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语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狠狠意味,程嘉璎再度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说:“那就好。”

  王嘉珞闻言仰头大笑起来,牵动肋骨伤处,止住笑,痛得皱紧了眉,深吸了一口气,说:“明天你不要再来了,以后永远都别来了。”

  “但是你的伤还没好,我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过来。”

  这一次王嘉珞居然没有不耐烦地甩一句“不用你管”,只定定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一样,看得她全身发冷,不知所措。

  “怎么了?”

  她耸耸肩,一字一顿地说:“没什么,随便你。”就再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程嘉璎再度来到王嘉珞的住处,房门没锁虚掩着,她推门进去,迎面只见一个穿黑色T恤戴金链的大块头中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是谁?”

  “珞珞呢?”

  他们几乎同时发问,停了一会儿,那男人往沙发上一靠:“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珞珞的姐姐。”

  “姐姐?没听她说起过。你是学生?”

  她反问:“珞珞在里面吗?”

  “她跑了。”

  她大惊,没法理解这个消息,直愣愣看着他。

  “你来得正好,你妹妹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忽然记起昨天王嘉珞接的那个电话:“昨天是不是你打电话威胁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暂时我还没把她怎么样。不过你可以告诉她,最好老老实实回来向我认错,不然就不是揍一顿那么简单了。”

  她的手不自觉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我要报警,你要是敢再伤害她,警察会来抓你的。”

  他带着点诧异与不耐烦,冷冷看着她:“麻烦你用脑子想想,她干吗不找警察。”

  她被问住。

  “别说废话了,她到底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她离开你这种人就对了。”

  他哈哈大笑出来:“那她为什么会把你送到我这种人面前?”

  她已经准备转身逃走,却身不由己定住:“什么?”

  “昨天在电话里,我说过我今天下飞机就过来。她跑了,可没交代你今天不要过来替她挡枪吧?”

  昨天王嘉珞最后说的那个“随便你”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重放一样在她耳边鸣响,她全身的血呼啸着都冲向头顶,再想不到其他,冲进卧室,只见里面跟她昨天走时一样,床铺得整整齐齐,没一丝褶皱,显然昨晚王嘉珞根本没睡在上面。她环顾四周,那个样式夸张的首饰架在原处,上面仍旧挂着各种闪闪发光的首饰,她再猛地拉开梳妆柜抽屉,里面放着各式化妆品,但没有那个她要找的东西。

  “看来你真是她姐姐。不用找,我已经看过了,那个破木头盒子被她带走了。”那男人站在卧室门口,“当初我从那个三流夜总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就随身带着那个玩意儿,当宝贝一样,去哪里都不会丢下,谁都不能碰一下。”

  她呆呆站着,来不及消化他说的话。他走过来,突然抬手摘掉她的眼镜,她大骇:“你干什么?”

  他冷冷端详她,像打量一件物品:“她既然留下你抵债,我当然要好好看看能抵得过多少。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还给我。”

  他脸上是一个恶狠狠的笑:“不给她一点教训,她还真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想夺回眼镜赶快跑掉,但他随手抛开,另一只手将她推倒在床上,随即压了上来。他身躯庞大沉重,她顿时连呼吸都困难了。接下来她的大脑几乎处于空白的状态,只是完全凭本能拼命抗拒挣扎,直到外面突然门铃声大作,他停止动作,只听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扬声说:“王小姐,你点的外卖送过来了,请签收。”

  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连声大叫“救命,救命……”,一个穿送外卖制服的男孩子跑了进来,一怔之下,马上丢下手里提的外卖,冲上来推开那男人。她翻滚下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去,不停按电梯下行键,近乎绝望地看着电梯停靠不同楼层,听到身后有声音,几乎又要大叫出来。只听那男孩子说:“别怕,是我,送外卖的。里面那个人没出来。”

  她回头看,那男孩子右眼下方颧骨已经青肿,显然也挨了打,一样惊魂未定。

  电梯终于到了,他们进去,他按了一楼,同时不安地问她:“要不要报警?王小姐去哪里了?”

  她努力集中一下心神:“你认识我妹妹?”

  “王小姐是你妹妹吗?平时她点餐,都是我给她送。她有快十天没点餐了,今天早上打电话来点了外卖,还指定要我这个时间来送,怎么会不在家呢?”

  她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没有作答。

  “你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谢谢,不用。”

  跑出了大厦,那男孩子还是拦住她,从电动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她,她没有眼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但知道自己那件T恤已经被扯得领口变形,而且头上身上到处火辣辣作痛,可以想象到样子一定狼狈不堪,马上接过外套穿上,将拉链一直拉到颈下。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他补充道,“这是我的员工证,喏,还有我的学生证,我在理工大学念书。而且你是王小姐的姐姐,我不会……欺负你的。”

  她全身发软,手和腿都不停颤抖,几乎无法支撑站立,权衡一下,确实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气回去,点了点头,将学校的名字告诉了他。他扶她坐上电动车后座,一直将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她回到宿舍,室友惊呼问她:“你怎么了?”

  她有一个现成的答案:“摔的。”

  室友面面相觑,当然不信,可她艰难地爬上自己的床,直直看着天花板,再没气力去做一个稍微合理的解释。

  3

  暑假正式开始,同学都陆续离校回家,宿舍只剩程嘉璎一人,她身上的伤渐渐平复,但失眠之余,她平生头一次被一种深切的厌倦感笼罩住,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想做,处于一种奇怪的麻木状态,大半时间都躺着,只维持最低标准的活动和进食。

  这天傍晚,她努力振作,下楼准备去吃点东西。刚出来就听到有人叫:“哎,你好。”

  她回头,不远处是个陌生的瘦高男孩子,有点局促地笑:“不记得我了吧。”

  她记起了他的声音:“你好,你的外套我已经洗好晾干了,正不知道怎么还给你。等一下。”

  她反身去拿来外套递给他,他接过:“其实我也不是专门来问你讨外套的。我是想知道你妹妹王小姐去哪里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而那男孩子急忙解释:“别误会,这些天我每天都去她住的地方看看,一直都锁着门没有人,我是担心她,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男孩子“哦”了一声,满脸都是失望。她当然能看出,他对王嘉珞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外卖服务一手取餐一手交钱建立的那点交情,可是她无心安慰他:“谢谢你那天送我回来,我先去吃饭了。”转身向食堂走去,他却跟在她身后。

  “这几天我看报纸看得格外仔细,生怕看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什么?”

  “那个男的……就是那天对你动粗的那个人。我以前遇到了几次,一次是电梯里,一次是在停车场里,满身狠气,前呼后拥的,旁边的人叫他龙哥,一看就不是善类,搞不明白王小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怕她有危险。”

  那个公寓和那个男人都成了她持续的噩梦,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再过去,而眼前这个男孩子,明知那人的危险竟然还是鼓起勇气去查看。她内心自责与自我辩解一时激战,让她讲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对了,你伤好了没有,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摇头,勉力说:“她应该不会回那里去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你说得没错,可是她会去哪里呢?”他一脸怅然。

  她无法回答。

  那个暑假风平浪静过去了,王嘉珞毫无消息。

  程嘉璎倒是与那个送外卖的男生熟识了起来。他叫吴家明,刚从理工大学毕业,已经获得保研,业余一直在兼职送外卖。他时不时骑车来找程嘉璎,有时会带来店里多的餐点,两人坐在外面一起吃。开学之后,他会带着书包过来,和程嘉璎一起去图书馆自习看书。

  程嘉璎向来小心翼翼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却没有回绝吴家明这种多少有些奇怪的来访。听一个陌生人讲起她已经完全不了解的妹妹生活的点滴,对她而言有一种近乎受虐而又不肯摆脱的感觉。

  其实,吴家明能讲的内容十分有限。

  “第一次给她送餐,还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她看看我挂的员工证,说:真巧,我弟弟叫王嘉明,你和他的名字发音相同。”

  “她从来不做饭,在家吃就是点外卖。”

  “她好像很喜欢熬夜,白天点餐比较少。”

  “她喜欢跳舞,有几次送餐,都看她一个人在家,穿着练功服,说是跟着录像在练舞,可惜我没机会看她跳过。”

  “她最喜欢点的外卖是店里的三号套餐,说爱喝里面的冬瓜排骨汤。”

  “有一次送餐,看到她重感冒了,不肯去看医生,说最讨厌医院。第二天我买了药拿去给她,她非要给钱,我就跑掉了。”

  很快他就把他所了解的关于王嘉珞的一点一滴全都告诉了程嘉璎,她却没有告诉他什么,只是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生活,彼此说不上了解。”

  同样,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在公寓的事情。他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她这种奇怪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与程嘉璎有着相似之处: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性格谨慎,不轻易流露情感。但另一方面,他贫寒的家庭对他期望很高,他一向对未来有着雄心勃勃的计划,大学当了四年学生会干部、获得一连串的奖学金和荣誉称号、顺利保研,都是他为未来一步步打下的基础。他从未想过会对一个生活复杂的陌生女孩子一见钟情。

  那天他提着外卖饭盒按门铃,她为他开门的一刹那,他那颗自律甚严、一直有规律跳动的心就被击中了。