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嘉珞一岁多起,便开始与姐姐英子睡在一张床上。

  王家洼村偏屋角落的那张简陋的小木床,一个床脚磨损,王嘉珞有时会调皮地故意摇晃,弄出吱吱声响;到了汉江市后,她们合睡城南区化工宿舍朝北卧室里临时支起的行军床,纲丝松懈,两人睡着后会不由自主地滚在一起。

  姐妹俩依偎着,有时是英子给妹妹讲她读到的故事,有时是王嘉珞对姐姐讲她的异想天开,不知不觉中入睡,度过一个个长夜,第二天讲起某个梦,她们甚至会觉得彼此的梦境也是相通的,可以自由出入。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英子一直是喜欢学校的,在那里她可以混迹于众多孩子之中,学习很快跟上进度,表现出的识字水平和学习能力遥遥领先,学会说一口普通话,从不招惹同学,不给老师添麻烦。孩子的世界永远存在新鲜乐趣,慢慢再也没有人嘲笑她的奇怪口音,或者谈论她的身世。

  嘉珞的舞蹈水平提高很快,已经可以参与登台表演,在一大群小朋友里,她始终是最漂亮最显眼的一个。

  涂小敏努力保持着对小姑子和两个外甥女的容忍,不过还是会时不时流露出烦躁不满,隔十天半月,与程军一语不和便关在房内争吵,然后带着女儿摔门而去回娘家。过几天后,程军会在父母的催逼下去登门求和,接他们回来,过上一段安静的日子。

  程莉只在过年时带着丈夫和孩子回来看望父母,放下礼物,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

  程虹依旧过着幽居的生活,林曦锲而不舍坚持来访,她态度略微松动,开始有了交谈,不过她们总是关在卧室内长谈,几乎每次谈完之后她都会情绪强烈起伏,格外尖刻暴躁。父母不免左右为难,几度想开口请林曦不再登门采访,以免刺激她,但又觉得这是自我封闭的女儿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不该就此切断。程永和的老同事说可以替她介绍一份后勤工厂的工作,薪水微薄,但还算轻松稳定,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没有踏出家门一步,哪怕是本地最难熬的夏天到来之际。

  英子和嘉珞则被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高温天气惊呆了。

  那个时候空调尚未普及,只能全凭吊扇搅起热风带来空气流通的感觉,刘淑贞从舞蹈班接嘉珞回来,她一进门便趴在电扇下直嚷热,汗水将碎发零乱粘在额角,衬得小小面孔粉白晶莹。刘淑贞怜爱地替她擦拭:“你这孩子,跟你妈小时候一样怕热,看你姐姐,安安静静待着,哪会出这么多汗。”

  “姥姥,这还要热多久啊?”

  “等你们开学了,天气就会慢慢凉快下来。”

  “我也想去学游泳,多好玩啊。”

  程雪菡已经拒绝再和嘉珞一起上舞蹈班,涂小敏转而将她送去学游泳,王嘉珞对一切没尝试的东西都有着天然好奇,刘淑贞只得苦笑,正要说话,在一边写作业的英子突然说:“你先把跳舞学好再说。”

  嘉珞得意地炫耀:“我已经学好了啊,今天老师又夸奖我了。”她站起来,脚尖绷直,手臂伸展,随手摆个姿势:“她还教了几个芭蕾舞动作给我,说我将来可以去学。”

  卧室里的程虹突然开口:“学芭蕾很贵,被人养着要知趣,你舅妈已经为舅舅额外给你交学费不开心了。”

  刘淑贞不悦:“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以后学什么,都拿我的退休金交学费,姥姥姥爷供得起。”

  嘉珞对“钱”与“知趣”这两样东西都毫无概念,英子却是明白的,学校要报各式兴趣班,她甚至没将通知拿回来。她轻声对妹妹说:“学什么都要专心才能学好,不能什么都想要。”

  嘉珞对英子的话十分听得进去,点点头:“姐,今天姥姥带我看荷花了,就在青少年宫后面一个大池子里面,是真的荷花,有白的有红的,和连环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姥姥说底下泥巴里长的就是藕,我们还去菜市场买了回来,快看快看。”

  姐妹两人盯着从购物袋里拿出的两节还带着灰扑扑塘泥的藕,实在难以将它和太乙真人用来造出哪吒身体的那雪白藕节联系起来,正研究之间,涂小敏带着程雪菡回来,她买了一个西瓜,切开分给大家,还特意送一块进去给程虹,看上去情绪很不错。

  晚上涂小敏对公婆和丈夫说起,白天她碰到某位前同事,辞职开了一间餐馆,生意不错,今年41岁,曾经在偏远农村插队,听她谈起小姑子的境遇,颇为同情。

  “他没结过婚,人很不错,我实话实说,除了长相老气一点之外,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愿意跟虹虹见面发展一下。”

  程永和一言不发,刘淑贞一脸忐忑:“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虹虹和乡下那个男人根本没拿过结婚证,法律上他们之间也没关系了。”

  “可是这男的比虹虹大太多了。”

  “年纪大才懂得体谅好不好。年纪相当的要么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涂小敏耸耸肩,到底还是说了,“没耐心给人当后爹啊。”

  “那他不嫌弃虹虹的两个孩子?”

  “他说他喜欢女孩子,带一个过去没问题。虹虹可以把嘉珞带过去,她年纪小,长相又讨人喜欢,能够培养出感情来,英子嘛,还是留我们家,一个孩子我们尽义务帮着养也就是了。”

  程军直摇头:“虹虹不会同意的。”

  涂小敏冷笑:“大家都要面对现实。虹虹不可能这么一辈子关在家里吧,不可能一直独身过下去吧。我可不是想卸包袱,毕竟要为她的将来考虑。她又有残疾,又生过孩子,难得一个经济条件不错,人品可靠的男人对她有兴趣,见个面了解一下有什么不好?”

  她的话让人无从反驳,一直沉默的程永和突然点了点头:“跟虹虹谈一下,见见再说吧。”

  程虹的反应非常激烈,甚至说出“你们也想把我卖掉吗?”这种话来,涂小敏自然大是恼怒,丢下一句“不识好歹”,拂袖而去。刘淑贞万般无奈之下,落泪说:“你不肯出去工作,那也算了。我和你爸可以养着你,可我们都老了,身体也说不上很好,总有走的一天。你哥哥姐姐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不可能像父母这样待你,你嫂子放了话,帮着养一个孩子已经仁至义尽。你没有自己的家,将来和英子、珞珞无依无靠该怎么办?”

  程虹毕竟扛不过母亲这样的苦苦劝说,再没说什么。

  隔了一天,涂小敏邀请前同事来家里小坐喝茶,一家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这男人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发际线偏上,但衣着整洁,举止稳重,看上去确实体面可靠。谈及自己,他说作为知青下乡返城很晚,早几年家庭负担很重,耽误了结婚,现在工作还算稳定,才想到成家。说到将来,他态度很坦诚:“带过去的孩子我会视同亲生,决不亏待,不过还是希望再添一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男孩。”

  等他走了,父母问一直一言不发的程虹的意见。她冷笑:“你们都忘了,我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假装我儿子是不存在的。”

  那个被迫留在山村的孩子是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绝口不提的,他们自然知道程虹不可能遗忘,也清楚她的郁郁不乐与此有很大关系。此刻,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

  嘉珞对一场风波并无意识,英子却都看在眼里。她无法判断母亲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是有莫名的恐慌感。

  马上要开学了,这天她返校,却发现姥姥弄错了时间,应该是第二天再去,两人无功而返。刘淑贞要去医院拿药,把英子送回自家楼下,嘱咐她上楼回家。

  她拿钥匙开门,一下定住,只见程虹和嘉珞穿得整整齐齐,拎了一个大旅行包,显然正要出门。

  “妈妈,你们要去哪里?”

  嘉珞看到她十分开心:“姐,你回了,太好了,妈妈说带我回家看弟弟去。”

  英子看向程虹,程虹避开她的目光,简单地说:“你就留在这里。”

  她一下明白了,程虹决意回去,而她再一次不在母亲的计划之内。那种被父亲一掌打得眼冒金星的尖锐疼痛感涌了回来,让她只想抱住头蜷成一团。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站着。嘉珞拉她的手:“妈妈说你不想去,为什么啊?姐姐,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她回过神来,伸出另一只手,想拉程虹的手,但在几乎触到时缩了一下,改为扯住她的衣角:“妈妈,带我一起走。”

  程虹头一次正视她,明白这个大女儿足够敏锐,已经知道她不止是回去看看弟弟那么简单。

  “你想清楚,他们应该是愿意养着你的。跟我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带我一起走。”她看着母亲,清晰地重复着。

  母女三人踏上了去年返乡旅程的逆行方向,只是要拮据艰苦许多。程虹从刘淑贞钱包里偷拿的钱勉强够买硬座车票,一路上只能买最便宜简单的食品,喝自来水,甚至捡别人吃剩的东西。等到了理洛县城,程虹已经接近身无分文,步行到长途汽车站后,她带两个女儿到角落坐下,打开包,取出最下面的木制首饰盒,拿出一个戒指沉吟着,王嘉珞要那个盒子:“妈妈,给我玩。”

  她摇头,将首饰盒放回去。“这个不能玩,让姐姐给你讲故事,妈妈一会儿就带吃的回来。”一转眼,看到英子正疑惑地看着她,她素来不喜欢那种研究的目光,沉下脸来,几乎当场要发作,但还是忍住,只交代说,“守着妹妹,哪里也不许去,谁来跟你说话都不许理,给我记住了。我去去就来。”

  王嘉珞一向是坐不住的,几分钟之后便想跑出去转转,英子听着周围熟悉的乡音,心里充满不安,只得哄她:“我接着给你讲《西游记》。”

  “我要听哪吒的故事,他后来怎么样了?”

  《哪吒闹海》那本连环画被英子塞进书包从王家洼村带来了汉江市,她早已经给妹妹讲了无数遍,王嘉珞时不时会追问哪吒后来在干什么。英子当然编不出来,但那年暑假,电视台循例重播电视剧《西游记》,两姐妹都看到入迷,取经路上各种妖魔鬼怪层出不穷,但王嘉珞始终念兹在兹的却还是戏份少得可怜的哪吒,在姐姐这里找不到答案,就去缠着问姥爷。程永和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哄王嘉珞说:“你姐姐不是在看《西游记》那本书吗?书里都写着呢,等她看完了给你讲。”但英子努力把书读完,并没读到多少关于哪吒的独立描述。

  “哪吒不是把骨头和肉还给他爸爸妈妈了吗?为什么又跟他爸爸和好了?”

  这是王嘉珞最大的疑问,英子也曾困惑过,看完大闹天宫一节后,她壮着胆子去问姥爷,姥爷看上去心事重重,想了想才回答说:“割肉剔骨只是哪吒小孩子的想法,亲骨肉是永远没办法切断干净的。”她被姥爷脸上的苦涩之意吓到,然而姥爷低头看她,摸了摸她的头发,苦笑一下:“等你大了就明白了。”她并不明白,知道这样告诉妹妹,妹妹会问更多为什么,只能说:“吵架也不能吵一辈子啊。”

  “哦。那他为什么要一起去打孙悟空?”

  “孙悟空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

  “吃个桃子有什么大不了?”王嘉珞撇嘴,“真小气。”

  英子瞪她一眼:“珞珞,有些东西你可能不当回事,但别人也许会非常在意,最好不要去碰。”

  “我后来没动菡菡的蜡笔了啊。”

  “嗯,就是这个道理。”

  “那谁打赢了?”

  “没人赢。你看哪吒打赢了龙王,可跟他爸妈都闹翻了,如果没有师父救他,他就不存在了;孙悟空先是打赢了天兵天将,看着很威风,后来还是被如来佛压到了五指山下,五百年都不能出来。”

  旁边不知何时坐过来的一个中年男子说:“哟,女娃娃读过不少书啊,这么会说故事。”

  她没有作声。那男子又对身边女人说:“看,那个小女娃娃生得多标致。”

  女人也附和着:“是呢,真好看,简直像洋娃娃一样。你们是哪里人,没有大人带着吗?”

  王嘉珞回答说:“妈妈去给我们买吃的去了。”

  “我这里有饼干,来,吃一块。”

  英子赶忙摇头说:“谢谢,我们不要。”但王嘉珞早已经饿了,手越过她的肩头就要去接饼干,她急忙按住妹妹的手:“妈妈会生气的。”

  “这有什么好气的,我请你们吃。”

  她还是摇头:“不,谢谢您。”

  这时,程虹并没能找到变卖戒指的地方,匆匆走回来,重重一巴掌打在英子脸上,厉声说:“谁叫你跟人说话的!”

  她的经验是分辩或者躲闪只会招来母亲更大的怒气,所以一动也不敢动,但旁边那一男一女都同时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怎么下这种狠手打孩子,都出血了。”

  她感觉有液体顺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果然沾了一掌血。程虹倒是头一次打到见血,也一下怔住。旁边女人扯了卫生纸出来替她擦着,嘱咐说:“把头仰着就好了。”

  程虹一把推开那女人:“别碰她。”

  那女人勃然大怒:“你是人贩子吧,拐了别人家小孩子打成这样不让人管,还有没有王法。”

  吵嚷之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说到“人贩子”,顿时群情激愤,有人挽袖子上来推推搡搡,程虹原本瘦弱,加上腿脚不便,根本无力招架,王嘉珞吓得大哭起来,英子抱住她,尖叫着反复解释:“她是我们的妈妈,不是人贩子。”然而一片嘈杂中根本没人听她说什么,直到警察接到车站工作人员电话赶来才给她们解了围。

  他们被带到县公安局,一名中年警察曾参与去年的解救行动,马上认出了程虹和她的两个女儿,大为吃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程虹无言以对,被追问下去,只说她想回家看望儿子。那名警察简直要顿足:“你知不知道回去再想出来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