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洼村,顾名思义,处于一个山洼中略为平坦的地带,村子不大,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绝大部分姓王。

  1988年的初秋,英子的母亲程虹经历四小时阵痛后,给她生下了一个妹妹。

  爷爷、奶奶极度失望,早已经出嫁的大姑妈头天特意赶回来,全然不管房内的弟媳妇会不会听到,干脆大声说:“太没用了,又生了个赔钱货。”

  而她爸爸王水生苦着脸没有吭声。

  没人理会她,她坐在堂屋角落里,早就学会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奶奶倒是打起了精神说:“这个丫头长得真好看,白白嫩嫩,像她妈妈。不像小英子,生出来跟个小耗子一样难看。”

  大姑妈再看一眼小婴儿,也点头同意:“刚生下来的娃娃有这么又密又黑的头发倒是少见,小英子到现在头发还黄黄的没几根。”

  大家总算鼓起了一点兴致,奶奶说:“第三胎肯定会是儿子的,到时候两个姐姐正好帮着带弟弟。”

  小英子就是她的小名,奶奶给她取的,大家顺口叫着,似乎根本没人想到要给她取个学名。

  但是妹妹降生的第二天,程虹便给新生儿取了名字:“叫王嘉珞吧。”

  一直一声不响站在角落里的大女儿禁不住跟着重复这几个陌生而好听的音节:“王嘉珞。”

  程虹这才瞄她一眼,她顿时向后一缩,这个动作让程虹既诧异又心生厌恶,挥手说:“出去,不要在这里惹人嫌。”

  她早已学会了识眉高眼低,马上就跑了出去。

  嘉珞,当然不是偏僻小山村里的母亲给女儿取名会用到的字眼,但程虹也根本不像是乡村农妇。

  慢慢地,小英子开始模糊意识到妈妈与村子里所有孩子的妈妈都是不一样的。

  程虹右脚略有些跛。这不算什么,王水生也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足内翻,只能用足背外侧走路。山村条件艰苦,各种残疾并不少见,村西燕燕的妈妈甚至得借助一只凳子才能一步步挪动着走路。

  程虹神情阴郁,从无笑容,闲下来会盯着旧杂志、旧书看,根本不跟村民讲话。这也不算什么,村子里还有不少比她更为暴躁怪僻的女人。

  程虹的口音与村民不一样。这仍旧不算什么,至少她讲的话大家都能听懂,村东王成家那个女人开口便是滔滔不绝,但根本没人能听明白她讲的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程虹显得与别人不同,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小英子还太小,分析不出所以然来。她唯一能够清楚意识到的是,母亲不喜欢她。

  从她生下来那天起,程虹就忽略她,拒绝照顾她,不喂奶更不抱她,甚至不正眼看她。村子里所有男人全都不负责照料孩子,于是她完全被丢给了奶奶,老太太拿羊奶加米汤喂大了她,但同时要干农活忙家务,为一家人做饭,能够给她的看护是潦草的。

  按村民的评论,程虹根本不像一个当妈妈的人。但程虹却非常喜欢她的妹妹。

  那小小的、白嫩的、柔软的小婴儿,一生下来就被程虹紧紧抱住,不肯离手,享受着小英子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乳、拥抱和呵护。

  不过小英子并不妒忌,至少母亲对她的态度似乎多少柔和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根本不想看到她出现在眼前。

  她受宠若惊,珍惜这个突然惠及她的一丝母爱。

  到小英子再稍微长大一点,程虹为了打发时间,随手拿了一本旧的杂志,开始教她认字。

  程虹的情绪阴晴不定,没有任何计划,识字、拼音、算术,甚至英语单词……想到哪里,教到哪里,心情好时算得上有耐心,可惜这样的时刻十分稀少,她几乎会毫无征兆转为烦躁,往往就是抓住她耳朵重重一拧,一记耳光挥过去,一巴掌没头没脑拍下去,用力推开她,不让她靠近,罚她跪下,骂她是个笨蛋、讨债鬼、烦人精,看着就恶心。

  公平地讲,村里不少孩子被家长拿扫帚或者木棍没头没脑地责打,头破血流也不罕见。相比之下,程虹的体罚并不算狠,她讲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与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样,骂人也不是别人的妈妈常用的那些与性和生殖有关的狰狞词汇——小英子在心里做着简单的判断,毫无反抗意识,也不懂哭叫讨饶。不管是挨了耳光,还是被踢被拧,都只会呆呆站着;叫她跪下,她会老实一直跪下去。

  爷爷和爸爸通常都视而不见,奶奶看到,会悄悄拉她起来,同时感叹:“姑娘家笨就笨点吧,发什么火。”

  而实际上小英子不仅不笨,甚至有过人的聪颖。连程虹也不得不承认,她二女儿嘉珞漂亮打眼得与小小山村格格不入,性格开朗,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无条件喜爱,连外村都知道这里王水生家有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但要说到早慧和学习能力,嘉珞远远比不上大女儿。

  到六岁时,小英子还没上小学,早已经认识了数千个汉字,并且学会了查字典,可以独自阅读,碰上不认识的字,即使程虹没耐心教她,她也会自己去翻那本破旧的字典弄清读音词义。她喜欢读书上的故事给妹妹听,这天她正在给嘉珞读一本破旧的连环画《哪吒闹海》,嘉珞对这个故事入了迷,缠着她不停问着问题。屋子里突然传来奶奶兴奋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儿子。”

  隔了将近四年,程虹终于如全家人的愿,生下了儿子,这个时候计划生育早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推开,哪怕偏远山村也管理得十分严格,王家被有关部门罚了一笔款,数目对于贫寒的农家来说可以压得他们几年喘不过气来,但没人计较,他们全都欢欣得如同凭空中了大奖一般。

  等大人们各自去忙碌,嘉珞拖着姐姐的手溜进去,她好奇地拿一根手指戳一下小婴儿的脸,程虹连忙嘱咐:“轻点,别弄痛弟弟。”

  王嘉珞不高兴地嘟起嘴说:“我又没用力。”

  程虹一向疼爱她,哄着她说:“好好好,珞珞当了姐姐,以后要好好爱护小弟弟。”她并不看一直没说话的大女儿,只朝她略偏一下头补充道:“你也是。”

  小英子连忙点头。

  “妈妈,哪里有荷花和莲藕?”

  程虹怔住,好一会儿才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姐姐在给我讲《哪吒闹海》,我也想用荷花、荷叶、莲藕拼个哪吒出来。”

  程虹看着嘉珞,神情苦涩:“荷花莲藕只能长在湖泊池塘里面,妈妈的老家是有的。这里太干旱了,没法长出来。你带妹妹出去玩吧。”

  小英子答应一声,带王嘉珞出去,走到门口站住,回头只见程虹呆呆看着屋顶,她壮着胆子问:“妈妈,弟弟叫什么名字?”

  程虹想了想。“叫王嘉明好了。”她声音低下去,几乎是对自己说,“但愿他有个美好明天。”

  王嘉明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好心情,小英子被允许上学,登记的学名叫王英。

  学校在十多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子里,她每天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崎岖山路去上学。

  她识字量惊人,拼音毫无障碍,简单的算术运算张口即来,乘法口诀背得烂熟,马上被老师视作奇迹,全体过来围观并且出题考试,她只在一年级待了几天,直接插班上了二年级,享受着在家里从来没有过的重视,丝毫也不觉得长途步行往返是件辛苦的事情。

  家里一时之间喜气洋洋,唯一不快乐的人大概只有程虹。

  她很疼爱儿子,比照顾小女儿更加细心,但她恍惚发呆的时候也比从前多了。有时候她会伏在床头写字,密密麻麻写了很长,然后撕掉,一边流泪。

  小英子终于忍不住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悄悄将程虹扔掉的碎纸捡起来,跑到村外一棵大泡桐树下,那里十分僻静,是她通常看书发呆的地方。她努力拼凑着,但程虹撕得太过细碎,加上风吹拂不定,根本无法还原,只能勉强认出一些零星的字词:

  大山里,我看,大学,小村子,痛苦,我想念,家里,残废,从前……

  唯一拼得完整的是开头的一个长句:亲爱的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都好吗?

  小英子大吃一惊,乡村各种亲缘关系错综复杂,她已经到了足够理解这种关系的年龄,逢到年节,家里总有亲戚造访,当然全是父亲这边的亲人。她从来没想到一向孤孤单单、没有任何亲戚上门的妈妈其实有着这样一长串的家人,而痛苦、想念这些字眼让她小小的胸腔里涌动出无名的酸楚之意。

  回到家里,她惴惴看向妈妈,但妈妈显然并没注意到她做了什么,一记耳光挥过来,烦躁地喝道:“又来了,最讨厌你这个鬼鬼祟祟看人的样子,说一百遍了也不改,是不是想挨打。”

  她当然马上垂下目光。

  差不多一个月后,村子里来了邮递员,小英子看到程虹将一个已经封好的牛皮纸信封交到他手里,等邮递员跨上自行车,她却又追上去要了回去,匆匆返回屋子,连同信封撕作两半,再撕作四份,还要跟以前一样继续撕下去,摇篮里的王嘉明哭了起来,程虹顺手将碎信封塞到枕头下,去抱起儿子。

  小英子耐心等到妈妈抱弟弟出去后,闪了进去,抓起枕头下的信封,向村子外面跑去,一口气跑到那棵泡桐树下,心“怦怦”狂跳,自知如果被妈妈抓到,绝对不止是打一个耳光就能过关,但她还是将信纸取出来展开,小心拼起来铺好。

  她终于看到了全部内容,开头仍旧是那一句话。

  亲爱的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都好吗?

  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吗?不,你们不会忘了我的,肯定不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们,想念我们的家,想念过去的生活。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现在生活在理洛县清风乡王家洼村里,你们大概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吧。是的,这里地处深山,十分偏远、贫穷,几乎与世隔绝。六年前的八月,我在西安游玩时,与姐姐他们一行人走散,后来受骗,被拐卖到这里。现在我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再也没脸回去见你们。

  请别为我担心,我没事。他们对我还算可以,除了不让我走之外,并不曾苛待我。实际上我也无路可走了。拖着三个孩子,我哪里都不可能去。我只是实在太想念你们了,做梦时梦到的全是你们。醒来后问自己,难道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可是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恨我幼稚轻信,盲目天真以致铸成大错,也恨人贩子丧尽天良。

  时间不能倒流,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奶奶的身体还好吧,她的高血压好点没有?有一次我梦到了她,她的头发全白了,跟银子一样闪着光,真好看。爸爸妈妈,你们呢?我算了算,妈妈应该前年就退休了,爸爸还有一年,对吗?哥哥跟小敏姐结婚了吗?姐姐肯定也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

  我很想回家看看你们,可是再一想,你们还是忘了我这个给你们丢脸的女儿吧。回想过去,有那么多理想与计划,现在我才不到26岁,身心俱残,心如死灰,人生走上一条不归路,再也没有任何憧憬,只想为了孩子苟活着,就这样挨下去,挨到尽头一了百了。

  我在这里祝你们生活愉快。

  程虹

  1992年9月17日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不清,小英子知道,那是眼泪落在上面洇开的痕迹;个别字词她不认识,她记下来,打算回去查字典,但整个信的意思,她完全理解。

  被拐卖来的女人在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一个禁忌话题,村子里大人聚在一起,会肆无忌惮地谈论某家花多少钱买了个媳妇。而村子东头那个讲话从来没人听懂的女人,据说来自广西山区。

  小英子只是从来没想过,她母亲也是被拐卖来的。

  她将信封拼到一起,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汉江市城南区化工厂前三路59号六宿舍三单元403室

  程永和 收

  秋风瑟瑟,树叶在她头上沙沙作响,她仰头,看着高高枝丫上的一个鸟窝,暮色渐渐降临,她呆呆坐着,一时忘了回家。

  2

  到了11月,深山进入初冬,气温骤降,天气异常寒冷,小英子放学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眼看到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她挤进去,听到大人在相互传递消息:

  公安说今天要带她走呢。

  那个老的是她爸爸,年轻的是她哥哥。

  王家这次算是倒了大霉,人财两空。

  儿子该不会让他们抢走吧?

  会不会抓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