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用王嘉珞最初给她选定的Light Blue,从来没喷过其他香水,而他早已熟悉那个味道,热恋时曾说:“闻到这个香味,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你来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

  他却呵呵笑了:“离婚对你来讲,是不是和换一种香水一样容易?”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并不自认无辜。可是……”

  她停住,想,她又能说出一个什么转折来。果然他笑得更讽刺了。

  “可是什么?继续啊。”

  她苦笑:“不早了,我去给你叫车,你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改天再说。”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我倒是有成百上千个问题想问你,比如,我是你特定的目标,还是随机的一个选择?”她一下呆住,只听他继续说,“我妈妈居然认识你妈妈,让我不能不怀疑我们的相遇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偶然。”

  她刚张嘴,他却拿手指狠狠按住了她的嘴唇:“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总有一个现成流利的答案等着我。说谎成性的人,一定对什么都有准备吧。”

  她仰头避开他的手指:“好吧,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你会忘记我的,好也罢,伤害也罢。总有一天,我对你来说会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都不再重要,你会有你完整的生活。”

  “这是忠告,还是祝福?”

  “只是一句实话。”

  “没错,这就是你,程嘉璎,够狠,够果断,什么都可以放下,一切都能随心所欲改写,没人能伤害到你,你对给予别人的伤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是你想的这样,但是……也不重要了。你喝多了,请放手。”

  “我确实是喝了一点酒,可笑的是,酒这个东西根本不能消愁,倒会让人想得更多。真希望从来没有在慕尼黑遇到你。”

  她努力想挣开他的手,然而他抓得更牢,另一只手抱住了她。他们曾无数次相拥,熟悉彼此的怀抱,但这一次,他箍紧双臂,她几乎马上感觉到肺里空气被挤压出来,肋骨一阵剧痛,这种拥抱没有丝毫亲密可言,反而像一种暴怒的惩罚。她痛得叫了出来,被推得身不由己踉跄后退,小小公寓的客厅并没多少空间,她的腿先是磕到玻璃茶几边缘,再带倒了一把椅子,随后背部重重抵到墙壁上,后脑被撞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她猛地摆脱他压过来的嘴唇,拿头撞向他的下巴,他吃痛松开了她,她立刻奔到门边拉开门冲了出去,迎面撞到才从电梯出来的女同事小薛身上。此时她光着脚,头发凌乱,浴袍带子散开,面无人色,大口喘息,样子狼狈得一望可知,小薛吓得连忙大叫:“快来人,快报警,抢劫,抢劫……”

  这一层楼住的都是她的同事,一扇扇门先后打开,已经有人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她拼尽全力提高声音说:“没事,没事,不用报警。”

  众人疑惑地看着她,纷纷发问:“你怎么了?”“屋里是谁?”“真的有人打劫吗?”

  她掩好浴袍,紧紧系上衣带,对着公寓里说:“你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徐子桓走了出来,衣衫不整,样子有些恍惚,骤然看到门外聚集的人群,似乎吃了一惊,而她的同事中也有人见过他,马上交头接耳相互告知。

  程嘉璎伸手按了电梯:“走吧,以后不要过来了。”

  四下里出现一片尴尬而令人不安的寂静,所有人都怔怔看着这个不寻常的场面,直到徐子桓走进电梯,小薛冷冷开了口:“他明明对你使用了暴力,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们报警?”

  她无力地说:“他只是有点喝多了。”

  小薛与她同一部门,精明能干,性情十分直率,并不肯罢休:“那也不是打女人的借口。你如果是想靠姑息他保住婚姻,以后肯定会受更大伤害。”

  她摇摇头:“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谢谢各位。回去休息吧。”

  众人默然,她谁也不看,径直走进自己的公寓。

  2

  程嘉璎的气力只够支撑着她关上门,然后滑坐到了地上。她清楚知道门外同事会怎样议论这件事,但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这样粗暴的徐子桓对她来讲是全然陌生的,而她不愿意回首的一些记忆却狠狠翻腾到了脑中。

  当年王嘉珞突然出现又突然走掉,她再次现身是差不多四个多月之后。

  她将电话打到了程嘉璎宿舍,若无其事地说:“你来一下,帮我买点东西带过来。”接着报出一个地址,再列了几样生活用品:卫生巾、洗发水、泡面、饼干……全都指定了品牌。

  程嘉璎马上答应下来,但去了学校旁边的便利超市后发现,根本找不到她说的那些牌子,不得已向店员请教,才知道必须去有进口商品的大超市才能买到。等她买齐再转公汽到王嘉珞住的地方时,天色已黑。

  那是几栋豪华高层公寓组成的一个小区,门禁森严,她好不容易才进去坐电梯上到王嘉珞住的19楼,按门铃之后好久,她才来给程嘉璎开门,程嘉璎顿时惊呆。她眼圈瘀血,脸上一大片青紫,头发蓬乱,右手臂上还缠着夹板,用绷带固定吊着,完全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健康而活力充沛的样子。

  “你怎么啦?”

  王嘉珞横她一眼,并不回答,伸左手拿过她拎的购物袋,拣出一袋饼干,但单手使不上力,扯了几下没扯开,一怒就要扔掉,程嘉璎接过来,撕开外包装,拿出来送到她嘴边,她顺口咬住,吃了几块之后才说:“帮我烧水泡碗面。”

  程嘉璎依言去厨房做好泡面端出来,她用左手拿筷子吃着,往前倾身的动作似乎都有点艰难。

  “你怎么受伤的?”

  “摔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还伤到哪里了?”

  “没了。”

  程嘉璎没问下去,动手收拾屋子。这是一套豪华公寓,客厅面积颇大,装修华丽,但零乱不堪,衣服鞋子丢得到处都是,她先拿垃圾袋将四散的食品包装盒、空饮料瓶装起来,再把衣服归置到一起,干净的叠起来,脏的放进洗衣篮。茶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病历,她刚拿起来,一瞥之间,“右上臂骨折”“左侧第三前肋骨骨折”等字眼撞入眼帘,正待细看,王嘉珞已经站起来怒叫:“放下,不许看。”

  程嘉璎放下病历,平静地说:“我是你姐姐,你怕我看到什么?”

  一半是被她出乎意料的强硬震住,一半是因为疼痛,王嘉珞蹙眉坐下。

  “你不要想多了,钟点工刚好辞职,我又不想点外卖被人看到大惊小怪,不然不会找你的。”

  “我只是关心你。”

  “关心吗?不必。医生说我死不了,”王嘉珞讥诮地笑,顺手拿过钱包,扯出几张百元钞票拍到餐桌上,“拿上钱走吧。”

  程嘉璎被这个举动刺痛,但保持着平静:“你把面吃完,我给你洗个头再走。你头发已经脏得打结了,自己没办法洗的。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不会再问。”

  王嘉珞的肋骨骨折,不要说弯腰洗头,大声讲话、略一活动都有剧烈的牵痛感,当然明白她说得没错,只得不再吭声。

  等王嘉珞吃完,程嘉璎将一把椅子拉到卫生间,让她背靠浴缸坐下,拿浴巾将肩膀裹住,头向后仰,取下淋浴喷头开始给她冲水。她有一头浓密而微带卷曲的头发,发质偏粗硬,程嘉璎小时候就时常帮她洗头,早已熟知这种触感,手指穿过发丝,那些遥远的记忆碎片似乎重新回来。她正将洗发液泡沫揉开,王嘉珞的面孔突然扭曲一下,她拨开头发一看,那一处有老大一块血肿,渗出的血迹已经将周围头发凝结在一起。她不由得惊叫,王嘉珞睁开眼睛警告地看着她,她只得闭上嘴,找来棉签碘酒做消毒处理,小心地避开伤处,继续洗头。

  洗完之后,她拿吹风替她吹干,这才说:“你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

  “等一下。”

  她站住,王嘉珞在镜子里看着她:“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对程嘉璎来讲,重返汉江市的这些年里,她所做的就是专心读书,保持好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努力争取奖学金,同时成为同学中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的一员。过得是否开心?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我并没有不开心。”良久之后,她这样回答,“珞珞你呢?”

  王嘉珞耸耸肩,没有回答:“走吧,记得把钱拿上。”

  程嘉璎并没有拿钱。下楼之后,她向公汽车站走去,心情异样沉重。她的生活范围除了学校就是化工厂那套老宿舍,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但她并不缺乏常识。

  王嘉珞还不到二十岁,正常女孩子在这个年龄应该在读大学,或者工作,但她显然没有。她出手阔绰,开着打眼的车子,住的是市区高档住宅区的豪华公寓,屋子里散放的华贵衣物中混杂有男人的西装、衬衫。最重要的是,简单一个摔倒不可能造成那样从上到下的严重伤势。

  可是妹妹毫无跟她倾诉的意思,她又哪有立场一直追问下去:你到底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是谁打伤了你?

  好在学期将近结束,她有足够空余时间,唯一能做的是第二天继续过来。接连数日,每天中午,她买了米、鸡肉和青菜,煮了粥给王嘉珞吃,然后开始做清洁,但王嘉珞并不领情,也不让她进卧室,她只得将客厅整理好就收手。

  王嘉珞脸上的青紫慢慢消退,心情却似乎一直不见好,这天程嘉璎过来,在厨房忙完出来,听到王嘉珞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我他妈的现在鼻青脸肿没个人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她站定,停一会儿,只听王嘉珞提高嗓子:“不然怎么样?你干脆回来连我也杀了吧。”她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去,发现王嘉珞只是靠在窗前接听电话,见她进来,放下手机,转头看窗外。

  “你在跟谁吵?”

  “不用你管。”

  她无奈,只得说:“把窗子打开换换空气吧,气味太难闻了。”

  王嘉珞不作声,她便权当这是一个默认,拉开窗帘,开了窗子,回身定睛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外面的客厅布置豪华,但是中规中矩,并无特别之处。而这间卧室,大得异乎寻常,造型复杂的水晶枝形吊灯,带紫色帷幔的大床,酒红色丝绒沙发,最奇怪的是天花板全镶着镜子,盛夏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毫无居家气氛,却带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看什么?”王嘉珞冷冷地说,“是不是觉得很好奇?”

  她摇摇头,开始收拾满地乱扔的衣物。

  王嘉珞不理会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心神不宁,胡乱翻着东西又丢下,时不时到窗边远眺。这个安静不下来的姿态让她有些好笑,又有点心酸。她忍不住说:“小时候我们住化工厂宿舍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姥姥说你像只被关起来的麻雀。”

  “不要跟我提起他们。”

  “为什么?姥姥、舅舅他们并没做错什么。”

  她回过头来:“那谁是有错的人呢?你吗?”

  程嘉璎哑口无言。她在内心审判过自己无数次,可是她清楚知道,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旧会做同样选择,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在妹妹面前忏悔乞求一个谅解了事。王嘉珞目光炯炯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的回答,她只能垂下目光改变话题:“我把床单换了吧。”

  雪白的枕头和床单上都沾着大块干结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显然从王嘉珞受伤那天起就没有更换,她简直不明白王嘉珞怎么能若无其事继续睡在上面。

  “我睡过更脏更恶心的地方。”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以前王家洼村的老家,穷归穷,但祖母生性极爱干净,除了干农活之外,成天打扫清洗缝缀,保持得十分整洁。然而面前的王嘉珞目光凛然,话里隐藏的东西让程嘉璎心底发凉。她深知,妹妹有很长一部分生活不为她这个姐姐所知,也根本不容她触及。她只能默默动手将床单撤下,正要铺上干净床单,一转头,看到床边梳妆柜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首饰架,上面挂满各种闪闪发光的项链、手链和她说不出名目的饰品,然而吸引她目光的是首饰架下放着一个木制盒子,她一下呆住。

  她当然认得,这是姥姥交到妈妈手里的那个老旧首饰盒。

  “妈妈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不过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王嘉珞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那几样首饰银元早就都卖掉了。”

  程嘉璎记得读初中时舅舅收到的那封来自母亲的求助信,她艰难地开口:“嘉明后来好了吗?”

  “这么说你也是知道他大病过一场的。放心,他好得很,比你我都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