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过。凭什么啊,买老婆的又不是他一家。

  …… ……

  小英子悄悄站定,没人注意到她。只听一个穿着深色棉服的老年男人正大声用普通话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们全家到处找她,找了快七年,今天我一定要带她回家。”

  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她的手,嘉珞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悄声说:“姐,他们要干什么?”

  她摇摇头,只听她爸爸同样大声说:“她是我老婆,我花钱买的,谁也休想带走她。”

  接下来一片喧哗,穿着制服的警察、激动的老人、看热闹的村民互不相让,争相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一个年轻女性提高了嗓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压制住了其他声音:“不管怎么说,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们无权限制程虹的人身自由。”

  一个村民冷笑:“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汉江日报》的记者林曦,是陪他们过来采访的。”

  村民不理解采访一词的含义,一时哑然。林曦追问:“请问你们村子里这种买卖妇女的现象普遍吗?”

  一名村干部慌忙回答:“不普遍不普遍,这可不能瞎说。”

  林曦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么请问你知道程虹是被拐卖来的吗?”

  “人家的家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王水生愤怒地打断她:“管你是什么记者,都不能冤枉人。她当时那个样子,我把她带回家,给她买杂志,买衣服,从来不打她骂她,更不逼她干农活,什么时候限制过她的自由?你问问她自己,上上个月她还去过镇上。”

  那老人身边站着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不能置信地看向程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些跟我们联系?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找你找得多辛苦?”

  程虹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声音颤抖地问:“爸爸,哥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男人掏出一个信封:“小虹,家里接到了这封信,完全是你的口气,讲了你的遭遇,你的下落,可不是你的笔迹,我和爸爸研究之后,断定这是找到你的唯一线索,马上去公安局报了案。”

  程虹接过去,就着暗淡的光线辨认着,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铅笔写就,每个字都小小的,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她面色大变,四下张望。小英子本能地甩脱王嘉珞的手,往人群里缩去,但妈妈已经看见了她,过来一把将她抓住:“是你的字,对吧?”

  小英子吓得讲不出话来。

  程虹没有认错,笔迹确实是大女儿的。

  她写过太多次信又撕碎随手丢掉,忙于照顾儿子,全然忘了还有一封未及完全撕毁,而英子拿去,放在书包里足足有将近一个月,揉得皱皱巴巴。

  半个月前,英子终于撕下了作业本的一张纸,对照着被撕成四份的那封信一字一字认真抄写,折好之后去问最喜欢她的班主任张老师,寄信该怎么操作。张老师恰好在教高年级同学给各地捐资助学的善心人士写感谢信,顺手便给了她一个贴好邮票的信封,让她将地址抄好,等乡村邮递员过来,将信收集齐让他一起带走。

  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信,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镇上,信上的地址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意义,她不了解信到了邮递员手里会如何辗转到未知的远方,更不知道寄出去后会有什么反应、回音。

  她只是想,如果妈妈想念某些亲人,就应该让他们知道她的想念。

  小英子呆呆看着面目扭曲的母亲,等着熟悉的巴掌劈头盖脸落下来,但是程虹嘴唇哆嗦,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将她的胳膊抓得生疼,却没有打她。

  这时只听她爸爸王水生一声怒喝,一拐一拐冲过来抬起右手狠狠抽到她脸上。他下肢残疾,全凭双手劳动,力气极大,这一下又用尽全力,英子踉跄着,拖得紧紧抓住她的程虹一起跌倒。程虹放开她先站起来,她试图自己爬起来,可是眼前金星乱冒,疼痛从面部放射性伸展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之中,听到王嘉珞的哭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姐姐,姐,血……”她下意识抹一把脸,果然是一手的血。

  那名叫林曦的记者连忙拿出手帕替她擦拭,而穿着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大叫:“畜生,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手。”突然扑了上去,和她爸爸扭打到一起,这人年轻强壮,王水生身有残疾,根本不是对手,但是旁边早有村民涌上来帮手,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等公安民警与村干部好不容易将他们扯开,小英子努力睁开肿起的眼睛,看到爸爸已经被打倒在地,林曦的相机被砸,程永和手捂胸口,呼吸艰难,一名同行的警察从他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让他吞下,嘱咐他:“躺着别动,你要出事,女儿更没救了。”而那个年轻男人则看上去伤势更为严重,额头上破开,鲜血“汩汩”流淌得满脸都是,样子十分可怕,程虹慌乱地替他按着伤口,哭喊着:“哥,哥,你没事吧。”

  那年轻男人推开她的手:“你马上跟我们走。”

  “可是我有孩子,嘉珞才四岁,嘉明不到半岁,还在吃奶,我怎么走得了。”

  小英子意识到,她妈妈甚至根本没有提到她。她的头如同裂开一般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满嘴都是腥甜与苦涩交织的味道。这时,程虹记起儿子,慌忙放开哥哥,冲进屋内,又马上冲了出来:“嘉明不见了,谁把他抱走了?”

  王水生也大惊失色,但马上有一个村民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点点头,平静下来,没有说话。

  程虹顿时明白,一定是他的父母见势不妙,趁着混乱抱走了孙子。她又急又怒,抓住王水生:“你叫他们把儿子还给我。”

  王水生冷冷地说:“除非你叫这些人马上离开。”

  程虹回头看着众人,一脸仓皇,年轻男人气极:“小虹,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你们当我死了算了,都不要管我。”

  年轻男人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迹,愤怒地吼道:“你要真的死了也就算了,可你没死。奶奶在临死前……”

  “奶奶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她当时已经讲不出话来,抓着爸爸的手,非要听到他说一定会找到你,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爸爸这些年心脏有问题,还是每年请假出来苦苦找你,就是要对得住对奶奶的承诺。”

  程虹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了出来。

  面对警察的追问,村民全体缄默,拒绝讲出婴儿的去向。不管是程虹发了疯般揪住王水生撕扯,要他把儿子还回来也好,还是警察与村干部晓之以理温言相劝也好,一向老实寡言的王水生都铁青着脸不为所动,只是反复说:“就算是抓我去坐牢,你也休想带走我儿子。”

  大人都彻夜未眠地僵持着,闻讯从外村赶来的大姑妈吼小英子:“带你妹妹去睡觉。”

  她带着嘉珞回后面的房间上了她们的小床,嘉珞显然十分害怕,抱紧了姐姐,头贴到她的脸上,她痛得哼了一声,却也紧紧抱住妹妹,似乎要用疼痛镇住内心的恐惧。

  “那些人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打爸爸?”

  “我不知道。”

  “爷爷奶奶带弟弟去了哪里?”

  …… ……

  没有一个问题是她能够回答的。好在嘉珞已经倦极,枕着她的肩头睡着了。她抱着妹妹,听着前面传来的争吵声,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屋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到了第二天,程虹的哥哥程军伤势不轻,需要到医院进一步处理,程永和的心脏也不胜负荷,又吃了一次速效救心丸,村干部表示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当地警察需要请示上级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村子里没有电话,只能先返回镇上再说,远道而来的汉江市警察无计可施。在父亲含着眼泪的反复劝说与哀求下,程虹终于点头答应带着两个女儿跟着他们离开。

  收拾了简单的衣服之后,他们出来,程虹牵着王嘉珞走在前面,小英子根本不敢上去牵母亲空着的另一只手,畏缩地落后几步。快走出村子时,她回头,只见身后站着村民,包括她的父亲、姑妈、邻居、小伙伴在内,全都冷漠注视着她,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下站住,突然觉得一切变故都似乎由她造成,前面固然去路茫茫,让她心生恐惧,而她也不可能再退后了。

  这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缩,但没能挣脱。她仰头,那个穿着深色棉服的老人注视着她,轻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英。”

  “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她的脸肿胀疼痛,内心充满戒惧,但是老人弯下身子,目光带着悲哀与温和,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她迟疑地小声说:“妈妈写的,她撕掉,我偷偷拼好抄了下来。”

  那名女记者林曦大吃一惊:“你读得懂那封信?”

  她轻轻点一下头。

  林曦不能置信:“你还不到七岁吧?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字?”

  她没有吭声。

  林曦的职业本能发作,追问道:“你理解信的意思吗?”

  她看一眼牵着妹妹走在前面的母亲,依然沉默。

  程永和对林曦摇摇头,示意她别再发问。

  “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叫程永和,那封信是寄给我的。你妈妈是我女儿,我是你姥爷,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他的声音沙哑、疲惫,手掌温暖,她默默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再没有回头。

  这是年幼的小英子想象不到的一次漫长旅程。

  她所知道的世界一直都是那个深山之中的村落,刚刚入读的小学,联结它们之间的陡峭山路,荒凉、安静,除了季节更替,再没其他变化。

  乡村以外的世界突如其来地展现在她面前,陌生、喧嚣、混乱,好像大得无边无际,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尽头。

  她们先乘车出了山区,在县城找一家医院缝合处理了程军头部的伤,再继续上路。公路慢慢变得平坦,两旁房屋变得密集,进入市区之后,车流多到让她们眼花缭乱的程度。王嘉珞很快恢复了活泼天性,无限好奇地看着车窗外,不时问长问短,警察和林曦也都乐于回答这个漂亮小女孩子的天真问题。而程虹与她的父亲程永和、哥哥程军看上去都心事重重,几乎没怎么说话,小英子无法和妹妹一样迅速适应环境突如其来的转换,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瑟缩在一边,林曦注意到她的沉默,主动来跟她讲话,她都只以点头摇头来回答。

  她们先到了省城,再从那里上了火车,经过十三个小时的旅程,回到汉江市。

  火车抵达汉江的时间是清晨,天色朦胧而阴沉,空气中略带寒意。

  程嘉璎永远记得她下了火车,首次踏足这个城市时,内心充满巨大的慌乱与不安。

  程永和出生于辽宁一个小城,从部队转业后便到这个中部城市工作生活,和老家姑娘刘淑贞结婚,将父母接过来一起生活,生下三个孩子,他和他的孩子填写的籍贯是他出生的地方,平时他们也以北方人自居。

  程嘉璎被问到是哪里人这个问题时,总是会迟疑。

  外祖父的出生地、六岁之前居住的西北山村,还有母亲出生的江汉市,她不知道该回答是哪一个地方才好。

  尽管后来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汉江市,但她始终未曾融入这个城市,更没能摆脱异乡人的感觉。

  3

  化工厂宿舍区对于头次走出偏远山村的小姐妹来说,是如同迷宫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