。最后双方只能妥协,先把程虹和两个女儿带走。”

  然而在那样艰难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之后,程虹又选择了离开。陆晋实在无法理解。

  “我也是个母亲,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可是程嘉璎的身份证是本地的,只有她的小女儿王嘉珞陪她一起留在那边。”

  “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确实动过到王家洼村做追踪报道的念头,但社里并不支持,说那是程虹的个人选择,没人胁迫她,警方已经尽力,再做进一步报道会有负面影响。我家人更是强烈反对,最终我也没有勇气丢下先生和儿子独自一人进山区采访。一晃过去了快二十年,白天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儿媳程嘉璎竟然是当年程虹那个面黄肌瘦、个子小小的大女儿王英。”

  “您怎么又提起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廊那边传来,徐子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怒视着陆晋,“还有你,白天我讲得很清楚了,你跑来我家干什么?”

  “子桓,注意你的礼貌。陆警官是我请过来的。过来坐下,跟他好好谈谈。”

  徐子桓气得额角青筋绷起,但他显然家教甚严,转向母亲时口气仍是礼貌的:“您打电话叫我回家就为这个?我已经跟您和爸爸说了,那桩婚姻是我不慎犯下的错误,我会纠正。程嘉璎既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您的儿媳,她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

  “现在她妹妹失踪了——”

  “她家的一本烂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尾都工于心计满嘴谎话,我上了当,也带累全家一起出丑,您不要再插手任何关于她的事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子桓,你是成年男人,自由恋爱选择结婚,这样当着外人诋毁你的妻子有什么意义?”

  徐子桓一下闭上了嘴,脸色铁青,停了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他摔门而去,林曦叹气:“我对他还是太严厉了。请不要误会,他并不冷酷无情,只是太过苛求完美。取消婚礼这件事让我和他父亲都很震惊,亲友更是议论纷纷。可是他始终不肯细说原委,只说与程嘉璎有根本分歧,无法生活在一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他也许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一些嘉璎的身世,认为她欺骗了他。”

  “您问过程嘉璎没有?”

  “我反复问过,可是她保持缄默,到后来居然一走了之,手机关机,人不知去向。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承受了很大压力,没法给亲友一个交代,简直焦头烂额。听说她回来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她,结果她同事接听,说她昏倒被送去医院。我赶去看她,刚好碰到认识的医生才知道她……”她打住,摇摇头,“唉,这些年轻人,实在是太任性了。”

  陆晋早已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程嘉璎是因为流产之后没有好好休息,严重失血导致急性贫血:“所以你们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她完全没提。我如果知道,拼命也要拦住子桓。可问题是子桓也不知道啊,否则他决不可能那么冷血闹悔婚。嘉璎还嘱咐我什么也不必跟子桓提起,说反正都过去了。从头到尾,她表现得好像整件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没流露出一点情绪来。”林曦怅然摇头,“这也不奇怪。毕竟她连自己是程虹的女儿,多年之前就跟我认识这件事都完全略过不提。”

  “也许她那个时候还太小,没什么印象了。”

  “陆警官,换别的孩子,我也会想,六七岁的儿童不会太清楚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但嘉璎不一样,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早熟的孩子。可笑的是,子桓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来见我们的时候,我私底下还跟先生说,这女孩子看上去未免太温婉平淡了,似乎没什么个性。现在想想,她大概既不想背负真实身份生活,也不想以真实面目示人,所以努力表现得普通。”

  陆晋还有一个疑问:“林老师,就算程嘉璎没把身世如实告知您,您见到她舅舅程军应该能认出来啊。”

  林曦叹一口气:“子桓和嘉璎决定领证之后,我提议两家家长见见面。嘉璎说她从小跟舅舅长大,但舅舅在外地一家民营化工公司打工,假期很少,会尽量在婚礼时赶回来。她打通电话,我们寒喧客套了几句,只听声音真没法认出来。”

  “也就是说您没见过她的任何家人。”

  “那也不是,随后嘉璎安排我们跟她姨父姨妈一起吃了个便饭。说起来她姨妈程莉我以前是见过的,但吃饭当天她并没出现,姨父解释说她身体欠佳,所以没能来,我也没多想。”

  “您觉得是程嘉璎刻意安排姨妈不来吗?”

  林曦摇头:“当年我多次出入程家,连程虹的嫂子都熟识了,但程莉似乎与家人关系相当疏远,我从来没遇到过他们夫妻,后来和程莉是在另一个场合见过一面,程嘉璎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我猜程莉大概确实是生病了,她姨父叫刘亚威,是一个有国资背景的集团公司总经理,风度很好,亲切健谈,看得出非常关心爱护嘉璎,一直夸奖她从小就很懂事,好学上进,还主动要求负担孩子们度蜜月的费用。”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陆晋思索一下,开了口:“林老师,还有一件事。5月21日,也就是王嘉珞失踪那天傍晚,她去过徐子桓在国贸中心的办公室。”

  林曦大吃一惊,手无意一挥,险些带翻面前茶杯:“子桓从来没跟我提起认识嘉璎的妹妹。你确定?”

  “是的,按徐子桓对程嘉璎的说法是,王嘉珞去找过他,后来他送她回家了。但是我今天从他公司保洁阿姨那里了解到,那天下班后他的办公室里爆发过激烈争吵,还砸了东西,事后阿姨看到他们一同离开,但并没有人看到他送她回站北村。”

  “不,不,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子桓不会说谎,也绝对不可能跟这女孩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林老师,我只是把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通报给您。您以前一直跑政法线,又关注王嘉珞的失踪,肯定能理解我们需要徐子桓的配合。”

  林曦看上去心神不宁,勉强苦笑点点头:“我会让他去跟你讲清楚的。”

  陆晋从林曦家告辞出来,见时间还早,决定去程嘉璎的姨妈程莉家里看看,白天他反复拨打过程莉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她儿子刘铮的手机则处于关机状态,联络不上。

  程莉住近郊一个叫南山居的别墅区,小区管理严格,到访者如无业主接引,都需要由值勤保安与业主通过门禁对讲系统联系,登记身份信息再放行。陆晋出示证件,保安队长正好驾电瓶车巡视过来:“你要找的程莉女士确实住这里,但这些天她家里都没人。一个多小时前还有个女孩子来找程女士,说是她家亲戚。业主不在,我们按规定不能放她进去,她现在还在南侧大门那边站着。接到同事报告,我过去劝她离开,跟业主电话联系再说,可她就是不听。”

  “带我过去看看。”

  陆晋让保安队长上车,穿过小区到达南门,出来就看到程嘉璎在大门外侧靠墙站着,一辆归家的汽车驶向门卡,雪亮的车灯从她身上扫过,照得她身形单薄。他下车走过去,她抬眼看他,目光却没有焦点地游离开。

  “我已经跟物业经理打了招呼,业主回家会通知他们跟我联络。别在这里傻等了。走吧,我送你去看你妈妈。”

  程嘉璎无声地点点头,随他上车。他送她去了站北村,她上楼后,他仍坐在车里,张翠霞闻声下来,走到驾驶座这边问他:“小晋,要不要进去喝点汤?”

  他摇头,张翠霞对他的拒绝也习以为常,压低一点声音说:“小程的舅舅过来一会儿了,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他妹妹也没啥话跟他说。唉,这一家人真是……”

  他当然知道她在感叹什么,只是说:“程小姐要上班,你帮忙照顾着点她妈妈。”

  “不用你嘱咐,我知道的。就是她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也不吭声;问她会不会坐公汽,她倒是点了点头。我还真怕她走丢了,前天特地把家里电话号码和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上给她,跟她说要是迷路了就在原地找公用电话打给我,我去接她。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别把人家当什么也不明白的农村老太太,她只是不习惯跟人交流罢了。”

  说话之间,程嘉璎下来了,一脸疲惫地说:“舅舅说他再坐一会儿,我先走了。”

  陆晋说:“还是我开车送你吧。”

  他发动车子,驶出了站北村,在村外不远处停下,她疑惑地看四周,他说:“下车吧,我觉得你应该先去吃点东西。”

  陆晋带着程嘉璎穿过热闹的夜市,径直走到中间的一家排档,老板夫妇都认识他,胖胖的老板娘马上过来招呼他们坐下:“小陆,回回都是你弟弟带各式漂亮女孩子来消夜,今天终于看到你带来一个。”

  陆晋笑:“桂姐别乱说,这是我一个普通朋友。”

  “好吧,普通朋友,想吃点什么?”

  “我照旧,弄点清淡的给她吃。”

  “瘦成这样,难道还要喝白粥。先喝点排骨藕汤再说。”

  桂姐动作十分麻利,转眼便端了两碗热腾腾的汤上来。程嘉璎深深嗅一下:“好香。”

  “嗯,桂姐的店开了至少二十年,我和知扬一直在这里消夜,汤是用煤炉瓦罐慢慢煨出来的,你吃了就知道这才是我们从小吃到的家常味道。”

  她依言吃着:“七岁以前,我都没见过莲藕。姥爷姥姥都是东北人,也不怎么做这道菜。我好像还是在学校食堂里第一次喝到藕汤,跟这个没法比。”

  她原本完全没有食欲,但藕汤香浓,排骨炖到将近脱骨,但又保持着皮相完整,没有肉渣,藕一块块绵软清甜,吃到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妥帖与安慰感。她埋头吃完,才问:“怎么不盘问我为什么要去找姨妈?”

  他耸耸肩:“你想去确认一下刘铮为什么会认识王嘉珞,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她默认。

  “有些事我不必问,自有判断。但有些事,我非问不可。”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你对你妹妹的生活了解多少?”

  “并不多。在我七岁之前,我们相依为命,从来没分开过一天。七岁之后……我有十几年没见嘉珞,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在我读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必说任何话,我马上知道,她是我妹妹。血缘真的是一种奇怪的联结。她对她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可是那种熟悉与亲密的感觉,是没法磨灭的。”

  陆晋表示同意:“你和你母亲看起来非常疏远,非常不同,可是你守在你姨妈小区外跟你母亲守在派出所不走几乎是完全一样的,除了证明你们对王嘉珞有同样的关心之外,也说明血缘的力量比你意识到的要强大得多。”

  提到母亲,她黯然,“陆警官,你最早记得多大时候的事情?”

  “你是指清楚的意识和记忆吗?”他皱眉想一想,“应该是四五岁吧。”

  人的记忆始于什么时候,并没有定论。程嘉璎多年受往事困扰,一直十分留意这方面的研究,她曾看过一份资料,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记得身为胎儿在母亲子宫时的情景:有节律的心跳,温暖得像热带海洋般的包围,轻盈的水波起伏……不过通常的看法是,记忆是随着自我意识的建立才变得连贯而有意义,接受测试者最早记忆的平均年龄是42个月。

  “我的最初记忆是我妹妹出生的那一天,1988年11月4日,那时我不到三岁,姓王,所有人都叫我小英子。”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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